好像他家压根儿没有种田,无稻谷可收割,用不着去操那份心,郁锋涛一点动静都没有。村里一千多双眼睛约好一样,幸灾乐紧紧盯在郁锋涛一个人身上:这一回倒要看他郁锋涛还会不会假奇特,跟往日一样神气活现,一副大狗不吃屎的盛气凌人、趾高气扬。此话骂的虽然有些偏激,但是在父亲死之前,郁锋涛平日里确实是特瞧不起闹荒人。在郁锋涛眼里,闹荒人愚昧无知、庸俗自私、孤陋寡闻、目光短浅,又容易患红眼病。特别是高、徐两大姓人家,欺凌弱小成了他们显示家族势力工具。
——闹荒是一个杂姓村。高、徐二姓在村里占了七成,其余的是龚、李、吉、郁。郁姓最小,仅有六、七户人家。但是徐姓同样是外来人,只有高姓才是闹荒村正统姓,村中有他高家祠堂。因此,闹荒成了高、徐两大姓天下。
秋高气爽。
秋天的太阳宛若一个娴静少,照着人身上暖和和的,困倦围拢,动都不想动一下。
午饭后,收拾好饭桌,洗好碗筷,彭淑娟这个显得十分苍老的四十岁,带着一肚子酸楚和委屈,双脚虚浮吃力地走进儿子房间。双脚刚踏在门口,往里一瞧,彭淑娟不由一阵恐惧,昔日活泼的如同一只蹦蹦跳跳小鸟一样的儿子,此时此刻却跟一具僵尸,脸无血,目光呆滞无神,躺在上发呆。走到儿子身旁坐下,伸出粗糙的右手,爱怜的轻轻抚摩儿子头,未说话,彭淑娟眼眶已贮满辛酸泪水。此时此刻,她内心底头的痛苦和愧疚,只有她自己清楚,没人能够理解。——这种痛苦和愧疚,就跟一个失手溺死自己婴儿的母亲那种万针锥心心情一样。克制着,不让辛酸泪水滚落在地,哽咽了一口,彭淑娟深深唉叹一声,才慢慢张口开导儿子:“锋涛啊,阿妈晓得你心底里头苦啊,苦如黄莲,比谁都苦啊!闹荒这个村不能呆。穷且不说,村里人太欺负人。我和你阿爸才会硬着头皮,砸锅卖铁,咬着牙要送你们兄三个读书,盼着你们有一天能够跳出去。咳……这都是命!”“你有文化,在卢水读过书,见过世面。村里没有哪一个人能比得上你。你要为阿爸、阿妈争口气。你要坚强,坚强的就像独松山上那棵松树,面对现实在岩石上恶劣环境里生长。现在家里已欠人家两万多块钱了,阿妈只剩下这几十斤的肉,没有能力再送你读书……”说到这里,彭淑娟已经是以泪洗脸。——这是一个坚强农村走到了绝境,无奈发出的悲鸣。要不然,作为一个有远见、慈祥的母亲,是不会当着陷进逆境中儿子面前,说这样悲鸣的话,淌下辛酸泪水。这样悲鸣的话,叫做儿子的听了,他岂能咽得下涌上心口的辛酸,他又岂能不负疚于心?
做一个有抱负,有远见的母亲,对子的培养居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彭淑娟惭愧内疚、痛心疾首啊!她的心情是一般母亲不会所理解。
——这是父亲去逝后,母亲头一回对他所说一席慷慨肺腑,深刻鼓励的话,郁锋涛一阵揪心。没有说话,心头一阵辛酸一阵委曲,鼓出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郁锋涛只是深情偎在母亲身上。纸糊灯笼——肚子明白,辍学已是铁打的事实,连老天爷都无法改变这一切;家庭担子已经实实在在压在他这个儿子肩上,这一点已经是天地没法改变。然而,郁锋涛仍然在幻想着,幻想着能够出现奇迹,他能重返学校,坐在亮堂堂教室里,聆听老师讲课。……面对一脸辛酸皱纹的母亲,面容憔悴,黑瘦的脸几乎看不到了肉,郁锋涛心在颤抖,母亲才四十来岁呐,却是苍老的跟是一个六、七十岁老人了啊!这跟城里人恰恰相反,城里人六十多岁了却是跟四十岁人一样。他已是一个长大的男子汉,怎能跟那些自私村民一样,因此他不能推卸责任。乌鸦尚有反哺育之德呢,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能如此懦弱,被眼前这么一丁点挫折击垮,爬不起来。一个有文化知识青年人,要有凌云壮志,遇挫折不气馁,他应该坚强,跟青松一般,傲雪挺拔,挺胸勇敢地挑起家庭重担,这才对得起父母亲对他养育之恩,为他付出的心血和艰辛。
生活,是一把双刃剑,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母亲走出去后,郁锋涛仍旧躺在上。此时此刻,郁锋涛心中翻江倒海,难于平静,他又想起了学校,想起了老师和同学们;仿佛看到了教室里那个空荡荡位子,也许老师和同学们还在盼着他回去,根本不会想到他……不住,辛酸、委曲泪水又一次漫了上来。郁锋涛心头有一个结,一个无法解开的结。这个结要是解不开,他就如同是一个废人,连振作都无法振作起来,又从何谈起坚强。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出了名的野蛮——高玉娇,她走进郁锋涛房间里。
高玉娇虽然人长得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生得清秀,一脸贵人相,特别是她那魔鬼身材——束缚不住的少胸脯,没商量地高高隆起像两座山峰,村里没有哪个孩子能够比得上,从而总是惑着村里男人馋得口水直流,眼睛死呆呆直盯在她胸口上。对她这个野蛮,大家可望而不可及,没人敢去招惹她。
高玉娇家住在村子中央。她和郁锋涛是小学同班同学,因为郁锋涛在班上是学习一直排在第一个,所以她对郁锋涛一直非常钦佩。如果有谁要欺负郁锋涛,她会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去跟人家拼命。因此,她没少惹得同学们讥笑。当郁锋涛上县城读书,随后又考上高中时,高玉娇也已从一个两条小辫子的小孩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对郁锋涛已经不光光是钦佩,她少一颗心腊月的萝卜甜透心——动了,对郁锋涛产生一团强烈爱慕之心;尤其叫高玉娇动心仪的是,郁锋涛跟村里那些一天到晚一对邪火眼睛迷迷盯在她胸口的臭男人不一样,他从来无邪的不去特意多瞅一眼她胸脯。所以,高玉娇从来对郁锋涛很放心,只要郁锋涛在家,她时常一个人跑去向他借小人书或者是杂志看看。
农村人有个忌讳:一旦谁家死了人,下葬之后,半年内人家一般都不愿踏进其屋里,尤其是不到五十岁的青壮年更是一个大忌讳,而郁锋涛父亲才四十三岁。高玉娇却不管这些忌讳,三天两头便往郁锋涛家跑。一开始时候,高玉娇为此常常遭到全家人咒骂,时间一长,骂腻了,骂烦了,就不管不骂,随她去,其实是奈何不了她。
看见郁锋涛躺在上一动不动,以为他是在想上学校的事,于是高玉娇自己找条凳子在前坐下。对郁锋涛这个村里唯一一个上县城读书的才子,在他身上发生这么大不幸,高玉娇为他感到难过和痛惜。但是在这样一个穷山沟里,她连自己命运同样是捏在父母亲手掌上,想帮帮郁锋涛一把,高玉娇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啊!当瞧见郁锋涛动了一下,高玉娇三分忧虑,七分关切殷殷地问郁锋涛,他怎么还不动手割稻?她家稻后天就要全割完了。说这话同时,高玉娇心底里头在说,锋涛呀锋涛,灾难为什么会偏偏落到你头上呀?要是我是一个男孩子就好了,那我可以帮你割稻,帮你种田,让你继续读书,直到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可惜我是一个孩子呀——
“过几天再说吧。”郁锋涛像是患了一场大病后的老头,慢腾腾转过头,苦重着脸无力睇了一眼高玉娇,淡淡地说,声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缺乏昔日那种铿锵底气。然后无力地抬头,充满忧悒的双眼迷茫地瞄着天板,郁锋涛心底里头无助地唉叹一声:咳,玉娇啊玉娇,你说说,我现在哪有心思去割什么稻呀。我这心苦得跟鸭胆一样,世人又有谁能知?要是能让我重返学校,那几担谷,又算什么呢,放在田里烂了,我心一点都不会疼。只要能上学读书,我心中就充满着阳光,浑身上下充满着力量。……一唉叹到这里,郁锋涛泪水涟涟,霍地一呼而坐,发愤的不脱口道:“玉娇,你说说,同样是人,为什么人家就可以无忧无虑坐在亮堂堂教室里读书,我却要落难到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地步。你说,我还有啥心思去割稻的呀——”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呀!总不能把谷放在田里烂吧?”高玉娇显得忧心忡忡。可能是被郁锋涛感染了,说话时,高玉娇眼里滚动着晶莹泪。沉默了一会儿,高玉娇于是接着感叹一声:“锋涛呀,我们只好是听天由命吧!谁叫我们命坏,会在闹荒这样一个穷山沟里出生——”说到这里,高玉娇想起什么,由悲叹变得满怀义愤,当下咬了一下嘴唇,最后还是对郁锋涛说了,村里那些心存嫉妒,吃不上肉说肉有毒的乌鸦嘴说要看他郁锋涛的笑话:这一回有戏看啦,父亲死了,看他郁锋涛这个假奇特的白面书生,那双脚是如何踩进田里?恐怕呀,他连廉刀是怎么个拿法都不知道的咧!——哈哈哈,认为上县城读了几年书,就很了不起,把全村人全踩在脚下,……
一团愤恨火山爆发一般,从胸膛冲上,直袭郁锋涛脑门,简直太欺负人。郁锋涛压根儿不会想到,同吃一口井水的乡亲会是如此心之毒,会是如此昧良心,面对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难之人,不但没有一丁点同情之心,而且幸灾乐、落井下石。气得胆炸肺裂的郁锋涛,恨得一下子咬破嘴唇,嘴角沁出鲜血,心里底头仇恨得直唾骂:好啊,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乡巴佬,一年到头只会把头埋在三分田地里,那算什么本事?我——锋涛堂堂正正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虽然眼前因为父亲病逝,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辍学,但是又岂能够跟你们这些愚昧无知乡巴佬一样:面朝黑土,屁股跟太阳告状,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瞧得吧,如果不会比你们这些愚昧,无知,昧良心的乡巴佬早日富裕,我——锋涛就是你们的龟孙子。
手里的书停止了翻动,一双秋水般明眸惊讶地注视着郁锋涛,高玉娇根本没想到郁锋涛会愤怒成那个样子,因愤怒而额头青筋暴凸。见状,高玉娇忙安慰他:“那些人的话跟放臭屁一样,你不要去理睬。”“锋涛,你哪天割稻,告诉我一声,我帮你,不能叫那些人看你笑话!”
在眼前境况下,高玉娇一个孩子非但不避嫌,不嫌弃他,而且要帮他割稻,尤其是全村唯一一个人自动帮他割稻,叫在困境中死不能的郁锋涛特激动。一抬头,郁锋涛一对感激的眼睛凝视着高玉娇,很久很久。和高玉娇一块儿从小长大,郁锋涛还是头一遭如此在心、认真的看过高玉娇。他发现高玉娇很漂亮,超可爱。咋的,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高玉娇原来却有这般漂亮和可爱。也许吧,他昔日正处在人生得意之时,心傲眼高,根本没有在心去认真看过高玉娇这么一个乡下农家,再说人在逆境中,总是感觉关心自己的人很很很。
头一遭被郁锋涛看猴子一样盯着看,高玉娇极不好意思,不由得羞红脸。她不晓得郁锋涛为什么要用这种深情目光灼热地看她,看得她心怦怦怦乱跳。高玉娇心底里头在想,会不会是郁锋涛不相信她会帮他割稻呢?不相信的话,他不必要用这种灼热目光看她呀!她确实是想帮他割稻,并不是一句虚伪的漂亮话。倘若她有能力,她真的愿意资助他上学。遗憾的是,她毕竟是流之辈,又是生长在这么一个穷山沟。高玉娇是一个知恩报恩的孩子,因为郁锋涛每次从县城归来,总会带一些书籍回来给她看,从未叫她失望过,虽然全是一些旧书,但是对她来说已知足。当然,高玉娇明白,郁锋涛在县城读书连吃饭都成问题,哪会有钱去买书。郁锋涛能够从同学那里借到旧书,带回来给她看,她已经很感激很感激。
高玉娇走后,郁锋涛是愈想愈气,胸口堵着一团无名之火,燃烧着他胸膛阵阵灼痛。“他妈的,王八蛋,乡巴佬,畜牲,不伸出援助之手就罢了,竟然落井下石,还是不是人?想看我——锋涛的笑话是不是?大白天做你妈的梦去吧。我——锋涛是什么人?有文化,见识广,一时落难算得了什么。混不出一个模样,我——锋涛就是枉为堂堂男子汉,就枉为一个高中生,就是地上趴着的一头狗!”郁锋涛气不过,火的一阵唾骂。
——心结,终于解开了。
竹节被打通一般,心结一解开,郁锋涛胸口堵着一团气被打通,一通百通,登时心中豁然开朗。下了,整理好被他丢弃许久的书籍,郁锋涛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房间。之后,步出了狭窄房间,郁锋涛走出了屋里。——这是自从父亲下葬之后,在白天里,郁锋涛第一次走出阴森屋里。没有地方可去,郁锋涛不知不觉地又爬上后门山。爬上了山巅,立在一块巨石上,秋风习习,感到好凉爽,郁锋涛不由得心旷神怡。鸟瞰着显得三分凄凉的村子,这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心头发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叹:闹荒呀闹荒,你真是名副其实的闹荒呀,叫人看了哪个不心寒,哪个不心酸。你太穷了,穷得山上连棵像样树都没有;穷得我中途辍学,负债累累。难道盘古开天地以来,村里就不会有仁人志士想要改变你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