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记得我了么?我叫陈恩啊,在棉兰老岛我们在一个孤儿院来着,我们说过话,嗯?不记得么,也是,你就来了两个月吧,还是三个月来着?”陈恩继续絮絮叨叨地说。
精彩内容结束 哎,本来就想给莫五写一个番外的,可是一些起来就收不住了,虽然是小人物,可是我觉得站在他的角度看看世界也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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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间谍,有的每日周旋在达官显贵之间,过着惊心动魄却也多姿多彩的生活。也有很多像我这样,每天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平凡得就像混入沙滩的上一粒沙子。
但我不是沙子,我和其他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种子”。
“种子”的意思,就是要先深埋在土里,然后一点儿点儿发芽生长,就像我们。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颗像我一样的“种子”被送出,也无从猜测每颗“种子”的生长轨迹,但是想来,大概都会是在十几岁就被送入一个全新的环境,而之前的所有训练都是为了能够更好更快地融入这个新环境。
尽管受过严格的语言训练,在刚一开始,我还是不能讲出很地道的西班牙语和他加禄语,汉语里也没有旅居吕宋多年汉人的那种腔调。陪我而来的教头带着我在西属吕宋最热闹的市镇住下,每天在市场、酒馆和码头闲逛,抓住各种几会和别人聊天,可是却不能交朋友。
“不能让这里的任何人对你有深刻的印象,要像沙子一样没有特点。”督导我的教头这样说。
他极有语言方面的天赋,数月之后,已经把我的发音纠正得如同一个本地人。于是,我们离开吕宋,我以孤儿的名义被送入一家西班牙人开在棉兰老岛的孤儿院。
这座孤儿院因为资助人破产,正陷入混乱状态,几个月后,当它被迫关闭的时候,我浑水摸鱼取得了一个真正的新身份——被遗弃在孤儿院的汉人后代。
我提着一只简单包袱从孤儿院出来的时候,看到孤儿院那些即将分散的孩子们在依依惜别。他们之中年纪小的将被天主福音会转送到其他的孤儿院继续生活,超过十六岁的则可以拿着天主福音会的举荐信去找工作。
我看着那惜别时的伤感场景,这在发觉离别于我是多么陌生的场景。我爹娘和弟弟,未曾与我道别便消失在洪水中,自此以后,我人生的每一次离开,从未有人握着我的手,殷殷低语或是泪眼迷蒙。
段百户说过,对于一个“种子”来说,最好在“发芽”以前没有人记得我们,我们的面孔在别人心里应该是模糊的,既不熟悉也不疏离,毫无存在之感。
所以,我从不去结交朋友或者去建立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从不在任何人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我重新回到西属吕宋岛,拿着举荐信在港口的一家酒馆儿当起跑堂的小伙计。因为相貌老成,大多数人不知道我其实才十七岁,有时候,来喝酒的船员会对我说:“哎,小伙子,来我们船吧,男子汉就应该在海上经历风浪啊,打算窝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么?”
大多数情形下,我总是回答:“好,你们启航时候叫上我。”
但是,数月过去,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
日子在送酒上菜,清理醉汉的呕吐物和把烂醉的酒鬼扔出门口这样重复性的工作中一天天过去。这样的生活过久了,会让我产生一种幻觉,也许我的年华,或者说莫五的年华就会在这座热带的岛屿上不知不觉地伴随着这些琐碎消耗过去。
这里的四季不分明,时间的流逝格外隐秘,一转眼,我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
十八岁的第一个月,一个西班牙货船的船长拉住我说:“小伙子,听说你汉话讲得很好,来我的船吧,我们要去泉州。”
我敏感地觉察到,尽管眼前这个人有些醉意,但是,这绝对不是那些海员们玩笑性的邀请,于是我说:“好,我今天就跟你上船去。”
我的水手生活从十八岁这年开始,当我第一次遥遥看见海岸线上泉州港那些乌瓦层叠,飞檐陡峭的屋宇时,我知道,我这颗“种子”就要发芽了。
我们的船在泉州到西班牙的航线上航行,经过吕宋的时候,有时候赶上天气不好,可能会在南明的玳瑁港而不是西属的马尼拉港停泊。
玳瑁港虽然同泉州港一样把军港区和商用港口隔开很远,可是这里对水军的管制却不如南明本土,兵将们常会出现在商用港口区的酒馆里,在那样的地方,只要肯拿出钱来请人喝酒,总能结识到几个愿意和你聊天的人。
“我说小子,你也是汉人吧?”一个南明将官喝着我请的酒问。
我稍稍侧过脸避开扑面的酒气,道:“是的,祖上随林凤将军来吕宋的,后来就留在这里了。”
“嘿嘿,什么林凤将军,那是个大海贼,你和我一样,祖上也是干海贼的啊。喂,那我说,你干什么在西班牙人的船上干活,怎么不来我们这里?”
“我是在棉兰老岛的天主教孤儿院长大的,他们将我推荐到西属吕宋找活儿干。”
“噢,这么回事儿啊,那你考虑考虑回南明吧,横竖都是当水手,何必在西班牙人手底下干。”
我控制着表情,只表现出略有向往之感,道:“那当然好,可是南明水军都是精锐,而且世袭的比较多,普通人哪里那么容易进去,大人要是有门路,倒是能不能提点一下我呢?”
那人已经有五分醉意,目光迷离,大手一挥,说:“这有何难,我叫崔盛,你到军港随时找我,保证给你个美差。”
我在心里冷笑:这人,除了名字,连官阶和所属舰船都没有告诉我,不过是敷衍罢了。
三日以后,在我的船停留玳瑁港的最后一天,我在小酒馆儿里又遇到了崔盛,难得的是,他竟然先认出了我。
崔盛热络地和我问好,东拉西扯着,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他有些坐立不安。
“崔大哥心里有事吧?”我问。
崔盛虚虚地笑,道:“哎,遇见个倒霉事情,刚才把身上的钱输光了,本来今天出来是要去五曲街的,这不,没钱了,怎么去。
五曲街是玳瑁港著名的烟花柳巷,我自然知道崔盛的意思,拿出几个银元说:“大哥怎么不早说,小弟这里有几个小钱,大哥拿去花吧。”
崔盛愣了一下,看看我,笑道:“小兄弟,这种事情哪有借钱花的,这样,大家既然是朋友,我们一起去乐乐。”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失误,嫖妓如喝酒,请人同乐自然可以,出钱让人家自己去,未免就有些不妥。
“好,那就同去乐乐。”我道,努力淫笑,仿佛是此中老手。
我以为,这样的事情只要是个成年男人都可以水到渠成地去做。但是当我真的坐在妓寨天井的石鼓凳上,看着被老鸨叫出来的姑娘们时,紧张感压倒了一切其他感觉,就像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一样,我的手心生出一层细汗。
我可以说这家妓寨我从未来过,但是我不能显得像一个新手,稍稍一瞥那些环肥燕瘦,我凭着直觉指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搂着她的腰跟在崔盛和他老乡好后面进了房间。
门一关上,她如一团泥一样瘫软在我的怀里,暧昧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我紧张得不敢去看她,可是下体某处却又本能地开始跃跃欲试。
隔壁传来崔盛和妓女的调笑声,空气里有脂粉甜香的气味,她贴着我,胸前的柔软抵在我身上,让我的身体着了火。
(嘿嘿,最近严打,后面发生啥大家自己想想吧。)
事后,那妓女趴在我身边,低低嗤笑,道:“你是第一次啊。”
我侧过脸看她,这才发现,原来,在帘帐投下的阴影里,她从这个角度看,像极了一个人。很久以前,那人抓住我的衣襟,细瘦小手因为太过用力而筋骨毕现,单薄的身子陷在车厢的黑影里,仿佛要被无光的世界淹没,她眼底软软的乞求之色让我心动。
那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会凭直觉选择了这个妓女。
和一个男人一起嫖过妓,便很容易和他成为好朋友。这次事情之后,我很快进入了南明水军,开始只是负责岸上港口守备的普通兵士,但是因为有当水手的经历,加上崔盛和他们舰的副提督关系很好,没多久,我成了他舰上正式的水兵。
“喂,你是叫莫五对吧。”上舰的第一天,一个年轻的水兵忽然拦住我问。
我礼貌而友善地点点头:“对,你好。”
“怎么,不记得我了么?我叫陈恩啊,在棉兰老岛我们在一个孤儿院来着,我们说过话,嗯?不记得么,也是,你就来了两个月吧,还是三个月来着?”陈恩继续絮絮叨叨地说。
我应和着,心却冷了下来。在玳瑁港,核实我身份的程序并不严格,但是如果回到泉州,我不知道,这样的故人是不是会给我带来麻烦。于是,在这偶然相逢后的第三天,陈恩,在席卷海上的风暴中,死于了一次意外。
这就是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故人,任何朋友。
我是一颗种子,孤独而安静地发芽、成长,度过似水年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