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保成尚不足二十岁便自请封地,这在本朝也不是件稀奇事。数十年前,曾有位小皇子刚过十六岁就请封了,比起这位殿下,保成还算调。
即使如今是太子监国,请封一事也还需要由皇上决定。保成身为文武兼备、德才并存的优秀皇子,再加上他“皇后嫡子、太子亲弟”的双重身份,请封注定会获得成功。
典礼设在了七月下旬,为的是照顾那些不远千里来到京城祝贺的藩王们。因为八月中旬的中秋佳节,藩王是需要进京朝拜的,既然一样都是要进京,倒不如两件事情凑在一起,也好省去大家的来回奔波。
眼看七月过了一半,各地纷纷赶至的藩王已经汇集一处,齐齐住在外廷驿馆,太子殿下便越发忙碌了,有时一天都见不到他一面。
其实我自己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几个月前大婚的时候,这些藩王都曾经吃过喜酒的。但那时由于我是新,并不能轻易露面,因而也未与他们有过什么接触。此一时彼一时,我现下已是坐稳了的东宫太子,那么,协助皇后娘娘接待藩王家眷的任务,便正正地落在了我的头上。所以最近我也是忙到焦头烂额。
本朝并无异藩王,放眼全国,也不过就是那么十来位,彼此之间都算得上是一家人,大伙儿各自为政,互不往来倒也相安无事。而藩王是可以世袭的,凡得到众人认可的藩王子孙就能出任世子,因此,封地辖区内便成了藩王一人的天下。
——怕就怕藩王造反。
典礼前一天,我与太子翔成皆是一身疲惫地回到了东宫,满桌佳肴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我早已习惯了太子翔成一到晚间就不去西院的毛病了。一开始我还会进言一二,可屡劝也不见其矫正,我便不再多管闲事,由着他喜好去了。所以,如今我们一般都是在东院一起进餐,然后分头休息。
今天情况有些不同。
少少地喝过一些清粥之后,太子翔成声音沙哑地说:“婧,今晚可能不会很太平,你最好与我同住一处,免得长梦多。”
我心有戚戚焉地听着他的嗓音变粗变哑。最近我的嗓子也火燎火燎的,解暑汤都消不下去浑身的火气。真是难为他了,连续十好几日的上午接待藩王、下午会见大臣、晚上熬批示公务,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更别提刚一入夏的时候他还病了一场,至今仍未痊愈。
可……这个“不太平”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觉察到了我的疑惑,太子翔成解世:“藩王入京……每年都会有些事情发生。虽然希望今年能比以往好一些,但是这种想法恐怕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吧!明天我们都要到场,不能出任何意外。”
我笑道:“那些事件,以往听人提起过,都是些尚未长成的小世子之间的打打闹闹罢了,不必过于计较的。要我说,您要是什么都压在心上,岂不要把天都烦下来了?”
太子翔成莞尔:“说得也是呢!”
与太子翔成相处得久了,我逐渐发现他是个奇人。看起来似乎什么都要放在心里窝着,不到事情解决完的时候就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实际上,他的心溶小,不能容许任何问题不被尽快摆平,非得将所有事情以最快的速度完无瑕地处理掉。
可以预见,他日后必是位终身操滥君主。
母亲大人说,与任何一个你不熟悉的人接触时间一长,自会把他的习惯掌握清楚,这样下去,你们会慢慢地了解对方,然后你们之间就会彼此欣赏或彼此厌恶。而究竟是欣赏还是厌恶,终将决定你们以后的相处模式。
依照我目前的状况来看,应该正处于努力与太子翔成接触的阶段。相信不久后的将来,我就能弄清自己对太子的感情到底是欣赏还是厌恶了。
不过,安慰的话虽然说了,可太子翔成的另一个习惯便是,从不轻易打消自己已经成心念头。所以我还是要顺着他的意思,与他同住在正殿里了。
是无话。
一晚上也没发生什么所谓的大事。太子殿下果然还是草木皆兵了啊!
我一边派小忧去取来我至今尚未穿过的庆典礼服,一边斜乜着太子翔成笑个不停。料事如神的太子殿下也有失算的时候呀!
太子翔成看了我的表情,顿时弯了弯眼睛,低声问道:“这回你得意了?”
我一怔。
他这个表情太像容可了……
不行!我在想些什么啊!
我捧着头使劲地摇着,生生把半年多没闯入脑海中的那个人的身影给甩去,尽量没事人似的地回答道:“当着您的面,我可不敢得意。一不小心得意忘形了可就坏了!”
太子翔成微微收了笑容,扭了头,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事。你若是真能在我面前得意忘形,我高兴都阑及……”
我愣了好半天,最终决定将他这句很有歧义的话抛掷脑后。
参加受封大典的人很多,从源曰断一直奔着京城来的那些藩王的人数上就多少能看出个大概。保成确实是极为得宠的皇子之一,连满朝文武都一个不差地到场观礼,其面子之大不容小觑。
吸着一袭厚重的礼服,端着笑容正身坐于太子翔成右侧,面上高调地摆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实则眼瞟了好几眼台下人头攒动的盛况。嗯,父亲大人也赫然在座。
热,很热。
难怪太子翔成没有让侧顾荏苒跟着一起出席大典。因为——按她现在的笨重身子来看,的确不适合在这种炎热天气下穿着层层套层层的礼服顶着大太阳一坐两三个时辰不动。
再看一眼台下,却惊见传说中极少出现的老国丈也被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迈上了高台,坐在了皇后身边。
这位老国丈……父亲大人说过,他这一生少有佩服的人,唯独张国丈,他是打心眼儿里敬佩他。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气度。
且不说老国丈当年身为太傅之时是如何地严厉刚强,茎说他一手调教的两个出的儿,也是令人惊叹不已的。
长,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打破后宫不得干政的传统,不仅时常参与政事,更在容家灭门的时候干涉了皇帝的政令,救下了唯一的。而且,她还育有两名优秀的皇子——太子翔成与二皇子保成。这位手腕高超的娘娘硬是将皇后一职坐到了顶峰。
次,也就是现在的容嫔娘娘,凭借令人惊叹的绝妙文采嫁给了赫赫有名的宫廷才子容离。婚后二人琴瑟和鸣,曾经羡煞世间无数夫。
老国丈本人更是一则传奇。三十岁一举成名天下知,四十岁成为国丈满身荣耀。却又有谁能料到,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大婿抄斩了小婿的全家?
最悲白发送黑发。
我不知道那个“九族”代表着什么。也许皇上是有着不同考量的,要不怎么会下命灭九族呢?须知皇后一家也在容氏九族之内,那他的这个“灭九族”到底是灭的谁?悲哀啊!皇上也在九族之内,却仍然好好的坐在这里参加自己爱子的封地典礼;然而老国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外孙被送上绝路,几年后再来为另一个亲外孙举行隆重的封地典礼。
早年的一帆风顺并不能代表他晚年的凄凉心境吧。其实,他本人没于那九族之内,已经是奇迹了。认真算来,似乎凡是沾到容夫人娘家这边的,就都没受影响。
我这边的胡思乱想并不妨碍那边的典礼进行。这会儿功夫,一身黑衣意气风发的保成已完成了叩拜仪式,恭敬地从皇上手中接过了封地玺印。而他下一个动作是……将玺印上缀着的玉佩赐给了在他身后跟着的一群辅政随行中的……小台!
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我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来,却被太子翔成握住了手,这才猛然醒悟,不至于失态于众人。
我愤怒地微喘着气瞪向保成。为什么!保成这么做只会让小台更难为人!皇子封地的辅政太宰,是随便一个年轻人就能当的吗?
太子翔成不放心地一直抓着我,还以眼神阻止我的行动,在我耳边低语:“婧,要相信启石的能力。”
我连带着白了一眼这个做哥哥的家伙:能力不能力什么的要很久之后才能表现出来,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小台仅在此一天之内,就已经被很多人瞄准了!而且万一日后出了差错,他有可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
但我仍然告诉他:“我不会轻举妄动的——我还没这么笨的吧?!”
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堵,所以后面的一些仪式我借口身上不舒服,与一些藩王家眷提前告退了。可巧几位娘娘也一起请退,这样一来,我的行为也不算突兀。
也没有去派人叫小忧小喜,我打算自己在御园里散步散心。
唉,似乎每次一见到保成这人,我都要抑郁一次。想我小的时候,每每与他相遇,都会有场惊心动魄的厮打——那时我还像个小男孩呢!谁知现在虽然没有争斗了,却还不如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套在我们身上的枷锁太多,怎么也回不到过去了。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行至一处偏僻的,一个不小心被枝勾上了礼服的衣摆。穿这种礼服真的很不容易弯腰,可也不好硬拽,那样会把绣边的下摆拉脱丝的。我抬头张望了一番,正好见前面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人经过。
刚想张口喊住他们过来帮忙,却听得是一男一两种声音,似乎还在争吵着什么。我立时住口,勉强侧了侧身,猫腰躲在旁的藤蔓下。
待他们走进了,才听出那人声音尖酸得很,让锡耳难忘:“我是为了什门生下你这个废物啊!从你一出生就注定了你这一辈子的窝囊!竟然比那人的儿子只晚半个月!你为什没争气些早点儿从我肚子里爬出来?”
——是康。
在她身后唯唯诺诺的男子,三皇子原成。
“行了行了,看看你这能耐!”两人越走越近,康刻薄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你母我这辈子毁在两个人手上,原本想着生个儿子能争口气。没想到,你!你这个窝囊废!竟然又栽在两个男人手上!你说,那个顾玉有什?不过是个庶出的杂种罢了,你去争个什么劲儿啊?结果呢?被你皇父训斥了不说,还大大的丢了我的脸!”
三皇子不知小声辩驳了间什么,但却让康更加恼怒了:“那好,那你给我说说,这个请封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明明是你先去请封的,最后还是让那个老二占了先?你说呀!你不是说要向你皇父请封什么重镇越刍,可为什么我今天看到的却是老二拿着越刍的玺印?”
这回我终于听到了三皇子的回答:“母,二哥比我先……”
可是康娘娘就是不让儿子多解释一句:“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这回是你又让我丢脸了!你可知道在这后宫,颜面是多重要的东西吗?你看看老二那德,风得意啊!来得人有多少,你看见了没?你自觉得等到入了冬还会有人来看你的封地典礼吗?哼,你皇父怕是连举行都不会为你举行的吧?草草的给你安排个地方,让你自生自灭去。什么时候你皇父死了,咱们娘俩,可真是连哭都没地儿哭去了!”
“母!”
三皇子惊喘,连忙朝四周扫视,我趁着他被康挡住的空儿又使劲别了别身,力求不让他注意到我的藏身之所。
“您怎么能这么说话!万一附近有人……”
“有什么人!人都在前面看老二呢!就是你这种子,哼!”康大约也是觉得自己一时口误了,没抱怨间便与三皇子匆匆离去。
好半天之后,我才慢悠悠地从藏身的地方踱出来。
轻拍几下衣摆下的尘土,我笑着心想:这位康娘娘倒也让我听了一场好戏。原来,曾经让母亲大人介怀的人,现在也不过如此了呢!有趣,实在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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