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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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

    山城中雨来得好快,刚才还是细细的雨丝,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大雨如注。

    转眼间天地就一片迷蒙。荒山寂寂无人,只有倾盆大雨在滂沱而下,豆大的雨滴如小石子一般打在草叶上,打在泥土上,打在岩石上,啪啪作响,溅起一朵朵小水。

    萧怜叶完全不知道自己奔到了什么地方。他被这块岩石绊倒的时候,早已经奔得全身脱力了。

    以他的轻功,居然会被石头绊倒。而且他倒下后,并没有爬起来,而是仰天躺在了潮湿肮脏的泥泞里,任满天大雨瓢泼而下,片刻间就已湿透了他的衣裳,流遍了他的全身。冰凉的雨水在身上脸上肆虐,山风侵入湿透的衣衫,周身肌肤冷得刺骨。他闭上眼睛,却只觉得整个胸腔里热血奔流,几乎烧得他要发狂。

    怎么会这样?他本以为已经完全忘记了的往事,今天却又全都一幕幕想了起来!

    或许,有些事根本就是一生都无法忘记,也无法抹去的。

    看着小虎的时候,他眼前浮现的是年幼的自己。

    年幼的他没有朋友,只能自己一个人玩。他清楚记得他四岁的时候,比弹弓赢了一个十岁的孩子,那孩子输了后恼羞成怒的叫嚷:“你有什么了不起!听说你是个野孩子……”

    年幼的他跪在地上,被大醉的母亲用鞭子抽打:“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扫把星,杀千刀的坏种!你亲爹都不要你!我一生下你,他就连我也不要了……”

    年幼的他躲在母亲门外,听着那奇怪的让他恶心的声音,看到他母亲的放浪形骸,看着那些陌生的“叔叔”走出,小小的心几乎快要被屈辱涨破——小孩子也是懂屈辱的,尤其是小男孩。但母亲发现后,又是一顿毒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滚回屋练功去!若是以后杀不了他,我就亲手杀了你……”

    年幼的他寂寞地在黑屋子里挑灯苦学。他天赋虽奇高,但这一身本事,也都是用血汗换回来的。开始时是因为怕挨打,要完成母亲布置的严苛的任务;后来却渐渐变成自己对自己发狠了,最后涉猎之广还远超过了他的母亲。

    ……

    我为什么要学那么多东西?

    因为我要什么都很厉害,要这个世界上谁都得佩服我,再也没有人能嘲笑我,鄙薄我。

    我为什么是坏人?

    因为我天生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坏种。我爹是个为苍生的无情恶霸,我娘是个人尽可夫的浪荡子,我自己还能是什货。

    我为什么那么爱惜自己的命,甚至可以说是“贪生怕死”?

    因为没有人爱惜我,我当然只能爱惜我自己。

    ……

    我名怜叶。可是,这世界上谁人怜我?

    ……

    洛阳公子,惊才绝。多才多艺,文武双全。年少英俊,前程似锦。

    我终于长大了,一朝成名天下闻,得到了世人的惊叹和赞誉。

    得到了鲜和掌声,得到了少们含情的笑靥,得到了同龄人羡慕的眼神,我那时的感觉仿佛是破茧而出,心里面百感交集。这么多年的苦难总算没白熬,我终于可以享受到人生的好。

    但我的苦难还没有结束。

    母亲把一柄刀扔到了面前:“去!把你那个爹杀了!杀不了他,我就杀了你。”

    他势力称霸四海,属下高手如云,娘你是我的师傅都拿他没办法,我一个人怎杀得了他?

    “那你不会想办法?你不会发展手下,培植自己的势力?”

    于是,我暗中作恶,收罗党羽,刺杀了一个个帮派的首领,把我的人一个个扶上大位,控制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

    但是杀了丐帮三老的其中两个,把我收买的那个长老扶上帮主宝座的时候,沈落和雷雷出现了。他们嗅到了江湖中神秘组织的异常气息,最终追查到了我的头上。我差点身败名裂,成为武林公敌。

    谁知几番交手之后,惺惺相惜,最终我们仨反而化敌为友。我答应不再为江湖,他们愿意帮我去对付我爹——我那个爹实在不是个好东西,他在海上多年来扰商旅,各种船只都雁过拔毛;还召集流寇,不时就上岸去抢掠烧杀,搞得沿海民不聊生。沈落和雷雷立志做侠客,决心要为民除害。

    但我终于站在我那个爹面前时,还是下不去狠手,毕竟这是我的生身父亲……但他对我可不留情,反而把我抓住了。他那时已听说了我身世之异常,模糊知道我是什么人,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决定杀了我。对他来说,只要跟他作对了,别说我是他儿子,就是他老子他也照杀不误。

    我被自己的亲爹点了穴道扔进火窟里的时候,我娘赶到了。可她没救我,只是笔直向那她恨了一辈子的人冲过去。

    他们俩翻翻滚滚扭打着最后一同掉进了火窟,眼看我们这一家三口竟是这样来了个大团圆,我真的不知是该痛哭还是该大笑!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但我没有死。沈落和雷雷把我救了出来。在那火窟的残烬边对着至死纠缠的父母的枯骨,我那次像是流尽了一生的眼泪。我也不知那泪是为他们流的,还是为我自己?这样的父母,是我仅有的亲人。这世上虽有万丈红尘,而我只不过是孑然一身。

    再后来……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乱纷纷的所有思绪。

    随着雷鸣,一道银闪电像条巨龙般张牙舞爪地划过天际,像是把漆黑的空也劈成了几块。漫天雨势变得更大,夹着冷风在他身上呼啸肆虐,他整个人身上早已全是雨水泥浆。

    胸中的热血已慢慢平息,只觉典得刻骨。

    漆黑。寒冷。寂寞。没有一丝光亮,却有看起来永不停歇的满天风雨。

    这个雨不正如我的生命?

    雨……雨?出来的时候不是黄昏吗?天什么时候已经这泌了?这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我躺在这里已经躺了多久?他们三个人呢?

    想到这里,他那被雨水浇得冰冷麻木的心突然一跳——赫连抚雪呢?她是不是从他的失态里看出来什么了?

    她那么聪明,一定能看出来。

    她会不会向沈落和雷雷问起我的身世?

    沈落和雷雷见她那么喜欢我,很有可能会告诉她的。

    但她听了之后,还会喜欢我吗?

    谁能想到名满天下光芒四射的萧怜叶,其实竟是个恶霸和流莺的私生子?父亲害过的人不计其数,母亲的“恩客”也数不胜数。

    她那么尊贵高洁的一个千金,能接受这里面的和羞辱?

    她会不会觉得被我骗了?嗯,确实是骗了啊。

    我根本就不该和她在一起的。或许也不该和沈落雷雷在一起。他们俩的侠名掩护了我的身份。可哪天真相一旦传开,只怕连他俩都没法做人。

    我就应该像以前那样孤独的呆着,出去见人时易容得千变万化,保持一个神秘莫测的名声。

    像小雪那样的孩子,更不能深入交往,开两下玩笑也就算了。我可得时时提醒自己,这辈子早就已经注定了单身。

    正想到这里,电光又一闪,照得满山通明,亮如白昼。

    他竟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影。

    这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总之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暴雨中,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她也没有伞,雨水从散乱的头发上流下来,流过漆黑的眼睛,流过雪白的脸庞。全身的轻衣也早已全部湿透了,紧紧贴着肌肤,勾出了单薄的身形。

    在这满天风雨中,那身形柔弱如一株水草,仿佛风一吹就要飘倒。但她那笔直的姿态却又坚决得像一尊石像,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

    荒山空寂,天地苍茫。风吹雨打之下,这孩子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似乎除了他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别的。

    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默默无言的看着对方。

    电光一闪而消逝,天地间又是一片漆黑。炕到她的脸,只能模糊看见那淡白的朦胧身影。

    她怎么找来的?找了多久?

    风更冷,雨也更大。又不知过了多久,那纤细的身影终于在漫天呼啸的风雨中,轻轻的移了过来。

    他却还是纹丝不动,仰面躺在泥地里任风雨肆虐,怔怔的看着她。

    赫连抚雪慢慢走过来,轻轻跪坐下身子,俯在他身前,仿佛是想用身体替他把满天风雨挡住。

    她的脸庞上也早已全是雨水。这么一俯身,他清楚地看见那长睫毛上都挂着水雾。

    但凄风冷雨中,她的目光却是唯一的温暖。那眼神中的温柔怜爱之意,穿透了风雨,也穿透了黑暗。那双手轻抚着他的脸,一点一点的擦去了他脸上的雨泥。

    冰凉的手,把冰凉的雨水擦去了。但不知怎么的,却迅速有热的滚了下来。

    萧怜叶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急促。

    他全身都已经僵硬麻木了,挣扎了好一会才坐得起来,痴痴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人。

    赫连抚雪也痴痴凝视着他,眼中还是爱怜横溢,手也还是轻抚着他的脸。

    两个人淋着雨对看了半晌,终于同时张开了双臂,抱在一起。

    他们抱在一起,就像是抱住了彼此的生命,彼此的灵魂。

    暴雨还在下,冷风还在刮,漆黑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风雨中相拥的两个人。

    ※※※

    暴雨过后的第二天,云开日出,碧空如洗。

    萧怜叶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这一尘不染的雨后晴空。他洗之后换上了簇新的绯衣衫,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清澈得仿佛透明,唇角的微笑也比平时多了一抹温柔之意。昨的暴雨泥浆不但没留下任何痕迹,反而像是洗净了他的前尘过往。

    沈落和雷雷自然知趣,一句也没问,只微笑着瞧着他,目光中都有隐隐的替他欣喜之意。

    但看到赫连抚雪之后他们仨就笑不出来了。她可不像萧怜叶内功深湛,淋了一冷雨后这时玉容憔悴不说,还满面绯红,昏昏沉沉。

    萧怜叶一摸她额头,发现已经发起了高烧,当下赶紧把她扶进屋去躺下,诊脉开药。沈落和雷雷坐在外面等着。

    雷雷看了里屋一眼:“赫连姑娘身子弱得很,只怕咱们要停留几天了。”

    沈落道:“无妨。咱们这几天也可多找几个山民问路,看有没有人听说过那天云峰。”

    雷雷叹道:“昨天我已问了好几个老人,都没人知道。看来还得着落在天宗的人身上,盼他们快点来吧。”

    沈落摇头道:“赫连姑娘这么一病倒,若是天宗的人这个当口来,那可有点麻烦。”

    雷雷道:“天宗的堂主已经只剩下黑虎、灰狼、黄犬和白鸽。其他四个既然如此轻易就被咱们灭了,这残存的四个想来也不足为虑。”

    沈落又摇了摇头:“你不可轻敌。他们的堂主虽不是咱们对手,但却收买了江湖上不少成名人物,想必还是能调动几个高手来对付咱们的。”

    雷雷笑道:“若派来的真是高手,我倒也欢迎。讨厌的是碧蛇堂主那种用毒计的畜生,那真是烦人。”

    沈落道:“他们之前几个都已全军覆没,这次想必是高手和毒计一起来。咱们还是打点起精神的好。”

    正说着,萧怜叶面带忧的走了出来,叫来店伙,把方子递出去,派他去抓药。

    沈落问道:“赫连姑娘怎么样?”

    萧怜叶蹙眉道:“有我在这里,风寒算得了什么。吃了我的这副药之后,今晚发一场汗,明天就会好一半了。只是……我担心的是她体内那种奇怪的毒。”

    沈落问道:“你不是说那种毒不伤她身体么?”

    萧怜叶叹道:“只要是毒,对身体当然都是有害无益的,只不过轻重不同而已了。刚才我又仔细诊断了一番,觉得她这毒实在是扎得极深,完全是和整个身体融为一体了,真不知道她山庄里的人怎么下的药!”

    雷雷宽慰道:“没事,只要不伤命,就不打紧。”

    萧怜叶正道:“那怎么行!我这样的神医,怎能认婆身上带毒?我想尽千方百计,也要给她拔出来的。要不以后生孩子可就不好办了。”

    沈落和雷雷一起张大了嘴,不敢置信的盯着他。

    萧怜叶却根本没注意他们的神,手指轻敲桌面,似乎在苦苦思索该如何解毒。想了半天后,他一时还是束手无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喃喃自语:“总会有办法的。”

    他转身走出门去,大声道:“药抓来了没有?不要乱动,我亲手去煎。”

    雷雷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对沈落道:“我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没有?”

    沈落笑道:“小萧这匹野马,终于上了笼头了。”

    雷雷还是难以置信:“小萧说他要娶老婆?这……怎么可能?那还是他吗?……”

    萧怜叶刚走进客栈大堂,就看见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人也是个少年,一身衣衫洁白如雪,一尘不染,一张很英俊的脸也冷得像冰。他所有线条锋利得像是刀刻出来的,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凛然傲气。

    他腰上佩着一把漆黑的长剑,剑的式样比较怪,很狭长,很古老。

    萧怜叶只瞧了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玄玉剑!能配这把剑的人,无疑是绝顶的高手。”

    这人一进来,锐利的眼睛也立刻一眨不眨,紧紧盯在他脸上。

    两人的眼神打了个照面,互相都是一凛。

    这时掌柜的已迎了上去:“这位客可是要住店?您真有眼光,在这个山城里,小店可是最大最气派的了,包您宾至如归……”

    那白衣人抛出一锭银子,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给我来一间上房。”

    掌柜的满面堆笑道:“是!是!客这边请,我这就带您去……”

    那白衣人沉吟片刻,道:“现在不必。先给我来坛酒,四样下酒菜。”说完在大田找了张最好的桌子坐下来,眼睛有意无意的还是盯着萧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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