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外事局的一位领导领着关山复夫妇和关含章,以及晋安市外事办的领导七八个人,早已迎候在停机坪上。
舱门打开,旅客依次而下。最后,只见服务员搀扶着一位老者闪现在机舱门口,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一位中年妇女推着一辆轮椅车,几位乘务员忙着照料轮椅上的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下着舷梯。后面依次跟着的二位姑娘和一位英俊的小伙子。
两位姑娘的手上都握着一束鲜艳怒放的樱花!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关山复夫妇早已望见舷梯上的中年妇女,风采光鲜容貌依然。严德馨含着热泪激动地挥着手喊着“美芝子!”“贞儿!贞儿!”
美芝子在舷梯上喊着:“德馨姐、山复大哥!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下得舷梯,美芝子顾不得父母,拉着可贞子飞也似地跑到关山复夫妇的面前,端详了半刻,三双手臂早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德馨拥抱着美芝子和可贞子,哽咽地说:“贞儿,我的贞儿,你长大了长高了。好哇!好啊!”三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尽情地流着泪,欢畅地笑着,仿佛世界已经属于他们。
两个小的搀扶着外公下了舷梯,乘务员小姐轻柔地推着轮椅车直径向她们走去。河野卬唐平生第一次来到中国,满目皆新。
他直径向一位穿着西装的的魁梧中年男子走去,端详了一会,说:“想必您就是关山复先生?!”小外孙熟练地用中日语翻译着。
“是的,晚辈正是关山复。您一定是德高望重的河野卬唐老前辈吧?!”
河野卬唐不说话,两眼噙着热泪,突然扑咚一下子就跪倒在地,全身匍地向着关山复行大礼!
关山复大吃一惊,连忙跪下,在场的领导们也大吃一惊,连忙搀扶起老河野。关山复跪着搀扶老人家起身,却感到老人力沉份量重,只得使出七八分的力气双手托着老人的臂膀,才使老先生起得身来。
关山复说:“老前辈怎敢行此大礼,岂不折杀晚辈的阳寿麽?”
河野卬唐沉重肃穆地说:“老夫一跪三拜乃一公一私之礼。公者,日中两国自古相依相亲,中国是日本得道从化有做人模样的恩师。可是,我的国家的一小撮军国狂热份子却做下欺师灭祖的强盗罪孽。我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日本人,深感羞愧,此跪乃是向中国人民谢罪哪!
这私者,小女美芝子随丈夫尹慕白远嫁中国,深蒙关山复夫妇的悉心照顾和呵护。女婿尹慕白虽亡殁,那是为国尽忠。美芝子和外孙女儿在困苦蒙难之中,完全靠得关山复一家人的勇敢保护,才使她们得以安然东归。您是我们河野家的恩人哪!跪,何以能酬谢您们的再造之恩哪!”
“老先生,我和尹慕白是结义金兰,您是慕白的老泰山,自然是晚辈的亲家叔翁啰。您和伯母德高望重,全力推动中日两国民间的友好事业,我们感谢您都来不及呢!中国人民敬重您,我和我的家人敬重您和你的夫人。”关山复说着也想河野卬唐先生和河野夫人深深地再鞠了一个躬。
此时,已无次序,把个外事部门的领导们都冷落在一旁。但他们完全理解这个珍贵的相会时刻,记者们顾不得礼节,忙着为他们拍照。
关山复见状,连忙向河野夫妇介绍前来迎接的各位领导,大家互致寒暄问候。
河野卬唐高兴极了,对关山复扯着洪钟般的嗓门说:“山复兄弟啊!老夫此番来,最想见到的人物——我的外孙女婿在哪里呀?为什么还不见他的身影呀?”
关山复连忙致歉,拉过关含章站在河野卬唐的面前,说:“这就是犬子关含章。孩子,快行大礼,叫外公外婆。”
关含章扑咚地跪下向老河野夫妇行了三拜之礼。老河野夫妇高兴地合不拢嘴,连忙搀起这位年轻小伙子细细地端详着说:
“含章可贞,好好好!《易经?坤》卦,其象曰:‘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坤,乃厚德载物,德合无疆也。’好好好!年青人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说明有胆识,有铁肩担道义的胆魄;脸宽唇厚,大有持重,敦厚仁善之性情,是个可托付大事之人。我的外孙女儿果然有福气。哈哈哈!”
尹志文这位小外孙闹不懂《易经》里的说辞,没有办法翻译。关含章已经从老者的言语中感到这位老先生可谓是中国古典文化的通者。
听到对自己的赞誉,不觉脸红,连忙说:“谢谢外公的夸奖和教诲,含章一定铭记在心。”
河野卬唐大咧咧地对三个正在畅叙的女人喊着:“美芝子!美芝子!快把贞儿带过来,快来见你的女婿哟!”
宛若天仙般的可贞子飘逸似地随着母亲和严德馨阿姨一起来到含章的面前。她用羞涩的眼光望着眼前这位梦寐相会的哥哥。
他长得太有男人的气概了,略显黝黑的脸庞,一副英武的气派,却仍不失少年时的轮廓。
她情窦萌动,情不自禁地叫道:“含章哥哥!您还认识我吗?”
含章早就认出眼前的这位俊俏貌美却未脱少女时光的可贞子妹妹。他低着头说:“可贞子妹妹,您好!您……您长大了……美芝子阿……阿姨,您好!含章向您问好!我们一家人都十分地想念您们哪。”
河野卬唐哈哈大笑着说:“好小子,还叫阿姨呀,快叫岳母大人啰!哈哈哈!”
含章既紧张又尴尬,既难辞又难违,心中五味杂成,不知怎样才好。母亲严德馨走上前,轻轻地碰了碰儿子的后脚跟,催促着说:“你还犹豫什么,还不快叫岳母大人!”
“岳……岳……唉!”
美芝子知道这位年青人的心结,连忙谦和地为小伙子圆场说:“爸爸,您看您急得,哪有刚下飞机,人都还未安顿好就冒冒死失失地逼着孩子叫岳母的。章儿打小就叫‘娘’叫习惯了。章儿,还是叫一声‘娘’吧,好吗?”
“阿娘……!”含章亲亲地对美芝子叫了一声。
“哎!好孩子,来让干娘好好地拥抱一下。”
美芝子想起章儿的少小儿时,想起“文革”那段刻骨铭心的艰难岁月,小小的章儿是如何机智勇敢地保护着她和她的儿女们,一股悲喜交集的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紧紧地抱住章儿颤颤地说:“章儿,我的好孩子!干娘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这位救苦救难的小菩萨啊!干娘一家子要好好地感谢你啊!”
“阿娘!您别这麽说,那是章儿的责任,是应该做的。今天看到阿娘和可贞子妹妹以及小弟弟小妹妹们都这麽幸福安康,含章高兴极了。”
“好孩子!好孩子呵!你不仅是关家的骄傲,也是我们尹家河野家的骄傲啊!”
由晋安市外事办的领导做东,在上海锦江饭店为河野卬唐一家人举行欢迎宴会。上海市中日友好协会的领导们闻讯,也前来向河野卬唐先生敬献花篮和表示诚挚的欢迎,使河野先生深深感到泱泱中国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礼仪之邦,仁义之域。
第二天,他们乘着上海至晋安的快车,向着东南沿海美丽的临海之城晋安市进发。
次日清晨,列车满载着朝露缓缓地驶入晋安市车站。
打开车门,真让河野卬唐先生和他的家人感动的是,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还有许多致力于中日友好工作的民主人士以及尹慕白生前的友好,已经在站台上恭迎着河野一行。
一队少先队员孩子们整齐地站在站台上,手握鲜花,见到老先生下车,他们一起涌上前,向河野夫妇和美芝子以及他们的子女在们献上鲜花。一位可爱的少先队小姑娘向河野夫妇敬了一个少先队队礼,用不太流利的日语致欢迎词。河野卬唐感动地抱住小姑娘用中文连声说道“谢谢!谢谢!”
美芝子接过鲜花,噙着热泪。看到车站还是七八年前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那时是冷清的,是无情的,而现在却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温情。
她深深地向欢迎她的人们鞠了个躬,缓缓而起,泪珠撒滴在这块曾经让她几乎绝望的热土,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她的心里在喊:“中国啊!您今天又用炽热的真诚感化了我啊!慕白君,您是对的啊!您的忠诚没有白费啊!”
可贞子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心里却想起儿时也一样地带着鲜艳的红领巾上学校,一样的活泼幸福。她陶醉了,她不是为此时此刻而醉,而是为她曾经拥有过同样的童年而沉醉。
关含章一家人此时不敢贸然下车,而是坐在车里头透过玻璃窗看着外头的盛况。关含章心里不解,问父亲:“河野外公是带着外孙女儿来中国办婚事的,值得领导们如此的兴师动众麽?这是否……?”
关山复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认真地说:“好小子,这你就不懂啰。你以为贞儿来找你结婚,两家把酒席一办,喜糖一分就完事儿啦?你知不知道河野是什么人物麽?他是日本著名的社会活动家、政治家,是日中民间友好使者。
他的祖父曾经资助过孙中山反清革命事业,从他的父亲起,就致力于日中友好事业。和日本著名的西园寺公一、池田大作、中岛健藏等先生,都是致力于日中友好事业的著名人士。”
关含章一听,这位老外公原来还是一位大人物啊,怪不得和田中角荣有这么深厚的关系呢。他认真地听着父亲的讲述。
“你知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了贞儿坚持履践与你的指腹为婚之约,不仅得罪了执政党的权贵们,还得罪了右翼党势力,但他仍然矢志不改。这样一位让人尊敬的政治家,难道不值得让我们如此隆重地欢迎麽?小子,好好想想吧!人家可贞子姑娘可是抛弃了在日本的优越生活条件,再回到中国来和你这个穷小子过苦日子的哟。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唉!为什么婚姻总是和政治联在一起哟?!”含章恼气地咕哝了一声。
“你说什么?……”
含章赶忙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只是苦恼而已。……”
关含章真是苦恼极了。
这种苦恼不是选择之困恼,而是面对如此强势的带有政治联姻味道的苦恼。
欢迎河野卬唐一家人来中国的仪式越是办的隆重,他的心越是不安。他就越是牵挂着远方的林志耕,越觉得老天爷对林志耕不公,越是觉得她太无助了,太需要他那宽大厚实的胸膛为她遮蔽风雨了,太需要他那有力的臂膀拉着她向光明进发。
他想起她刚入村时的神态,头总是低低的,眼神总是恍忽的。就像是一只误闯入丛林里的无助的,受到深度惊吓的小鹿,满身疲惫,满心创伤,满头蓬发。
她的眼里总是忧郁着,总有一汩欲滴而不敢流出的苦泉。她没有欢笑,没有表情,只是拼命地干活,仿佛她那赢弱的身躯已不属于她的灵枢。
她几乎在苦累中熬耗着自己的肉体。那时他心痛极了,可又不能有任何的表示,只能在心里为她默默地祈祷,希望她挺住,千万别倒下。
她累垮了病倒时,他几乎发疯了。他诅咒这个世道,为什么如此无情而不眷顾这位可怜的女子。所以他赶到县城倾囊为她买了当时最好的营养品。
当她能荣幸地作为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优秀知青代表,参加县知青代表大会,在赴会的路上她笑了,她灿烂地笑了,她如饥似渴地吮吸着车外的新鲜空气。车外的景物仿佛看不够似的。他的心为之陶醉,看着她那经过磨练而逐渐健康红润的脸色和绰约丰满的身材,他爱上了这位苦难中的女孩。
莎士比亚是美丽人类爱情的论证者。他努力证明的一个命题就是,美丽的人的爱情几乎都是悲剧式的;美丽则是悲剧爱情的苦果因子。
悲剧的爱情之所以是悲剧式的,就是因为聪明人在美丽面前老是犯下不该犯的错误。比如不是时间的就是地点的,不是政治的就是钱财的错误。他们的错误就在于,总是以为爱情一定是两人的,是自私的,是排斥社会性的,是应当完美的,纯洁的。于是莎翁在饱尝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悲剧的感情洗礼后又在他的笔尖之下说:“太完美的爱情既伤心又伤身”而“不太热烈的婚姻才会维持久远”。
关含章一夜未眠,他前思后想,苦思冥想。他决定,乘他们刚刚住下,还有许多的社会活动的安排,来不及涉谈婚媾大事的时间,连夜写了一封信,于凌晨时分交给服务员,请她转交给日本来的贵宾。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致:尹可贞子妹妹收
关含章托书
然后,连脸都不洗,赶到汽车站买上一张去鹭岛的车票,脚底抹油——溜了。
关山复夫妇自始就有早起的习惯。陪着河野卬唐一家人住在西湖宾馆,睡在高级席梦思上很是不习惯,加上与美芝子大半夜兴奋的倾谈,一夜未能合眼。刚想入睡,一看手表已是近临晨五点,睡意全无。
夫妇俩索性翻身起床,盥洗完毕,就蹑手蹑脚地来到老先生的住处,看看是否已经起床。经过服务台时,服务员知道他俩是日本的客人,连忙把信取出,说请他们二位转交给一位叫“可贞子”的姑娘。
夫妇俩一看是儿子的信,忙着问人在哪儿,服务员说人已经走了,去哪儿不知道。好像是去赶火车的样子。
关山复夫妇大吃一惊,料定事情出了乱子。连忙进了房间,拆开信,只见信中写到:
我亲爱的贞儿妹妹: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敬请代向外公外婆和您的妈妈——我尊敬的阿娘致以万分的歉意。
父辈的指腹为婚,又经历了风雨的洗礼,理应是美妙美好的。可是,当我看到您和您的家人能幸福地相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时,我立即想起另一个女孩子。看到您,我无法割断对她的思念和牵挂。于是我做出可能对您,对外公外婆和阿娘十恶不赦,大不敬的决定——我逃婚了。我去找她去了。
我是爱您的,不是爱您今天的富贵和美丽,而是打小起就爱着您。但是,自从另一个女孩子闯进我的心房以后,尤其是和她经历了生生死死的震撼和苦悲,使我更感到,我对您的爱,在血液里流淌更多的是兄妹至爱。而我对她的爱,更多的是情感上的爱,其间可能有仗义之情,有怜悯之义吧?但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失去了她,那会是终身的遗憾。而她失去了我,对于她来说,那将会重新坠入无法轮回的苦悲之中。
所以,我虽然爱您,但我不能娶您。娶了您,必将击碎另一个脆弱的,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的心灵。您不嫁给我,或许会懊恼一阵子。但以您的美丽和善良,还有出色的家族优势,您一定会找到比我更优秀千百倍的知心爱人。
我知道,我这样做,的确伤了您们的心,颠覆了指腹为婚的信义。但是,我还是要这样做,因为那个她,正徘徊在彩虹与黑暗的游丝之间。
请原谅哥哥吧。——我一直挂念着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的好妹妹!
顺致
万安!
永远爱您的哥哥——关含章写于子夜时分
关母严德馨看完信,人几乎要晕厥过去。关山复愤怒地拍了一下镜台桌,桌子是实木做成的的。疼的关山复直用嘴吹。
他一边吹着痛手一边骂着:“关含章你这浑小子,老子枪毙了你!关键时候当起逃兵,这还是我的儿子吗!”
夫妇俩骂归骂,气归气,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他二人想来想去,幸好信在手里,没有交给贞儿,否则就真的乱了套了。于是他们决定赶快向领导们汇报,采取应对之策。
老关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六点还差一刻钟,估计河野一家还未起床,于是关了房门屁颠屁颠地找领导们去了。
重重地关门声,打破了宾馆走道的宁静。
……。
傍晚时分,颠簸了一天的关含章到了鹭岛大学。他连晚饭也来不及吃,直径向女生宿舍闯了去。沉重的脚步声压得楼板吱吱作响。走道上,他高喊着“志耕!志耕!”
女生们刚吃完晚饭,正在做内务和准备晚自习的书籍资料,听到关含章的叫声,惊动了整层楼舍。
“关含章,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就结过婚啦?快分喜糖哟。”
“新娘子带来了了没有?快让我们一睹芳容哦。”
叽叽喳喳的叫声笑声,直冲关含章的脸上而来。关含章盯着胡依柳问:“林志耕去哪里了?快告诉我!”
胡依柳笑嘻嘻地说:“哎哟,刚结婚没两天,就见异思迁找旧情人来了?看你成什么形象哟!羞不羞哟!”
关含章对胡依柳吼道:“请你不要闹好不好,我是正儿八经地问你,林志耕到底在哪里?快告诉我!”
胡依柳一看,关含章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眼睛通红,知道这是一头要发威的狮子,知道事有蹊跷。也不敢再嬉闹,连忙咕哝着说:“小声一点嘛,你想吓死我啊!你的林志耕已经和她的父母去了……去了你们原来插队的村子了。”
朱珊妹接过说:“对!是去了花溪村了。”
“去多久了?”
“刚去一天。”
关含章二话不说,抬起腿扭头就走,大踏步声震得老旧的楼板有点晃动。
关含章前脚走,系党委书记杨克用和校统战部的丁部长风风火火地也赶来了。劈头就问:“你们看到关含章了没有?”
“刚走还不到半小时。”
杨书记“唉”了一声说“赶晚了一步。”两位领导二话不说,也扭头就走。
整个女生宿舍都楞住了。不知道这是演的哪出戏,是“捉放曹”还是“萧何月夜追韩信”,直把女孩子们惊得头皮发麻。
女人就是女人。马上,三五扎堆地又一论开了。整个晚自习都没有心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