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站在铜鼎的正前方,弯下背脊,躬身一拜,再起身,高手举起倾空了的碗,对天而唱:“得天相佑,喜得丰年,尔等,于今在此,特起福祭,感吾天恩,谢汝神意…………再谢各方神民,赐吾神子,予福娃,驱瘟毒,得丰年。”
乡民们向上大张着手对天起拜,姨拥着我融在这片欢呼里,“感天恩,谢上苍,感谢天神………”久久的响唱,姨与我被围在乡民的祭语里,有一种被祝福的感觉。
这就是这小镇的十月祭丰,我是这个祭祀中小小的主角,和那些天神一同享用了这宏大的祝福和赞。
我的名声在这次的祭丰上响彻千里,村知,镇知,城知。
好像我真的是一个天外来的小神仙,来到此处,是为了驱走瘟毒、赶走鬼怪,给百姓们牵来丰收、带来安乐。可惜了那些老鼠,成了我成名的牺牲品,如果可以我原为它们举行一场葬礼,悼念它们的逝去。
可我知道我不是,但我感谢姨、感谢长老、感谢村民给了我一个如此高大的帽子,也许这一唱,我就成了天知地知的好娃娃。
等一天方村也知道了就会赶来,给我一个答案。
十一月,落叶知寒意垂枝向地眠。我与姨过上了第一个吃得饱睡得暖的月份,可惜我仍没有等来方村。
乡民待我如常,我喜欢这份安逸,古朴而绵长。
姨依然去买布,不同的是顺了许多。现在我已经有三本书了,《诗经》、《贞》、《论语》。
村里的孩子总喜欢蹦来蹦去,牵着我的手到处游荡。我喜欢跟在他们身后跑来跑去,欢快的拍手,躲在草堆里,爬在树杈上,窝在水坑胖………
村西口有一颗苍老的柏树,有百年的沧桑感,它的枝丫向上生长又远远的向四处延伸,西面的枝条茂盛绵长比东面的枝条要多上许多也更长些,盘枝结丫无尽的纠缠在一处,宛若一只撑开的手向着西面遥遥张望,在风起的时候眷恋的挥手。
树身上缠有许多粗大的草绳子,绳上绑有土黄的道符。村里的孩子说那是一颗神树,里面住着一个会说话的老伯伯,会降妖伏魔,他守在这里是为了赐水给雨、肥土沃田,给村里的人祈福。
村里的孩子常带着我躺在树下卧在厚实的落叶上听风吹开树枝的声音,老人说那是树神在说话,其中可卜凶吉,长听能逢凶化吉。
树下的道士昂起头看远去的浮云,嘴里衔着一根枯黄的麦秆,斜躺着的身体像一枝断去的枝桠靠在树杆上,他的身下是蔓延开来厚实的落叶,他靠在那里做享树下的斑驳光影。
他的身侧有一把巨大的黄符伞,伞上有密密麻麻遍布横生的咒文。
他伸长一只手遮去刺眼的日光,噗,吐出嘴里的麦秆,再一扬手就着漂泊的落叶喝下水罐里的酒。
如果竖起发戴上宽扁的道帽,那么我一定会忽视他的存在,因为我向来鄙视那种骗钱哄人来日的道士。他,更像是一个四处奔波居无定处潦倒的流浪者。
而他有一把与那老道士极为相似的铜剑,这就是他在我眼中发光的地方。
身旁的孩子依然嬉戏,好像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更或者像地上比比皆是的落叶,平常到不得不让人忽视。
我伸直了手臂指着道士躺身的位置,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可惜没人看向酸涩的手所指向的方向。
“丫头,过来。”
道士懒散的躺着挥手唤我过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唤我,因为除我之外没人在乎他的行径,难道他也是一个死去的灵魂,可我已经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生命,而且阳光就照在我身上,脚边是我短小的黑影。
我蹲在他身边双手抱着膝向上望他。
“你就是口修要收的那个孩子,你从哪里来?”
口修?应该是那个老道士,果然是一伙的。
未来,我用树枝在地上画字写在他面前。
“果然同她一样啊!”道士懒懒仰头对天长叹,像是在回忆过去。
“丫头,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的,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好好的活着,”道士低头看我的眼,他的声音沙哑苍老深沉与他面上的年纪看上去很不相符:“呐,这个给你,算是我替口修赔不是,可怜了那孩子,她替你受苦了。”
道士递给我一枚穿有黄麻绳的铜钱,然后哀叹不已像是在感伤生命无常也像是不舍那枚生锈的古钱。
“丫头我要走了,记住,命是天定的,知足常乐。”道士懒散散的起身拍去粘在身后的落叶,拾起散落在黄落叶上的随身物。
我蹲在地上看道士远去的身影,渐渐在阳光里化作一抹浓郁的黑影,摸着粗糙的铜钱用手指轻轻的擦拭,然后把它戴在脖子上。
道士,这是你欠我的。
现在你已经不欠我了,两清了,就像你离开的身影走的干干净净。
可是,道士,我欠你,更欠你说的那个她,虽然是口修错杀了她,但她是因为死的,这铜钱就当作是你欠她的。
道士,如果你摆出沧桑的过去只为告诉我一个“知足常乐”,那么我还该不该挣一挣,放弃找到方村的念想,放弃一个索要答案的权利,然后安乐平静的过完她给我的后半生。
道士,我做不到。
可,道士,你所说的一直是我想要的。
十一月的轻寒被十二月的狂风卷入心脏里,我在这里遇上了最冷的一个冬天。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群老道士,不,应该是说有威望的道士,他们与树下的道士不一样,他们没有沧桑感。威摆在他们的脸上显得神气十足。
“三泉,这就是你那个能耐大到惊天动地的儿?”额角稍显鬓白的道士靠在椅背上悠然的向茶盏里的热茶吹气,看上去是一个深的厚望的长者。
姨抱着我一直盯着躬身站在长在身边的青年道士,从这群道士进门的那一刻起,姨的眼睛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这个卑微的男人就是姨深望的,我期待着的,父亲。
围在我们面前堵住门口的道士群忽然让开了一条略比闷窄的道,一个头发全白的道士走在其他人让开的道路上,昂首扩胸,向我们走来。
“师傅,您老怎么也赶来了!”身体陷在椅子里的道士噌的一声从椅子里跳了出来,恭敬的向来人俯首行礼。
我瞪着所有人,眼睛里泛红的血丝仿佛可以的爬出来然后无限的伸展,将他们一个个缠住,活活的捆死。
来者总是那么的不善。
镇上的长老也现身了,赶着匆匆的步子,他的身体好像飞了起来,在我眼里宛如蹒跚的摇晃着的鸭子。
“三泉,难为你了。”最老的道士用一个长者的姿态柔情的抚摸着名为三泉的人的头,一下一下的顺着发。
他们的行为让人看在眼里很奇怪,像是在演一出没有开头的戏。
所以围上来的看客都在猜着戏的前奏,那戏咿咿呀呀,很没劲,看客早已经无力怏怏闭下眼睛,只抱着看有没有的心态勉强的留了下来。
他们就像在唱一曲苍白的安眠曲,只是不告诉别人那是一首安眠的曲子,想叫你猜。可是他们忘记了,用猜的心态去听一曲安眠,是怎么也睡不着的。
这一切就像是我之前的生活,本以为在一曲安眠中可以幸福苍老,可惜那一首安眠曲是用来猜的,所以我永是不能睡进幸福里懒懒的安眠。
厄运在到达之前会让生活唱一首安眠,麻痹人的神经,好让愚蠢的人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