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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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是一座湖心小岛,与西面的小蓬莱岛遥遥相对,却显得荒凉而岑寂。

  岛名“鹿野”,“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浓密的蒿草丛中,时可见几只小鹿游荡的身影,而水边的仙鹤们已经入睡了。

  一座小小的茅庐孤零零地建在小岛中心,月光下显得十分清幽雅致,却也格外地凄凉萧索。南宫傲曾不止一次地遥遥望见这座寂寞的小岛,却想不到岛上真的有人居住。

  这个中年男人斜靠在屋前一张宽大的木椅上,两眼望着湖面,似乎是在沉思。他身穿一件质料柔软的素长袍,袍极宽大,长袖及下摆把手足遮蔽得严严实实。无论是谁都不会否认,他是个很有魅力很英俊的男人,也许有很多人会认为他很迷人。即便是现在,他两鬓已斑白,脸上已刻满了沧桑的痕迹,南宫傲相信,他仍能迷倒很多人。所以,当玉冰像小猫咪一样,带着满脸狡黠顽皮的笑容,轻轻悄悄掩向岛主人的背后时,南宫傲忽然觉得满心的酸苦。

  岛主轻轻地笑了:“草里有蛇,当心咬了小猫腿。”声音里蕴着慈爱,十分温和。

  玉冰气馁地转了出来,娇嗔道:“真扫兴!你就不能假装一次没听见嘛?”

  岛主笑着:“不能。”

  玉冰撅起了嘴,旋即又笑了,两手背在身后:“你猜我这次带的是什么?”

  岛主故意皱起了眉:“哎呀,这可真难住我了,看来我得认输了。”

  玉冰欢快地笑了,小鸟一样飞扑进岛主的怀里,打开提盒的盖子给他看:“上次我爹做寿的时候,鬼手大厨做了几样点心,很好吃。本来我早就想带来的,可是一直来不了。”她拈起一个玲珑的翡翠莲蓬小饺塞进岛主嘴里,期待地问:“好不好吃?”

  岛主细细地品味着,点点头:“嗯,好,我喜欢!”玉冰开心地笑出了声,从岛主的膝头滑下来,把食盒放在旁边的石桌上,“你等着,我去泡茶!”燕子般掠进了茅屋,把南宫傲晾在了一边。

  岛主慈爱的目光一直追逐着玉冰的背影在屋门口消失,才回过头来,向呆立一旁的南宫傲微微一笑:“她很,是不是?”

  南宫傲冷冷地“哼”了一声:“她的年纪足够做你儿了!”

  岛主似乎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依旧温和地笑着:“凤儿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善良,聪明,体贴。这二十年来,如果不是她时常到这里来陪伴我,替我开心解忧,我也许根本没有勇气活到今天。她就像我的亲生儿一样,而她也把我当成了父亲……”

  南宫傲半信半疑,脸却也缓和了许多,“你为什么叫她凤儿?”

  岛主的笑容中多了些温情:“这是她出生的时候我给她取的名字。因为……她原本就是一只凤凰。”

  南宫傲疑惑地看着岛主莫测的表情,没明白他话中之意。这时,玉冰用托盘端着茶壶和三个小茶盅出来了。

  “你们在聊什么呢?”玉冰把茶放在石桌上,笑吟吟地问。

  “你带来这么可爱的一个小朋友,不该给我介绍一下吗?”岛主道。

  玉冰瞥了南宫傲一眼,笑道:“我要考考岛主,看你能不能猜出她的来历。沈大叔总是夸你法眼如炬,今天我要亲自验证一下。”

  南宫傲心里“咯噔”一下,岛主笑了:“小丫头,你是想让我帮你解决难题啊!”

  “你也觉得她是个难题吗?”玉冰的表情认真起来。

  南宫傲脸已有些发白,习惯地咬住了下唇。岛主若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反问玉冰:“他的身分、来历对你很重要吗?”

  玉冰微微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南宫傲,好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不太重要吧?”

  “既然不重要,你又为什么把他带到这儿来呢?”岛主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显得格外温柔。

  玉冰的眉头皱起来了,看看岛主,又看看南宫傲,一脸迷茫。

  岛主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又该大人替你操心了……”

  玉冰不依了:“又说我傻!连我爹和沈大叔都夸我聪明,就你,老说我傻,我到底怎么傻啦?”

  岛主笑了:“等你明白的时候,你就真的长大了。”

  “我长大,你就老了,还是不长大的好。”玉冰撒娇地搂住岛主的脖子,偎进他的怀里。

  岛主爱怜地抱住她,轻轻叹息:“人总要长大,总是会老的,我早就老啦!你也早该长大了……”

  南宫傲观察着两个人的表情,感觉似乎真如岛主所说,他们之间有的只是父之情,这才稍稍放心。他忽然想起了玉明达,脑海中闪出了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玉冰和她自己的父亲没有这么亲热的感情呢?比起玉明达来,岛主和玉冰倒更像一对真正的父。“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冰儿和他会这么亲近?”他对岛主细细打量,突然发现,岛主掩藏在大袖里的手臂似乎比常人短了些,再看另外一只,也是这样,他不暗暗惊异:“这样风姿俊的一个人物,怎么会是个残疾呢?”

  岛主看出了南宫傲的想法,平静地笑了笑:“我的手脚都已被人砍断,而且因为毒素的作用大半身瘫痪,至今已有二十二年了。如果不是为了她……”他看着玉冰的眼里露出深切的悲悯,“凤儿是个好孩子,但愿她这一生不会再有什么坎坷磨难,上天不该把所有罪责都叫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他的声音突然失去了一贯的安详平和。

  “罪责?”南宫傲讶异地看着岛主,“这是什么意思?你指的是她的病?”

  “不全是。”岛主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南宫傲:“你应该了解这种病。”

  南宫傲脸微变:“为什么我应该了解?”

  “因为……”岛主黯然叹息,“因为你已经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南宫傲心头一震,明澈的大眼睛不由得在岛主的身上转来转去。忽地,恍然大悟地道:“你是……”

  岛主淡漠地笑了笑:“我是个避世隐居的闲人,只想清清静静地过完后半生,人间事早已与我毫无瓜葛了。”

  南宫傲闭了嘴,注视着岛主,眼里现出深思的表情。

  玉冰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你们认识?”

  岛主轻轻叹息:“傻孩子,我已与世隔绝二十年,又怎会认识这样一位少年才俊?你这一番奇遇究竟是福是,谁都无法预料,且看上天的安排吧!也许你命中注定要在这乱世之中经历风浪波折……”

  “我会对她好!”南宫傲急切地插嘴,“我对她是……是一片真心……”既知无法隐瞒,他索直抒胸臆:“如果我治好了她的病,你……能不能……跟她爹说说……”

  “说什么?”岛主认真地看着他。

  南宫傲脸微微一红,咬住了嘴唇,看着玉冰不语。

  岛主脸上现出和煦的笑容,“我已经是个老人,管不动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就算我能管,只怕也没用。这世上有些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任何人都帮不了你。”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是在说我的病吗?”玉冰激动地奔过来抓住了南宫傲的胳膊,“你说你能治好我的病,是真的吗?雪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的目光就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满眼热切的企盼。

  南宫傲心里一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玉冰流露出对生命的强烈渴望。

  “我可以试试,但……”

  不等他说完,玉冰已经把他抱住了,头埋在他胸前,泪流满面:“是真的吗,雪娘?你不会是哄我的吧?每个人都说不行了,你真的有办法吗?”

  南宫傲热血沸腾,再也想不起别的,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如果治不好你,我就陪你一起死!”

  玉冰失声痛哭,岛主看着这一对紧紧相拥的年轻人,眼眶也不湿润了。

  在岛主那间收拾得十分整洁简朴的小屋里,玉冰和南宫傲又盘桓了很久。见识过平南王府宏伟华贵的气派,南宫傲反而十分喜欢这里的寒素和清雅,虽然觉得它和整个王府的情调颇不相称。

  一张颇具异国情调的榧木棋盘醒目地摆在罗汉的中央,棋盘已老,透露着主人不平凡的往昔岁月的一丝消息。

  南宫傲应邀和岛主下了一盘棋,玉冰依偎在岛主身旁,听他口述代为落子。玉冰从不知“雪娘”会下棋,这时才惊讶地发现,“雪娘”的棋艺精湛,足堪与岛主对手。看着盘上惊心动魄的厮杀,玉冰紧张得心如擂鼓,执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身边已多了一个观战的人。

  进行至二百手,盘面上的子已所剩无几,南宫傲抛下了手中的黑子:“我输了!”

  玉冰痛惜长叹:“差三目半!”

  一根修洁的手指点在了棋盘上:“此处‘立下’,白棋便不得不应,黑棋就赢了。”

  玉冰惊得跳了起来,这才看见站在旁边的玉明达。

  “爹爹,您什么时候来的?”

  玉明达没理会玉冰,却向南宫傲笑道:“杀心太重反而会使自己陷入被动,有时候,防守是一种更有效的进攻。”

  南宫傲站了起来:“多谢王爷教诲,我会牢记在心的。冰儿已经太累了,我该送她回去了。”

  玉明达点点头,对玉冰道:“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不用去我和你娘那儿了。早饭后雨卿会带陈太医过去给你看看伤,你娘也去。”

  玉冰脸红了:“我都好了,不用再看了。”

  玉明达安抚地轻轻拍拍她的头:“回去吧!”便坐在南宫傲方才的位置上,专注地看那一盘棋。

  玉冰无奈地看看岛主,和南宫傲离了茅屋。

  岛主目送二人的背影消失,对依旧紧盯棋盘的玉明达微微一笑:“怎么样?”

  半晌,玉明达摇摇头:“非常之人,难以常情猜度。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棋该走在哪里。”说着,把一枚黑子放在“立下”的位置上。

  岛主微微一笑:“白棋不一定会输!”

  玉明达楞了一下,对着棋盘凝视片刻,额上渗出了冷汗。

  已深。

  玉冰和南宫傲站在岸边回望。孤岛、茅屋、暗淡的灯光,在漆黑的中,显得格外萧条凄冷。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不管他曾经是谁,不管他曾有过多么辉煌的过去,一切都已成昨日风烟,留下的只有这座孤岛,和后半生的寂寞。

  南宫傲不自问:“如果换了是我,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生?”他突然觉得,“岛主”其实很可怜。

  玉冰早已不复方才孩童般的雀跃,显得十分疲惫落寞。南宫傲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温柔低语:“想哭就哭吧,天也黑了,人也散了,你用不着再逞强,也用不着装样子了。”

  玉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摇了摇头,泪水却悄悄打湿了他的衣衫。

  她毕竟还年轻,她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直面人生的惨淡,没有超脱到可以无视生命的衰亡。她的心底依旧对这世界充满了热爱,对未来充满了幻想,不管经受了怎样的挫折和打击,那年轻的心却决不肯在命运的强压下臣服,只要有一丝机会,一线希望,那一点生命之灵总会茁壮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的。

  此时此刻,在南宫傲的眼里,玉冰已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娇生惯养的王府千金,而是同他一道与命运之神不屈抗争的难友。

  远远地,一片灯火向这里靠近。南宫傲知道,这是小蓬莱岛的人来接玉冰了。

  王府园里看似幽静清冷绝少人踪,其实到处都是眼睛,就算一只蚂蚁也休想藏匿起来。不管你走到哪儿,想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的。南宫傲自从定居小蓬莱岛就已经明白,当初若非有平南王在背后纵容,玉冰要擅自救他比登天还难。因此,在南宫傲心中,对玉明达是怀有一些感激之情的。

  一会儿,夏雨卿带着翠儿和一群小厮仆找了过来。夏雨卿眼尖,首先看见了偎抱在一起的这一对儿,吃了一惊:“?”三步两步冲了过来。

  玉冰从南宫傲怀中抬起头,擦了擦眼泪:“雨卿,你来了?”

  夏雨卿双眉紧皱:“你们在干什么?”

  南宫傲一看见夏雨卿就生气,听他这么问,心里更不痛快,冷冷道:“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玉冰听口风不对,急忙打岔:“我去岛上看看,这就要回去了。什么时候了?”

  翠儿道:“都快半了,还不知道回家!要不是公子来报信儿,咱们还满世界乱找呢!伤才好一点儿就这样,明儿要病了爬不起来,那才叫自找罪受!”

  玉冰笑了:“臭丫头,天天数落我,趁早把你嫁了,我耳根子清净!”

  翠儿也笑起来:“好啊!等我送出了阁,再自去寻个好婆家,到时候,请来给我们主婚。”

  夏雨卿厌恶的目光冷冷地投在南宫傲身上。不知为什么,这个“雪娘”让他由衷地反感,这人的气质当中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东西,让他厌恶,甚至恶心。此人决非什么良家好,他可以肯定。但他不明白,以玉冰如此的身份和教养,怎么会跟这种人意气相投呢?那些谣传是真的吗?他难以置信!然而方才,他明明看到玉冰和这所谓的“雪娘”拥抱在一起,又仓皇地分开。

  “你既在身边,应该懂得府里的规矩,有些地方不是你能去的,不说,你自己也要知好歹!”夏雨卿冷冷地吩咐。看在玉冰的面子上,他已经相当克制了。

  南宫傲的脸“唰”地变得苍白。“他以为他出身高贵,就可以这么盛气凌人?凭什么!我就该被人踩在脚下?”他心中积郁已久的愤世之情被骤然激起,冷冷一笑:“多谢公子爷训教!可惜我不是爷钱买来的奴才,这些金玉良言不敢领受,只好爷您留着自省吧!我只听一个人的吩咐,她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爷看着不痛快,就跟她说吧,说不定她会听的!”

  夏雨卿气得变了脸,玉冰暗暗叫苦,急忙呵斥:“雪娘,不得无礼!”

  南宫傲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玉冰:“你……你是说我?”

  玉冰骤然心软,但想,若不趁机警告“雪娘”一下,只怕日后“她”更要无所顾忌,惹了大,无法收拾。这总是为“她”好。便硬下心肠道:“自然是说你……”看南宫傲变,下面的话终于不忍出口,扭头吩咐翠儿:“走吧!”

  早有两个仆抬了一乘小轿来,玉冰上轿回首,看“雪娘”依旧僵立原地,如遭雷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怜惜,明是命令暗是劝哄地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回家了!”见“她”仍无反应,玉冰着急起来:“你不走我可走了!”谁知南宫傲还是不动。

  玉冰气恼又复无奈,赌气吩咐:“走!”抬轿仆健步如飞,翠儿带着小丫鬟紧紧跟随,很快把南宫傲远远抛在了背后。玉冰在轿中悄悄回首,看那幕中孤零零的身影,不知怎么,鼻子一阵发酸,眼圈就红了。

  见玉冰的轿子去远了,夏雨卿才冷冷开口:“王府不同江湖,有法度、规矩。别忘了你是为什么进来的,聪明的话,最好安分守己呆在岛上,好好伺候主子,将来自有你的好处,否则……”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接着说下去。

  南宫傲充耳无闻,呆呆望着远去的轿影,暗想:“她真的生我气了么?就因为我受不了这姓夏的恶言恶语,还了两句嘴,她就至于如此绝情,抛下我走了。看来在她心里,夏雨卿终究比我重要得多……”一时间不由得心痛神伤。

  一个青衣小厮提着灯笼匆匆走来,到夏雨卿面前躬身回禀:“娘娘到处找爷呢,说有要紧事商量,请爷快去。”

  “文安?”夏雨卿微微皱眉,“你不是在外书房吗?怎么叫你来了?”

  小厮忙回:“金钟和玉磬都不在,不知去了哪里。当班的不敢擅离,小的新来,不知素日传话的规矩,又怕误事,就斗胆自己进来了。”

  “园门上的人没拦你?”

  “小的从西角门进来的,没碰上人。”

  “西角门天黑就该上锁了,怎么今天没锁?”

  “小的来时没见有锁,不知什么缘故。”

  夏雨卿沉着脸点点头:“你出去吧,以后传话到园门上找人,这园子不是随便进的!”

  小厮躬身应“是”,退后一抬头,目光正与南宫傲相遇,南宫傲顿时吃了一惊:“这人好面熟……”细细打量,猛然认出,这小厮正是他第一次行刺钟山时,所遇到的那一对使剑的孪生兄弟中的一个!

  “他怎么会到平南王府来当了小厮?”恍惚记得钟山当时称呼这一对兄弟“雪樵”、“月樵”,那出神入化的剑术给南宫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难道他是为我来的?”南宫傲心里一寒,盯着少年的目光顿时冷锐如锥。“那时我戴了面具,现在又是装,他会认得出么?”

  “小厮”低眉顺眼,一副执礼甚恭的模样,全没有了战场上的英姿飒爽。但那神采奕奕的眼睛,沉静峭拔的仪态,仍然使南宫傲明确地感受到了那蕴藏在少年灵魂深处的无形剑气。

  “你为别事来我不管,若敢找我麻烦,哼!”南宫傲狠狠盯了“小厮”一眼,抽身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