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已箭一般射窗而出。
砚台借着攻势,着风声而到。
黑黢黢的墨汁,一点都没眼力,对着高贵的世子爷也毫不客气,便直愣愣地扑了上前,硬要一口气摸遍世子全身。
世子脚下急点,人已滑向墙角,再一点,人已顺着墙边飘到窗边。
全身滴尘未染。
墨汁飞起光线一暗的瞬间,一张黑布幔突然凭空出现,无声无息地展开,墨汗尽数扑了上去,一滴未露。另有一人,悄然无声地伸手,截住空中砚台,再恭身轻轻重放置桌面。
墨汁一滴未露,砚台已然归位,房间依然整齐洁净如初。
除了砚台中滴墨全无的话,所有的一切,与苏衡发难是一模一样,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持布,接砚的黑衣影卫,与出现时一样,突然而无声地消失。
屋里一片沉静,唯有停在屋角的家具,一声不吭地沉默。
苏衡从窗户直射而出,人在空中,凌空翻转,轻点窗边树枝,便飞上屋顶。
影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顶,四人各守一角。
苏衡却只在屋顶一晃,冲着影卫一笑,足尖轻点,便要跃上旁边阁楼,影卫急动。
苏衡却突然回身,如落叶般翻转无力,轻轻飘飘落地。
回身,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笑眯眯地望向世子。
不远不近,四名影卫分散而立。
世子悠然地倚在窗边,笑容温柔得分外可亲,“逃跑的感觉如何?”
苏衡不理会左右的影卫,慢慢悠悠又走回屋里,侧首,冲着世子狡猾一笑,“谁说我在逃跑?我不过做做样子,省得以后有人说我见钱眼开,或是一迫就范,完全没一点志气,看,我已经很有志气地跑过了,但没跑掉,所以我就安心做事。”
苏衡双手一摊,面上换上一脸的无奈,眼神中却是得钱保名的得意。
世子但笑不语,神不可测。
影卫早又不见了踪影。
苏衡打量一番,全身上下根本滴墨未染的世子,惋惜地摇摇头,“世子,好意送一卷上好水墨山水画,你却当面断然拒绝,真是怫人意,不懂赏析。”
世子金冠束发,白袍飘然,修长身形,要是在他上好的白袍上着上点点墨,嗯,最好脸上也墨勾个脸,委实是成一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上好佳作,可惜,真是可惜,苏衡真是叹惜,未能有幸见识如此旷世之作。
世子望着神游天外的苏衡,笑容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我便回送一副山水画,作为你意的回馈。”
一名士卫端着一大盆黑黢黢的墨汁,大步朝苏衡走了过来。
苏衡惊得腾一下跳了起来,眨眼间,人已闪身在屋外,犹自慌神道到,“万万不可,世子的心意,心领了,多谢,多谢。”
世子遥望着屋外,一溜烟逃跑到院内树后躲藏起来,伸出脑袋,往屋里瞧的苏衡,温柔的眼眸中渐渐升起得意之,不由仰天大笑起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委实是好用的很。
直到士卫生看着端了墨汁走出来,远远走开了,苏衡才磨磨蹭蹭地,万般不情愿地挪回房间,扫一眼世子,再不理会他,想来还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事,耿耿于怀,不过,却总算是安稳老实会儿。
苏衡经伪装逃跑中知识,看似平和的靖王府,远非表面一般平静,无人知的角落里,不知深藏着多少无名的高手,静静地等待着猎物地上钩。世子坦然而对,不怕她突袭,不怕她逃走,以一个貌似无防,实则密不透风的陷阱,摆在她面前。终归,一切尽在掌握中。
笑容满面的世子,实则是温柔铁板一块,自己踢上一脚,他便不动声中反击回来,势更强,力更大,却以温柔无比的笑容,迷惑着他人的信任,减少着他人的戒心。
世子既已出手,自然是有来必有回,自已是不会治病也得治,不会解毒也得解,否则只能是搭上小命。
晚饭过后,倘大的靖王府,灯火莹莹,处处闪烁,中的安静透出一阵祥和。
苏饭慵懒地趴在窗前,遥望着空中的星辰,眼波飘忽,不知心绪在何方。
天上无月,深蓝穹宇,星光点点而烁,不知为谁指引着归途的方向。
门声轻啄,世子悄然现声。
苏衡回头轻轻扫他一眼,又转回天上,神懒懒地问道,“都说天上,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你这种心表不—的人,是哪颗?”
世子抬眼,亦望向遥遥的空,温柔笑道,“我是给予天下星辰光亮的那颗星。”
苏衡回首,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忽然莞尔而笑“你能做好那颗星?”
世子收回视线,亦静静地回望她一眼,但笑不语。
烛火星光下,世子温柔的眼波,温柔的笑容,像罩上一层轻轻的薄纱,柔软而朦胧,梦幻了远近,似乎伸手便可捉住,却又像远隔天涯一般无望。
世子转眼,又望向深远无尽的苍宇,半晌,无语。
庭院深深深几许?
靖王府院落,深深不知有几重,转了几个回廊,经过几座假山,穿行在影影绰绰的林间木中。晚风猎猎而过,林木嗍嗍而动,沙沙作响,特有的泥土木清,在中蕴育着隐隐淡淡的芬,似有似无地缠绕在鼻间,人便迷失在其中。
一盏烛火在屋中闪烁。
推门而入,书房内一人稳座桌前,身着家淡青家常便服,手持一卷书,闻声笑道:“离儿。”
中年男子面目温暖慈祥,笑容和蔼地瞧着来人,却有不怒而威的气势,隐隐从周身散了出来。
苏衡心下了然,必是靖王无疑。实际掌管当朝事务的靖王,甚是英明,在其治下,百姓算是安乐,是以民间威望极高,苏衡自也知晓一二,今日见着本尊,心中不由生了敬意。
不过,这靖王看着倒也算是可亲。
靖王见世子背后转出的苏衡,却是微微一愣,笑问“离儿,这位姑娘是?”
世子微微一笑:“苏衡姑娘,她能解妖娆两生。”
靖王真正一愣住,人却摇头,“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放弃,实不必如此。”
世子依旧微笑,却不回答。
靖王缓缓伸手,双手手背上赫然两朵,灯火摇曳中,妖魅惑,鲜滴血,诡秘人,正是妖娆两生。
靖王低头,摩挲着手背上的,良久不语。
再抬头,眼神已沉沉如墨,俱是愁绪,看着苏衡,问道,“能解妖娆两生之毒?你是蓝芯门下?”
苏衡目光带笑,转向了世子,给他个疑问的眼神。
世子眼神似笑非笑,温柔地回望着她,隐约透着有一丝求助,更多却是无形的压迫和威胁。
苏衡玩味地一笑,眼神中却是耍赖和挑兴的意味,仿佛在说,我说不会解,你便如何?
温柔的笑意,一点点缓缓浸上世子眼眸,世子嘴角慢慢上扬,笑容温柔得似乎要一点一点,将整个世界融化。
苏衡却在这融化人的笑容中,感到置身悬崖绝壁无路可退的阵阵冷意,急忙回头,败下阵来,好吧,还是识事务者为俊杰,苏衡自认为是俊杰。
“我也不知能不能解,但世子非得说我能解,我也无话。此外,我并非蓝芯门下。”苏衡说的自是实情,不过语气中无端便有一点负气的成份。
靖王看着貌似眉目传情的两人,又低头,望着手上的出神,触动伤感的神经,忍不住叹口气,转向世子,“让她留会儿吧。”
世子似并不意外,恭身道,“孩儿先退下。”
站起来时,对着苏衡,意味深长地温柔一笑,萧洒而退。
一切威胁尽在不言中。
唯余苏衡一个人有些愣怔,外加郁闷,心道,“你就不怕我出手,要了靖王的命?”
不过,靖王的命如果真如此轻易便能得,那天下岂不早就大乱?
自己这来历不明的人,靖王敢留,世子倒也敢放,这父子二人委实胆大心深。
靖王依旧低头,静着手背上的两朵,叹声道,“转眼,已经是二十多年了。”
半晌,抬头,眼神盯着似近似远地虚无,“许多年来,我从未与人谈起,今日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苏衡一言不发,乖觉地坐了下来,默默地托腮静听。
靖王似乎不是要讲给她听,只是二十多年的积压沉淀,恰好找到她这个貌似相关,实质又无关的人,来扮一个倾听者,作为这情感的宣泄口。
“妖娆两生,生死谁人知,呵呵,当年这可是大大的有名!”靖王摩挲着手上的,神思恍惚。
“二十多年前,老夫正当年少,虽身在朝中,却也有不少血豪气,便也去闯荡江湖,算做是历练。当时妖娆两生突然出现,名动江湖,却无人知晓下毒之人是谁。我自然不胜向望,想结识这变令江湖变的高人。江湖广阔,我一番走动之后,倒也真交结了一些朋友,其间结识蓝芯,喝酒,赛箭,比武,铲强扶弱,自是一番逍遥。”
靖王停了停,面容微笑,仿佛又到初见蓝芯时的旖旎风光。
“蓝正是风华,与我又是意气相投,不久,我知自己心中有了她。我当时,自是已有婚约在身,虽心有所动,却也发乎情,止乎礼,将心意藏心中,只是以兄长之名,尽所能对她好。蓝身边,自有一些江湖才俊,我便庆幸,她会有个好归宿,便算是她负了我的情,这样也好。唉,我根本未发觉,蓝对我也是情根深种。现在想来,真是太高估自己,情之所在,又岂是人力可抗。”
“不久,却惊闻父亲重病,我急忙回朝。当时婚期在即,父亲病榻前,我便身不由己大婚,父亲却不久过世。”
靖王面沉重,伤感重重,人似乎一时间苍老了许多。
“大婚后不久,蓝进来府中,看见我,目瞪口呆。她根本不信,我是当今皇子,而且成婚。蓝心碎,脸苍白如纸。我当时也是心如刀绞,本以为已经今生不见,本以为蓝对我无情,却原来都不是,心中的那份痛,真是无言以表。原来终是我负了她,而不是她负了我。”
“蓝情,一向绝决,如此深情,自是不肯回头,伤心绝之下,便对我下了妖娆两生,我才知她便是我一直想见之人。我自说,终是我负了她的情,死也甘心。蓝泪如雨下,却发誓,此生与你永不相见,你便等死吧,蓝芯门下之人,绝不会施手你何姓之人。
“我负了她,便是死在她手中,我也心甘情愿。原想,中了这妖娆两生的毒,哪天死了也就算了。不想多少年过来了,却也无事,后来,我才明白,其实,蓝爱我之深,深到根本不忍心让我死。”
靖王恍惚,完全沉醉过往,往日情深的子,绰约在眼前,冲着他笑。
“不过,以她的子,又是在这皇家生存?我以为,放开她,终是为她好,其实也未必,情之深种,又是他人能解。终究一生,她也未嫁。”
靖王自嘲地苦涩一笑,“男人很是善忘,我虽愿意为她死,却在不久之后,与自己的王相亲相爱,日子过得很是满,后来,便生了离儿。终归,我过得娇子聪,她却一生孤苦。我终还是负了她。”
“这毒之事,我平常以药物遮掩,几年前,王去了,我便也随它。离儿知晓此事,便四处寻找解药,多年不得求。其实于我,这妖娆两生不去也罢,算是对蓝赎罪。”
靖王久久沉默,慢慢回神,深深吸口气,平和地望着她,“如果你是来为蓝芯报仇的,我已算是为她死过一回,却决不会有第二次,这仇你是报不了的。如果不是,不管你是从何处来,你也走吧,这毒便随它吧,离儿不会为难你的。”
苏衡静静地听着,半晌,摇摇头,起身施礼,“王爷,我不识蓝芯前辈,自是局外旁人,但有些话,还是想一吐为快,多有不敬,望王爷海涵。”
“其实,蓝芯前辈既然不想让您死,于她心中,您好好活着,才是她真正的心意,如果您心里曾经有过她,便应解了这毒,好好活下去,才算是了她的真心愿。您留着这,只能让她身后也不得安宁。再者,念着一个人,是在记心里,又何必拘泥于两朵这种表象。而且,您既自认已负她,又何必作出情深模样,枉对她的一片深情?”
“您只顾念蓝芯前辈的深情,可曾想过世子为人子的孝心?其实,我不会解妖娆两生之毒,不过是被世子逼迫而来,您便试试解毒又何妨?就算解不了,也算世子尽心,您又何必怫他的心意,伤他的心?”苏衡语落,便沉默。
靖王被这段话击得一阵怔然,沉默,半晌,无语。
一屋寂然,沉静的能听得见人的呼吸声。
时光似乎一去不返,沉醉于遥远的回忆,不愿回头。
再回首,已是百年,人生又有几个百年?白驹晃隙,又曾为谁停留过?
多情总被无情误,君不见,满眼苍茫,俱因离人眼中泪?
茶已凉,时晃过,靖王深呼一口气,终于回神。
目光如炬,凝神望着苏衡,大声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如此逆言?”
苏衡无言,神却是平静,仿佛浑然未知其险。
“不过……”,靖王爽声大笑,一时间,儿情长模样猛然不见,却是气定神闲,胸阔天地之神态,“你的话倒是中听,又何必拘泥于形,去了也罢,哈哈……”
一国之辅,果然果断狠决非常人。
晚的风吹过,带着微微冷意,掠过林梢,穿过长亭,又扑面而来,苏衡不由紧了紧衣裳,望着站在亭中吹冷风的世子,不免有些抱怨,“世子大人,有话请快讲,您是不是心疼你家卖宅子的钱,索冷死我后抢回银票,来个死不认帐?”
世子闻言,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是忍不住的笑容,依旧是温柔的笑,却见清澈的眸光中闪烁明亮光芒,笑容似多日阴雨后的阳光,一瞬间照亮了的黑沉。
苏衡有点眼晕,喃喃道,“这大概才是这小子的真心笑吧。”
世子温柔地笑望着她,“不管如何,今日多谢你与家父相谈,三言两语,能解家父多年心结。有时,局外之人,却有无心插柳之功效,不过,你却远胜期待。”
“原来为靖王肯试药,呵呵,反正我吃亏的不是我,只要靖王敢吃,我自然是敢下药的,如果有事,你可不能怪我,哈哈……”苏衡似乎丝毫不在意被算计,还是一向言不在点。
世子目光幽深不见底,一点一点沉静,温柔地静望进她的眼中,“你总是这样脱功却绩?你总是这样扮猪吃老虎?”
“嘎,什么,”苏衡的笑声戛然而止,急得直跳脚,“我一向都是张狂的老虎,你见过我这般貌苗条的猪么?”
世子无声地看着苏衡,终于无奈地认输,摇头,柔声道“现下,我是诚心谢过,过后我从不认帐,从不容情。”
世子温柔地向苏衡笑了笑,转身走了。
苏衡的目光,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慢慢变得沉静,一丝落寞悄悄染了进来。
星星总是在遥远的天空,彼此远远相望,却从不靠近,千万年恒久。
一颗孤寂的星,便是一颗孤寂的心。
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孤寂的人,一个人,孤独站在风中?
秋末的风,又一次加紧力道,席卷了整个天地。
人在风中,风却在天边,无所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