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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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已至腊月,夏苏阳每天浑浑噩噩地过,已记不清自己被囚于宫中多少日子了,也不敢去数那个日子。她幽幽叹口气,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最终还是被囚在自己想远离的宫中。怕是一生都将这么过了,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每天她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便成日昏睡。到了晚上却又睡不着,在上辗转反复到天明,白天却又挨着壁炉睡去。

    夏苏阳听见殿外宫小声低呼“下雪了”,“好大的雪”,心一动,想推开窗户看看雪景,不料冬天窗户却钉死了。她缓缓走到外间。小五一见,忙迎上来:“先生有何吩咐?”

    夏苏阳摆摆手,快步走到门口自己掀起帘子朝外看去。一个宫忙上来替她掀着帘子,见她只是站在门里,却又不出来。小五忙抖开一件斗篷替她披上,夏苏阳一扯,那斗篷便滑在地上。她淡淡道:“我只看一会儿。”

    她仰起头看着那无边无际的苍穹,如果说有无数个宇宙,那么她现在身处哪一个?会不会这只是她的一个梦。她那几日熬得太辛苦,在飞机上睡着了,梦见自己到了这么一个地方,编出了这么多故事。她想见到沚青,于是便编出了一个和沚青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夏苏阳看着被北风卷着呼啸而下的雪想,原来真的有鹅毛大雪。她叹口气:“小五,建邺却从未有过如此大的雪。”

    小五嗫嚅着:“奴婢没在建邺过过冬天。”

    夏苏阳哦一声,继续沉默。她此时才发觉,原来自己是那么地思念建邺,并不是像曾经以为的那样不喜欢那个地方想逃离那个地方。她也发觉,原来她对雷诺已没有了恨。她只是想,此生不知是否还能再见他一面。

    夏苏阳垂下眼,缓缓走回内间,靠在壁炉旁的软榻上出了会儿神,唤来小五问道:“可有酒?”

    小五愣了愣,忙道:“奴婢即刻去取。”

    这里的酒没有经过蒸馏,很淡。夏苏阳边自斟自饮边想,这样的酒,自己怕是都能千杯不醉。可是酒入愁肠,终究还是醉了。

    于是,她每天便这么醉生梦死。在梦中她才能是自己,才能离开这个牢笼,才是自由的,醒来只有靠酒精的麻痹才能不去想将在这里度过的长长的一生,这黑暗的一生。这么或醉或梦,日子倒也过得不慢。

    小五见她成日醉着,劝过她几次,她只是不听。项濂见她每日如此,发了几次火摔过几次东西,下令不准再给她酒。她也不和他吵,只是不吃饭。项濂无法,只得做出让步,好在她酒量浅,喝不多便醉了。

    除夕,项濂带着后宫众嫔,几个在京的王爷成亲的带着王,未成亲的独自前来,还有未嫁的公主,与太后太一家团圆,承欢膝下。座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派合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景象。

    王太后见这些皇子成亲了的夫相亲相爱,连见面时常闹不愉快的帝后也是一团和气,两人互相敬酒,不觉很是欣慰。再看看未成亲的皇子们个个玉树临风,颇有先帝遗风,不觉更是高兴。一高兴,便多饮了几杯。

    陈皇后见项濂见到她不再是那个拉长脸不耐烦的样子,甚至主动敬了她几杯酒,不觉想到新婚时两人曾经的恩爱,更是甜蜜。

    已交过子时,项濂见太后人困眼饧,低声对陈皇后说:“闹了一,母后怕是也乏了。不如劝母后回宫歇息,我们也好回宫了。”

    陈皇后见他说此话时眼睛微微挑起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觉心一动脸一红,他这番话似是另有含义。她微垂头笑了笑,起身走到太后身边低声劝着。

    太后哈哈一笑:“这便歇着去。”她这一起身,大家呼拉拉地都站起来,躬身送她起驾。

    项濂目送太后离去,挥挥手道:“这便散了吧。”说完迈大步走。

    陈皇后见他理也不理她,忙拉住他:“皇上这是去何处?”

    项濂扭头嘻嘻一笑:“回宫啊……了,皇后也该早些回宫歇息。”说完扭头就走,气得陈皇后直跺脚。

    回到温室殿,项濂先折去偏殿,见外间灯火通明,那几个宫正掷骰子行棋守岁。见他进去,几人忙丢下手中的骰子跪下行礼。项濂挥挥衣袖让她们起来,自己向里间走去。

    因是除夕,灯火彻不熄,屋内留着案上的一对红烛高高燃着。小五举着灯进来,要替项濂将房内的灯火燃着,项濂忙摆摆手道:“不用点灯。”他见案上一块白绢揉成一团,展开见上面写着几行字:黯乡魂,追旅思。除非,何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心一恸,她竟如此不快乐。她这间愁,间黯然,间相思,到底是思乡还是思人?

    项濂掀开帐子,借着帐外烛火的微光看着沉睡中的夏苏阳。他闻到她呼吸间淡淡的酒气,皱眉自语,又喝醉了!你怎能日日如此!?他唤人来替他宽了衣服,上将她揽在怀中。他知道她第二日醒来定要发怒,要和他闹,可是见她发火也好过看她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

    夏苏阳醒的时辰和正常人不同,什么时候酒醒了什么时候醒。她醒来时见自己躺在项濂怀中,也懒得踢他下。这是他的皇宫他的长安,囚犯怎有说不的权力。她翻身下,看看时辰不过卯时,唤人进来伺候她梳洗,既不穿袜子也不穿鞋,就这么光脚踩在地毯上。

    项濂昨睡得迟,听到房内轻微的响动和话语声才醒来,伸手去摸,夏苏阳已不在枕边。他心说,她今天倒脾气好,没把他踢下去。他伸个懒腰走出帐子,见她又靠在壁炉边的软榻上喝酒,两只光光的脚丫子高高翘起。他几步上前,夺过她手中的酒杯掷在地上,吼道:“怎能晨起便饮酒!?”雪白的地毯上顿时染上红的酒印,如雪肤上的一抹胭脂印。

    夏苏阳惺忪着眼看了看他,冷笑一声:“你醒了……你昨晚居然没碰我……”她翻了个身懒懒道:“皇上什么时候想要我,我就在此处,要我自己送上去,我却走不动。”

    项濂顿时气涌上心头,一把将她从榻上扯起,半拖半抱着她走到镜前,见她软软地便往地上倒,忙抱住她恨恨道:“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夏苏阳不看镜子,冷笑道:“我现在是庄周梦中的蝴蝶……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心托杜鹃……”她叹息一声,喃喃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离恨恰如青草,更行更远还生……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水向东流……”她靠在他肩头吃吃笑道:“离愁啊离恨,你看光是李后主这样的词我就能背出这么多呢……”她轻轻叹息一声:“关山重重,天人相隔,我以为我见到你了,却原来是在梦中……我只盼着做那梦中的蝴蝶,盼着能早日见到你,我们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

    项濂听她柔情无限深情款款地诉说爱意,可是倾述对象然是他,越听越气,手揪着她领口手掌扬起,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没落下,将她推倒在地愤愤然大步走出。小五忙上前来替他穿衣服,见他眼中有怒脸阴沉,犹豫片刻壮着胆子跪下道:“皇上,奴婢斗胆有一眩”

    项濂沉声道:“讲。”

    “皇上,这么成天拘着,便是好人也闷出病来。先生又是这么一个子,耐不住。从前在家里若是有哪天闷闷的,家里人都要寻出些事来给她做哄她开心。如今这样,她怎能高兴得起来……再这么下去,怕是身子也要熬坏了。”

    项濂听完,沉默片刻,一声不吭地离开。

    正月,项濂吩咐何能,准夏苏阳在宫中除了前殿均可随意走动,又多叮嘱了一句,身边要跟着人,好生照应着。何能听那意思是别让别人给欺负了去,忙答应着。夏苏阳听小五说起后,却只是冷笑一声,每天仍是关在屋中喝酒,有时甚至一天就那么懒懒地躺着。

    上元佳节,项濂陪太后用过晚饭后急匆匆地赶到温室殿偏殿,见夏苏阳闷头躺着,案上饭菜未动,皱眉道:“怎么回事?”

    小五忙上前小声道:“没有酒不肯吃饭。”今天却是项濂特地吩咐过不许给她喝酒。

    项濂看一眼脸上水波不兴的夏苏阳,吩咐道:“撤下去换新的上来。”坐到她身边柔声哄道:“今日不让你饮酒只因我要带你出去玩,先吃饭等回来再饮酒可好?”

    夏苏阳不睁眼,冷冷道:“我累了,不想动。”

    小五在一旁着急唤了声“先生”。夏苏阳睁开眼,诧异地看着她。小五可怜巴柏眨眨眼睛,嗫嚅道:“先生便去玩一会儿可好?”又小声补充了句:“也带小五去。”

    夏苏阳垂下眼不语。

    一时,饭端上来,夏苏阳就着项濂伸过来的胳膊坐起。小五笑嘻嘻地摆上碗筷,夏苏阳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扯起嘴角笑了笑。她觉得很是俏,只因受她牵连,小五也不得不呆在宫中。她年纪小,又是个活泼的子,这样闷也闷坏她了。项濂本已用过饭,见她笑得温柔,不很是高兴,让小五再拿一副碗筷陪着她常

    夏苏阳心情烦闷,吃不下多少。项濂倒吃得十分甜,小五笑道:“皇上这样,倒显得这些素菜也如山珍海味似的。”

    项濂眼睛斜睨着夏苏阳挑眉笑道:“在这里心情愉快,自然吃得。”

    夏苏阳脸上淡淡的,放下碗筷便起身。

    项濂忙拉住她,晃晃她的手撒娇道:“再陪我吃点。”

    夏苏阳不看他,迟疑片刻,拿起筷子又动了几筷子。

    他们这边用罢饭,小五忙上来替夏苏阳更衣束发。夏苏阳在屋中一向散发跣足,出门自不能如此。项濂见她穿着黑的侍中服饰,更衬得一张脸苍白无比,这些日子她又清减了,下巴颏愈发尖尖的,楚楚可人。

    小五替夏苏阳束好头发,戴上帽子,上下拂了拂做最后的整理。项濂看看她腰间,问道:“那块玉呢?”

    夏苏阳不语,小五忙答道:“奴婢这便取来。”转身从盒中取出。项濂接过,亲自替夏苏阳戴上。夏苏阳不躲不闪,只静静地站着。项濂揽着她的腰,柔声道:“苏阳,你忘了我如何送你的这块玉佩吗?那时候我们两人那,我怎样也忘不了那天。”他见她脸上淡淡的,没有高兴没有哀伤没有难过也没有愤怒,他的深情话语便如飘入急流中的鹅毛,踪影全无。他叹息一声,牵起她的手:“走吧。”

    小五知道夏苏阳怕冷,塞了个手炉在她怀中,又为她套上手笼。饶是如此,棉帘一掀,夏苏阳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寒气逼得退了一步。项濂停下,替她笼了笼斗篷,低声责怪道:“这么畏寒,又不肯穿裘皮。”

    夏苏阳看一眼殿外不敢抬头的内侍,沉着脸不语。

    项濂微微一笑,携着她往北穿过后宫登上北宫墙上的柏梁台。

    夏苏阳站在高处向下看,见宫墙外灯火通明,人群川流不息,人声鼎沸,不有些诧异。

    项濂凑近来低声笑道:“我下了旨,命民间的灯会今年在宫外的玄武大街上举办。你看,的确热闹非凡。民间的热闹又自有一番生动的景象。听说安门大街那儿还搭了个台子,民间自发办了个猜灯谜比赛……你若喜欢,我们便出了玄武阙去与民同乐如何?”他噗哧一声笑了笑,又道:“若要我去猜那灯谜,准能拿个头奖回来,只不知奖的什么。”

    他见她只是刚登上柏梁台时眼中闪过如烟般转瞬即逝的欣喜,旋即便若有所思,渐渐地染上哀伤和苦楚,还有缠绵不去的悔恨。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皱了皱眉头:“怎么?你不喜欢?可是因为如此不尽兴?不如去街上游玩?”

    夏苏阳摇摇头,沉默半晌缓缓道:“皇上,我在建邺的第一个上元节便去了街上看灯会。只因我好热闹好新奇,大家都宠着我依着我,约着一起去街上看灯会。也是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见到刘珃,随后不久他便封我做侍郎,命我随侍左右……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我耐不住寂寞,如果我能够乖乖地呆在家里,也不会出荔面这么多事情,有这么多烦恼……俗话说‘红颜水’,没想到这个首先便应在自己身上。”她看向项濂,冷冷道:“皇上,若非我长成这样,皇上怕也不会在我身上下这么多功夫吧。想是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已看得厌了……只是,恐怕不得不辜负了皇上的这片心意了。”她朝他施个礼,淡淡道:“皇上,我有些累了,请容我告退……皇上便请尽兴。”说完转身下了柏梁台。

    她这一番话说得项濂滚烫的一颗心瞬时如浸入寒潭,未及叫住她,怔怔地看着她去了。

    小五看看夏苏阳,再看看项濂,见他眼神示意,忙跟着下去。夏苏阳停下脚步,吩咐道:“你留下看灯吧。”

    小五忙道:“怎能让先生一个人回去!?”

    夏苏阳顿了顿,冷笑一声:“你去告诉他,我在宫中无论如何也走不脱,让他放宽心。”

    小五尴尬地支吾一声,脸现为难,既不敢不跟也不敢让她看见,只好远远地缒着。

    夏苏阳闷头走着,没留意前面过来一行人,等察觉,那行人已走到面前,团锦簇的一片,想是后宫嫔。她记起自己此刻内侍的身份,忙躬身垂头侧身站在一牛

    后宫嫔成日呆在宫中无事,上元佳节有这样热闹的灯会,自不会错过。走在前方的便是陈皇后,身后跟着卫婕妤及一众低贫的嫔宫。

    陈皇后见前方一个侍中没脸地闷头走来,略有些不悦。只是她今日高兴,懒得跟一个奴才计较,见他退在一旁,冷哼一声便打算走过。她瞟了一眼那内侍,心一动,停下脚步,吩咐道:“抬起头来。”

    夏苏阳愣了愣,缓缓抬起头。

    陈皇后倒吸一口冷气,宫中传言莫非果真属实,皇上近日竟宠幸上一个清俊男子。她冷冷地看着夏苏阳,眼中的怒火妒火恨不得把她烧成灰烬。她冷哼一声:“怎么没人教过你规矩?”

    这句话倒把夏苏阳问住了。以前在刘珃宫中,她是后宫之人是嫔,她从瓮她们打过交道,也不知道后宫中该有什么规矩。就算那些嫔对她心有不满,也不会公然为难大臣。

    夏苏阳不认得这位嫔是何贫,只得行礼道:“请娘娘示下。”

    陈皇后上下打量她,眼角瞟见她腰间的玉佩,依稀便是皇上的那块。那是项濂最喜欢的玉佩,墨绿的飞龙首尾相接,古朴庄重,栩栩如生。陈皇后更是嫉恨交加,冷笑道:“我焉有那工夫教你规矩,来人……”

    话音未落,便听见项濂的声音冷冷地响起:“这是做什么?……”他走到陈皇后身边,看一眼她身后众人,冷冷道:“不是要去看灯的么?都站在这儿做什么!?若是不想看了,便回自己宫中去。”瞟一眼陈皇后,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喝道:“成天胡闹,究竟何时才闹够!”

    陈皇后气极,跺脚道:“皇上,臣身为皇后,竟是连个奴才也管不得了!”

    项濂看向夏苏阳,见她垂着眼脸上仍是淡淡的,整个人却透出一股寒意,淡淡地吩咐:“你先回去。”

    夏苏阳也不看他,貌似谦卑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项濂转过身背着手冷冷道:“要看灯的便随朕来,不想看的便自己回宫去!”说完抬步就走。

    卫婕妤等互相看看,忙跟上。

    陈皇后看着一行人远去,一跺脚赌气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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