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深蓝的大车由城南西安门进城,折而向东,来到安门大街上。车前几名侍从开道,两侧有人护卫,车后跟着一辆青小车,小车后又有几骑殿后。
此车外面看上去不出奇,里面却是另一番天地。车内甚是宽敞,车内壁贴了厚厚的毡子,地上铺着雪白柔软的波斯长毛地毯,车中燃着暖炉,车内和暖如。车中坐着两名男子,一个是俊朗少年,便是那项濂。另一位脸淡黄相貌平平,只一双眼睛极,清澈如水,顾盼生烟,却是化装过后的夏苏阳。项濂定要夏苏阳化装后才带她出来,而夏苏阳只要能出门,其他都无所谓。
夏苏阳揭开车帘看了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疑惑道:“如何会有两座宫殿?”
项濂凑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左侧的是未央宫,建了不过三十余年,右侧的长乐宫是依据秦宫殿改建的,太后居于此。”
夏苏阳唔一声,叹息道:“这么大的宫殿,真寂寞。”看向左侧的未央宫:“未央宫更加宏伟,楼宇也更仑奂,定是皇帝所在了。”
项濂说声“不错”,笑问:“这未央宫与建邺城中的皇宫比哪个好?”
夏苏阳沉吟道:“未央宫我未去过,如何能比?不过从外观看来,未央宫胜在气势,地势高,便如振翅飞一般。南宫的建筑却是宏伟中更见精,尤其是石料用得极其考究,想是临近具区泽石料易得之故。个园中的石料也大多来自具区泽,不过开采起来实在劳民伤财。”她扭望项濂沉思不语,扬眉问道:“怎么?”
项濂敷衍地笑笑:“听说刘珃生活甚是俭朴,怎会如此劳民伤财。”
夏苏阳笑道:“他的确节俭,只是这宫殿却是早已修好的。”她不愿谈论刘珃,将话题转开:“这街道两侧的树我只认得松树和柏树,那掉光了叶子的树我然认得。”
项濂揽她在怀中,指给她看:“树上有果子的是槐树,树皮粗糙的是榆树。”
夏苏阳拍手道:“啊,我知道,是榆钱……南方却少见这两种树。”
项濂见她面带笑容心情舒畅,前些日子的闷闷不乐一扫而空,不很是高兴,凑趣问道:“南方却是何树多?”
夏苏阳笑道:“柳树,榕树,梧桐,杉树,唔……还有的树北方也有,不稀奇……啊,这是何处?”
“此乃北阙甲地,皇亲国戚,文武百都居于此。”
夏苏阳点点头:“我们要去何处?”
“带你去城北集市可好?”
夏苏阳眼睛一亮:“再好不过。”
项濂见她虽然脸上的化装遮掩了容颜,顾盼间却流露出自然的态,不觉心中一荡,紧了紧揽着她的胳膊便向她唇上吻去。
夏苏阳将脸扭开,嗔道:“让我看外面!”
项濂不悦,将她的脸扭过来,狠狠亲了个够,见她不满地嘟着嘴,笑道:“日后也能看。”
车马一行向西转上雍门街,项濂有心想让夏苏阳看得高兴,命人转至东市内纵横交错的小街道。夏苏阳干脆趴在了车窗上,笑看着外面的商家店铺,看了会儿,啪地打下车帘,闷头靠在车座上不语。
项濂扬眉讶异道:“怎么?不喜欢?”
夏苏阳垂下眼帘叹气:“不过是隔靴挠痒。”
项濂听她这个词用得有趣而生动形象,不笑了。因今日要带夏苏阳出门,他昨日已吩咐过少用些药。见她满脸的不高兴,柔声哄道:“我们这便下车看看,你若累了,再上来歇着。”
夏苏阳脸仍垂着,嘴角却向上扬起。
夏苏阳走到街上被前后簇拥着才感觉到自由度还不如在那个小院中,别说逃跑,便是走一步路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四处张望,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却十分焦急。她对这长安城一点也不熟,只是这些天不经意地打听到长安城有几个门,大致在什么方位等等。哪里能买到马哪里能菇船一无所知,要逃跑困难重重。
夏苏阳跟着项濂走了一条街,看到前方一座巍峨的酒楼,心里有了个主意。她拉拉项濂的袍袖,撒娇道:“我累了,要去那儿坐坐。”
项濂看一眼那酒楼,笑道:“你眼光倒好,鹿鸣乃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以南方菜式闻名。”说着携着她过去。
夏苏阳跟着项濂上楼上雅间,眼角瞟见众侍卫或立于门口,或坐于大堂,或跟着上楼,均各就其位,很是训练有素。她思索着,他这个王爷派头倒大。她也向他抱怨过讨厌这么多人跟着,他不过淡淡地说了句“身不由己”便不再解释。
项濂喝一口送上来的茶,笑道:“此茶却远不及你所制。”
夏苏阳笑道:“你若喜欢,日后我亲手为你泡。”
项濂放下茶碗不语。夏苏阳近日虽与他言语亲昵,可态度上然如以前亲密。他以为她答应了婚事后,两人该更甜蜜才叮他却感觉两人的心像隔了一层纱。
日近黄昏,夏苏阳看着面前的精致素菜,食不知味,想着呆会儿要做的事,更是心跳得急促。她略坐了坐,唤小五过来。项濂见她扶着小五站起,诧异道:“怎么?”
夏苏阳顿了顿,红着脸小声道:“我要去……”其实脸红是因为紧张,不是害羞。
项濂醒悟,勾了勾嘴角笑道:“快去快回。”
夏苏阳跺脚嗔道:“如何能快!?”
小五感觉到夏苏阳搭在她肩头的手有些颤抖,担心道:“先生可是不舒服?”
夏苏阳嗯一声道:“刚才走得久了,有些累……你别告诉项大人,我不想让他担心。”
夏苏阳料得不错,酒楼的厕所果然在后院僻静处。只是除了小五,还有两个侍跟着,一捧着衣物,一捧着净手之物。夏苏阳停下沉吟片刻,吩咐小五:“小五,你去车中取丝绸来。”
小五知道她这是要大解,忙答应着去了。
夏苏阳吩咐那两个侍转过身,捡起墙边的一根柴,转身迅速两下敲在两人的后脑上。她的功夫碰到高手不行,对付两个侍还是绰绰有余。
夏苏阳舒一口气,不敢扔掉手中的柴,拿着赶紧朝后面跑去。她想着酒楼一定有后门,而且厕所定是靠近后门。也是她运气好,拐了两拐便找到后门。她在门口张了张,后门这里项濂却渭人,想是没想到她有力气逃跑。
夏苏阳走出酒楼后门,根据太阳的方位往北走去。她知道市集离城北的横门不远,想先出了城再做计议。还未到横门大街,夏苏阳远远地看见大街上有马匹跑过,她心一凛,多了个心眼,拥在人群中听人议论,说是城门忽然看守得严了。城门口多了好几个人,凡是出城的一个个盘问。
夏苏阳心往下沉,他好快的动作。她沉吟片刻,淹没在人群中往回走,实施第二套方案。方才坐车过来的时候,她远远瞟见有座青楼,想着到那里去躲避片刻项濂应该一时想不到。果然是座青楼,在翠华街上,唤做“晚霜楼”。
门口候着的人见夏苏阳衣饰华贵,气度不凡,后面没有从人跟随,或许是着出来玩的,这种人的钱最好挣,忙迎上来:“先生这边请。”
夏苏阳大大咧咧道:“给我一个僻静的雅间。”坐定后吩咐道:“给我找你们这里最会唱曲的歌妓来。”
那人犹豫道:“最红的歌姬自然是文夕姑娘,只是……”
夏苏阳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放在她手中:“你只告诉她我有好诗,问她可想要。”她早已做好准备,藏了些金子和项濂送她的小而贵重的东西,其中自然是以玉居多。
那人欢天喜地地下去了。过了一刻钟,来了个丫鬟,向她行了个礼笑道:“我们姑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先生先写间诗文?”
夏苏阳哈哈笑道:“晚霜楼的姑娘难道打扮气质都相同吗?为不同的人自然要谢同的诗句。”
那丫鬟顿了顿又下去了。再过得一刻来钟,那丫鬟回来,微笑道:“先生请随奴婢来。”
夏苏阳此举只不过是下个赌注,输了不过是被项濂抓回。她在这里举目无亲,靠自己的力量逃跑怕到不了城门便被抓了回去。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赌一把。风尘中自有奇子。既是红歌妓,该会有些不同。
夏苏阳跟着那丫鬟穿过院子,来到一小楼中。门开处,一个长挑子转身看来,眉宇间颇有英气,轮廓略深。夏苏阳心下疑惑,她看上去并非胡姬,难道竟是混血儿?不又称奇,这楚国民风与汉国的确不同,汉国人喜爱男子俊俏子柔弱,楚国则更开化爽朗些。
文夕见走入的这名颀长男子脸泛黄相貌平平,不似文采出众之人,不有些失望,想又是什么人想着法子的来见她,而她居然还上了这个当。她正要出言讽刺,见那男子抬起眼看着她,眼中似有清韵流转,顿时心里一震,脸上不有些发烧,再也没去想他的相貌。
夏苏阳笑着拱了拱手:“文夕姑娘……”
文夕忙福了福。
夏苏阳见她不说话,溜了眼房中,看见墙上挂着一面琵琶,讶异道:“原来姑娘用的乃琵琶!”她也不知道琵琶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想着该是丝绸之路开通之后的事。如此说来,丝绸之路已经开通了?抑或是这子家传?
文夕恍然回神:“不知先生想听什么曲子?”
夏苏阳微笑道:“莫非文夕姑娘忘了在下此来乃为献诗。”
文夕脸红了红,忙吩咐丫鬟备好笔墨和竹简。
夏苏阳坐下沉吟片刻,想着她的气质十分磊落,该不是个幽怨的子,刚要落笔,顿了顿,改用周沚青的笔体写了首曹植的《白马诗》: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文夕坐于她身旁看她写,边看边点头,待她写完,拍案赞道:“好诗!”夏苏阳摆摆头,心说,惭愧。她搁下笔,微笑道:“还有劳文夕姑娘为此诗配上曲。”文夕叹道:“先生文采如此出众,实在孤陋寡闻,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夏苏阳看向墙上的琵琶,朝文夕微笑道:“在下在建邺时,曾听得一首好曲,若能以琵琶与箫合奏,意境最佳。可否借文夕姑娘一支箫?”
文夕见她不想说,也不勉强。她自己便有箫,当即取出给她。
夏苏阳双手抚了抚箫,叹息一声,吹起了那曲《江月》。
一曲终了,文夕呆呆地看着她,烛光中,她那平凡的容颜似乎也变得出。
夏苏阳放下箫,见她眼神中满是钦佩仰慕,想是折服于自己的“文采”,此时该是好时机。她沉默半晌低声道:“实不相瞒,在下有事相求于文夕姑娘。”
文夕忙道:“先生请讲。”
夏苏阳叹道:“不敢隐瞒姑娘,在下实乃一子,被人掳至长安。在下寻得个空逃出,只是在长安举目无亲,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在下观文夕姑娘乃侠义之人,恳请姑娘助在下逃脱。”
文夕倒吸一口气,惊道:“你怎会是子!?”
夏苏阳笑道:“只因我扮惯男子,旁人无法分辨……你看,我却没有喉结。”
文夕仔细看了看,果真如此,想到刚才自己那一瞬间的心动,不觉又有些脸红。她顿了顿,好奇道:“那人因何掳你?可是有仇?”
夏苏阳迟疑片刻,见架子上有盆清水,走过去对着铜镜将脸上的化装洗去。文夕看见洗去化装后的夏苏阳,顿时起了同病相怜之心,慨然道:“姑娘放心,若能帮上忙定将尽力,只恨能力有限,唉……”深深地叹息一声。
夏苏阳摇摇头苦笑道:“城门已被看管起来,怕是出不了城门。”
文夕倒吸一口气:“那便如何是好!?”
夏苏阳在屋内走来走去,喃喃道:“若有一带夹层的马车或许可以,再不行,我可以躲在车底……”
正想着,文夕的侍平儿在外面道:“姑娘,泽王爷来了楼里,怕是一会儿便会过来。”
文夕暗叫一声要糟,忙将夏苏阳的头发打散,替她挽了个髻。正替她换衣服,听见项泽在外面唤她,忙答应一声:“稍等片刻。”
项泽听说有个男子在文夕楼中,哪里愿意稍等,一抬脚便将门踹开,见屋中一陌生子忙背转身去,将露的肩头遮上。
文夕怒道:“你这是为何!?”
项泽知道自己唐突,又不好直说为何,忙讪讪地退了出去。过了半晌,文夕出去,将门带上。项泽陪笑道:“楼里来了新的姑娘?”
文夕气得脸发白,冷笑道:“王爷正好去问妈妈讨来!”
项泽忙赌咒发誓说绝无此意。
文夕脸稍缓,与他缠绵低语两句,低声道:“明日想去山上采那青松上的新雪回来泡茶,不知王爷可有兴致同往?”
项泽忙笑嘻嘻地答应了。
夏苏阳这一跑脱,项濂那边自然是四处搜寻。首先便命人封了城门,过往行人车辆一一盘查。其次便是上码头,车马行,马肆询问,留人在那里盯着。他想着夏苏阳定是要抓紧时间逃跑,却没想到她还有那个闲工夫去逛青楼,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去那种地方。
折腾到半,夏苏阳却踪影全无。项濂脸越来越沉,越来越青。他恨恨地想,她居然有力气逃脱,看来已经有很净吃药了。她可真有本事,居然能骗过他!不知是她太能耐还是他小看她了。说的那些答应婚事的话也是在敷衍他了,好让他不起疑心。项濂越想越气,一翻腾竟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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