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里,爹从不以曾任右丞为荣,而是以“得意门生”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为傲。经常听爹夸奖他的学生,他说太子明德守礼、虚怀若谷,既秉承了先皇的睿智果断,又继承了先皇后的宽厚仁慈。每谈到太子,爹的眼中都闪着欣慰慈爱的光芒。我知道爹对太子倾注了全部心力,像教育亲生儿子一样用心良苦。
爹的友人们还常提起太子的同母胞弟六皇子。每到此时,爹总是说一句“六皇子天赋秉异”,不愿再多谈。后来爹曾经私下对我说,没想到他一生阅人无数,也有看不透的人,而当时六皇子不过总角之年。我实在好奇六皇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即使我们从未谋面。
在爹的影响下,我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女则》、《女戒》,琴棋书画虽不敢说样样精通,也算略知一二。后来我的“贤德淑良”闻名朝野,先皇特许我到宫中走动,还批准我可以随爹参加宫廷宴会。我知道先皇意在为太子选妃,跟我同样命运的还有顾丞相的长女顾承香和兵部侍郎的次女杜若兰。
顾承香八面玲珑深得后宫妃嫔的欢心,甚少与我和若兰妹妹来往。我和若兰妹妹知趣相投,很快结为异性姐妹几乎同出同行。我们姐妹在文崇二十年的元旦,遇见了六皇子——后来的永平王段松风——我的夫君。那天是我先看到六皇子的,然而他先看到的人却是若兰妹妹。
那一天,我们姐妹在宫内的御花园捉迷藏。我藏身于一座假山后,透过假山的缝隙窥视外界一切。我没有等来捉我的若兰妹妹,却等来了我此生至爱。他就这样闯进我的视线。我至今还经常回忆起,他那日玉树临风的身影。
他当时虽然未脱少年稚气,但神情比同龄人成熟,举手投足间透着王者的霸气和帝王家的富贵。他神情冷漠、五官堪称完美,最诱人的是那双透着邪魅的桃花眼。亦正亦邪、让人捉摸不透,他一定就是六皇子段松风。我沉醉其中,忘却了身在何处。
“我抓到你了!”若兰妹妹的声音唤醒了我。若兰妹妹紧紧抓着六皇子的衣袖,突然感觉气氛不对。她慌忙松开手,拿下眼罩。“对不起,我抓错人了。”若兰妹妹羞赧地吐了吐舌头。六皇子面无表情,冷冷说了句:“无妨。”我猜,当时若兰妹妹一定也被他磁性的声音蛊惑,所以才会脱口而出:“你要不要一起玩?”
六皇子有些意外:“你可知道我是谁?”“这重要吗?”若兰妹妹笑了,“相逢何必曾相识呢?”六皇子微怔,然后语气稍缓和。“我叫段松风。”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真的是六皇子段松风。“民女杜若兰。”若兰妹妹这才想起我,喊道“如歌姐姐,你藏在哪儿了?”我理理衣衫,然后恭敬地走出来行礼。“民女宋如歌见过六殿下。”
我后来的夫君,当时只对我微微颔首致意。那双邪魅的眼睛,久久注视这若兰妹妹。在此后的三年里,只要我们三人见面,他就一直如此。他对我永远只是点头问候,他含情脉脉的眼神只留恋在若兰妹妹身上。
若兰妹妹每次与六皇子私会,总是拿我当挡箭牌。有时,我们甚至女扮男装。若兰妹妹一直不知道,不仅她期待每个月两次的约会。每个夜晚,我都会数着月亮。即便每次,他只会对我颔首致意,然后牵起若兰妹妹的手毫不留恋地离开。
不久,先皇驾崩太子登基。新登基的皇上跟爹说的一样,宽厚大度。皇上让众王子选择是分封到异地,还是留在帝都。大多数皇子选择到地方封爵,只有六皇子选择留在帝都。我想,他多半是为了若兰妹妹。六皇子的渐渐在朝野建立威信,他和若兰妹妹的交往变得光明正大。就连皇上和杜侍郎也默许了他们的关系。
我见到六皇子的机会变得渺茫。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听若兰妹妹给我讲他的事。能以这种方式了解他,我很满足。他会用笔墨描绘出若兰妹妹曼妙的舞姿;他会在若兰妹妹的房外吹箫,以此来召唤若兰妹妹出府;他会使用轻功,抱着若兰妹妹在山间穿梭……不见面的时候,若兰妹妹也不寂寞。因为她会收到六皇子的信笺,有时是一首哀怨缠绵的诗;有时是一篇文采华丽的骈文;有时是“若兰妹妹本人”。爹说的对,六皇子天赋秉异。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般周而复始,可是那场飞来横祸彻底扭转了我们的命运。我永远忘不了那年冬天,帝都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雪花如开到颓靡的梨花。帝都有半个月时间被一片白色覆盖。万物银装素裹,像是在祭奠我离世的若兰妹妹。行刑那天,我在刑场目睹若兰妹妹的娇躯被横腰斩断。鲜红的血在白色的雪地上流淌,绘成恐怖悲怆的图案。若兰妹妹怒睁的杏眼有泪水流淌下来,她凄美地躺在雪地上死不瞑目。他们说杜侍郎参与谋反,我到现在也不相信。
六皇子因劫狱、偷梁换柱而获罪,在若兰妹妹死后的第五天才被释放。而我从刑场回到家后,高烧不止。听说是六皇子替若兰妹妹收的艳骨,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若兰妹妹葬身何处。很快,我就从爹那里听到,六皇子主动请命北上抗击西番,皇上应允。
一别经年,二年的光阴对一些人如白驹过隙,但二年可以改变许多人和事。再相逢,还是在皇宫御花园的假山前。他抗击西番得胜回来,已经被皇上加封为永平王,封邑五千户。顾承香终于如愿以偿,被选入宫封为香妃。御花园里,已经看不到若兰妹妹的倩影。看似不变的,只有我。
“你可好?”昔日的少年已经蜕变成坚毅的男人。漠北的风霜把他磨砺得越发英气逼人玉树临风,他依旧面若冠玉又不乏阳刚之气。邪魅像散不开的浓雾,弥漫在他琉璃似的桃花眼中。我摇摇头:“她离开后,我一天也没快乐过。”永平王微怔,我知道我也道破了他的心事。良久,他才开口:“我带你去见她。”
原来若兰妹妹长眠在终南山一处隐蔽的树林里。也好,终南山是道家名山自股多隐士,她在这里清净无扰。我轻抚着墓碑上的刻字,“爱妻杜若兰之墓,夫段松风立”。泪珠随风飘落,落到墓碑上。“若兰妹妹,两年了,姐姐终于来看你了。”耳畔传来悲戚的箫声,那是永平王在向若兰妹妹诉衷肠。
一个月后,我收到永平王的聘礼,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晚爹在书房里,神情严肃。“你想好了?”我看着爹,心中翻滚百般滋味。“我想好了。”我向爹恭敬地行了大礼,“请爹成全。”爹长叹口气。
又过了一个月,我成了永平王的侧妃宋德妃。谁也想不到,洞房花烛夜我们是在相拥而泣中度过的。也许,永平王只把我当成若兰妹妹的遗物。毕竟,我是若兰妹妹生前最亲近的姐妹。除了永平王,我拥有最多关于她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谈话的内容只有如歌妹妹。
直到知心出生、各侧妃相继入府,殿下把府内大小事物都交给我,我们的话题才逐渐增多。我在心里无数次唤他“夫君”,可叫出口的永远是“殿下”。作为一个替补,我尽心尽力地恪尽职守。闲下来的时候,常常独自伤悲。原来相敬如宾不完全是褒义词。
乔惠妃与若兰妹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有好几次,我差点把乔惠妃叫成若兰妹妹。后来顾卿影嫁入王府的到来,打破了乔惠妃一手遮天的局面。
起初,我对卿影充满同情。她只有十六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因为若兰妹妹离世时也只有十六岁,所以卿影的双八年华一定不好过。果然,卿影新婚之夜独守空房,顾家一时成为朝廷的笑柄。
然而我没想到她并不幽怨悲观,对孺人的卑贱身份看得极淡。每次请安面对殿下和乔惠妃的刁难,她能屈能伸、应对自如;她把知心视若己出;她总是闯祸,却屡次化险为夷;得知她与大哥来往甚密,我好心前去劝阻,却被她敢爱敢恨的态度所折服。
其实我真正想告诉卿影的是,殿下并没有表面那么厌恶她。这一点,恐怕连殿下都没有意识到。认识殿下近十二年,我熟悉殿下的秉性。若当真厌恶,殿下会像对待柳淑妃那般冷漠不屑一顾。无论是冷嘲热讽、动用家法,还是宠幸墨菊,殿下都是在意卿影的感受的。顾卿影,确实与众不同。她从孺人摇身一变,成了永平王妃。殿下正妃之位空缺多年,我原以为那是在纪念若兰妹妹。
那天面对卿影,委屈的泪水混淆了我想说的话。或者说,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我宋如歌爱了半生的男人,能够把爱分给我一点。我反复想如果那年在御花园,殿下先看到的是我,那么我们仨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一直想亲口告诉殿下,我们生活的曲调还没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爱情就已经生根发芽了。当我们新婚的礼乐奏响时,我的爱情早已长成苍天大树。未成曲调先有情,也许是因为太爱了,所以我至今没有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