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毫最后一提轻轻收笔,英楚起身,把笔搁在砚上,微微侧目看着他笔下的舒展俊逸的墨兰,一弯轻笑从嘴角流泄,问惠眠:“你觉得怎样?”
惠眠看着眼前的画纸,微微一笑:“小人觉得,浮气泄漏过多,含蓄稍逊。”
英楚微微一惊,心想,真不愧是封于青门下的高徒,一针见血。脸上却不动声,剑眉一挑,眼稍向惠眠瞟去,说道:“能笔为心声已是不易,却为何要故作深沉?”惠眠笑笑,不答。
一阵风吹过,正好把漂荡的水气吹向轩内,转眼间,石桌上的纸张已微润,一阵凉意侵向脸颊。
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一声惊呼:“快来人哪,有人落水了!”两人不由得心头一惊,英楚一手撩起下衫,一边匆匆向呼声传来的地方赶去,惠眠犹豫地看了看桌上未干的墨迹,心想,这宫内三天两头有事,今儿不知又有何事。想着,也匆匆往英楚去的方向赶去。
这呼喊声来自藕园,英楚刚进藕园的门,便见四五人围在荷池边,齐也在,扶着栏杆哭得浑身发颤。荷池里却有三个人在挣扎,一个是大公主英浓,一个是侍嫣红,还有一个则是齐的侍卫程立雪。
程立雪已把英浓托到池边,池边的青儿等人拼命拉住她的胳膊往上拽,栏杆已被人踢断,好不容易把她拽上来,英浓的发钗早已散落,黑而长的头发缠了一脸,鞋子留在了池中,其中一只脚的袜子也不知去向,估计是挣扎的时候被她自己蹬掉的。
上岸的英浓已冻得脸发青,嘴唇发颤,双眼紧闭,不知谁递来一件锦袄,把拉上来的英浓裹住,齐一下子扑倒在她身上,大哭起来:“都是娘造的孽啊!生了你的人,却没有生你的心,十六年来你是冷暖不知,生死不分,这生这世,你叫为娘怎么办啊!”
正哭着,有人提醒:“赶紧把大公主移到屋内火箱边,别冻坏了身子!”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于是七手八脚把英浓抬向寝宫。
这边程立雪已把嫣红救了上来,原来嫣红见大公主不小心落水,心知今儿闯了大,情急之下一边呼救一边也跳入荷池,又不会水,只得和英浓一起在池中挣扎沉浮。
被程立雪拖上岸的嫣红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水,顾不得身上寒冷,大哭起来。
也难怪她,小小年纪入了宫倒也罢,反正这辈子注定是做牛做马的命,给谁做奴婢都一样,谁知好派不派,把她派给这个疯公主做奴婢呢!
这个英浓,自从下地以来就是那个傻样,不聋不哑偏傻,三天两头出事儿,刚在前天,刚进英岐的书房,左看看右看看,抬手就把书桌上的墨给喝了下去,她跟在身后,连脚都还没来得及抬进门,英浓就已经把它喝干了。
幸好那瓶内墨汁不多,这个傻公主还张着黑嘴向她笑呢,笑着笑着就“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吐了嫣红一身,也吐了自己一身。那个场面,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半天才收拾干净的,到傍晚,还是被传她去的齐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耳光。
“小蹄子!你要是再敢蒙公主,拿她开心,仔细我剥你的皮!”
想到这里,叫她怎么不伤心,干脆,趁着这当儿,大哭一场也好,把心中长久积聚起来的怨气哭哭干净。
程立雪救起嫣红已是精疲力竭,灰着唇说不上一句话,子南赶紧扶着他去房里。
站在一边的惠眠看嫣红哭个不住,也不觉红了眼,走过去,递一块罗帕给嫣红,让她自己擦眼泪,一边轻声说道:“天寒,快快回房换衣,万事自己仔细着,小心着了凉。”说完,顾自向往飞度轩的那条小径走去。嫣红看了看手中的罗帕,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却不觉发了怔。
却说英楚跟着众人在慌乱中来到英浓寝宫,却见火笼已生起,屋内温暖如,几个侍婢把英浓扶入内房换衣,齐在一边哭个不住,英楚心想,却也难为她了,这个英浓,三天两头出事,齐又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这就好比三尺小舞台上天天唱大戏,有几个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腾。
正在这时,英岐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看英楚也在,就喘着气儿问:“哥,又什么事?”
英楚见英岐气喘吁吁的样子,定是从康庄的斗鸡场里回来,便向里呶一呶嘴,道:“大公主落水了。”
齐一见英岐,更是伤心气极,也顾不得英楚就在身边,流泪数落道:“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啊,一个疯疯癫癫,一个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事,怪不得皇上看不起你们,便是我,也是亲生的推不得,难怪人家要冷眼笑我们!”说着,便泪流满面。
英岐一看这样子,只好不作声,低首站在一边郁闷。
正在这时,有蔡公公前来打探,向齐道:“皇上叫奴才前来探问,大公主可好?”
齐用帕子揾揾泪,道:“劳皇上操心了,浓儿已没事了,只不过湿了衣衫罢了。”
蔡公公又道:“皇上让奴才交待,可要叫人看管好了大公主,不要三天两头出事才是。”
齐敛敛容道:“是的,多谢皇上记挂了。”
蔡公公才出门,刚好与匆匆赶来的英爽撞了个正着,英爽后面跟了两个丫头,一个兰儿,一个玉儿,蔡公公忙向英爽行了个礼,“得罪了,公主。”英爽不答,绕过他,顾自往门里去。
“大哥,二哥,大又怎么了?”
英爽见屋里的人都在,便知今天大的定是闯得不小,便大声问英楚英岐,又见齐在一边,忙过去向她行礼,道:“齐娘娘,今日母亲得了风寒,不便出来,让我来向你们问候,问大可好。”
齐嘴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得冷笑,却道:“多谢你们记挂,总是我们浓儿不好,连累大家。”
英爽是辰的儿,年方十五,出落得亭亭玉立,脸如鹅蛋,肤如脂白,眼如寒星,格外向,整天带着两三个丫环东闯西荡,英仇却是十分疼爱这个儿,总是有求必应,处处袒护。
可是,别看这样一个外向型的孩儿,却是喜欢谈仙论佛,对于宫里的一些事物,是充耳不闻,就是有人跟她讲一些宫内事理,她也总是恼怒地打断,随后不顾他人脸扬长而去。
玄骐王朝下一代的领国者将是一个子,这在玄骐国已是路人皆知,从宫中人物的排行来看,英爽可是有着很大希望的人,但英爽却早已发了狠话:“谁要是把我往这个路上推,我明日就做姑子去!”因此,她反倒是第一个被排除的人了。
齐自己本来生了个疯丫头,看辰的孩儿出落得如此水灵,又得到英仇的宠爱,心里酸得跟醋似的,但后来一看英爽对于王位的态度,她对这个不懂人事的小公主竟也有了一些好感。
不一会儿,皇后罗嬉衣也派了人过来探问,问长问短一阵后,才离去。等英浓寝宫的人走完,已是下午时分了。
***
瓮子村。
唐宛儿正在努力地适应她的新生活。哥嫂已经把她醒来的事通知给云楼的妈妈了,那妈妈是既喜又愁,也巴巴地来看过她一次。
那妈妈看看唐宛儿的反应木木的,跟以前大不相同,便觉得有戏,又听说唐宛儿已失去了记忆,便更是心怒放,觉得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就像是一张白纸,要画上什么,只看画的人的态度了,她要在这张白纸上画出一个云楼的大魁,画一棵云楼的摇钱树!
于是便向劳素珍交代了很多的话,让她去做做唐宛儿的思想工作,好歹再也不要让唐宛儿像上次那样,再寻死觅活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唐宛儿慢慢地知道了唐家的事,因为她失忆,人家也就尽可能地多讲一些事情给她听,力求帮她回忆过去。嫂子待她还好,因为想让她回云楼,这一家都指着她了。
哥哥是个盗墓的,经常间出去,月亮快西下时才悄无声息地回来。也知道了村里有一个范昆,是个盗墓的头子,哥就在他手下做事,那人虽然粗鲁,却是个情很直的人,很受村里人的尊敬。他们盗来的东西从不往家带,放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如有可能,就立刻就换成了钱,每人拿到的也不多,这年头,盗墓这营生也不容易。
这天,唐宛儿在上呆得腻烦了,就想出去看看,不管怎样,总不能在上过一辈子吧,去了解一下这个社会,让自己不再那么被动,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稀里糊涂穿越了,要穿回去却是不可能的了。
她轻轻地起,身上冷得很,看看房内,却没有可再穿的衣服了,也许当初从云楼出来的时候天气还是暖的吧,现在,这一身薄薄的华丽衣服真的是难以抵挡寒冷。
外面的风还在吹,不知家里人都去了哪里,她打开那扇薄薄的木门,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却发现家里的大门是开着的,虽说是大门,却也只是一扇比房门稍大一点的薄薄的板门,因这年代久远,门框已有些稍稍倾斜,门外是一片淡灰的世界,淡灰的天空,淡灰的云朵,淡灰的泥地和淡灰的风,一棵高高的脱光了叶子的树在风中孤独地站立,树上没有一只鸟;门口放着一只石臼,里面落了几根稻草,还有两个板凳,靠土墙站着。
唐宛儿在院子里极目望去,发现远处的天空下还有不少个草房子,在这辽阔而灰的冬日大地上,那些草房是那么地不起眼,仿佛用手一抹就能抹去似的。在这里,人类的痕迹蜻蜓点水般若有若无,大自然的强力主宰了一切。一阵无助和孤独袭上唐宛儿的心头。
这时,屋后传来一阵人的说笑声,随即两个人从屋子后面转出来,一个是唐宛儿的嫂子,另一个人不知道是谁,穿红着绿,脸上涂了很多的脂粉,眼睛很大,嘴又扁又宽,细细的鼻子,很容易让人想到唐老鸭的那个脸蛋。
两个人见唐宛儿一人站在院落当中,不觉都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惊道:“咦,你怎么起来了呢?”
原来那人认识唐宛儿,她笑笑地过来,拉住唐宛儿的手,说道:“我说呢,可惜红颜薄命,宛儿啊,你别怪你哥嫂,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你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啊,要想灯红酒绿地享福,也只能如此了,人的一生很短,一眨眼就过去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那成林人虽然好,但这有什么用呢,到时候,到时候,你也就跟你嫂嫂一样,让这日子把你的细皮嫩肉都磨成砂纸一样粗糙。听我的话,到外面去,亏不了你的!”
眼前这个塑料一样的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通,但见劳素珍笑嘻嘻地频频点头,却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见唐宛儿好奇地看着自己,那人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劳素珍说道:“哟!你看我,我忘了!她不认得我了吧?”
劳素珍好像也想起什么似地说:“对呀,忘了呢!来,宛儿,我给你介绍,这是我们村的九婵,你肯定忘了吧,她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在城里生活的呢,就在你那云楼隔壁的凤楼,你去云楼,这不,还是她给介绍的呢,她可是个大好人啊!”
九婵朝劳素珍罢罢手,不计较的样子,说:“算了,别说这些,记不起来就算了,只要不像上次那样便是好啊!”说着,端祥着唐宛儿,又叹了一口气道:“真正是全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啊,别说全城,就是全国上下,恐怕也不会找到比她更俏的了呀!想不到我们瓮子村,会有这样标致的人物,真不知是还是福!”
我很漂亮吗?听了这些话,唐宛儿想道。自从自己莫名其妙地醒来,到现在为止还没照过镜子呢,是的,她已变成了别人,却不知道自己托身之人到底长着什么模样。
两个人见唐宛儿一脸的茫然,便把她搀到屋内,好心地说道:“别在风口里站啊,身子还很虚弱,要多在上躺躺才是。”
一缕缕风从她的衣服底下钻进来,冷得她发抖,不由得说了一句:“我冷……”
那九婵听了,便问劳素珍道:“宛儿的衣服还在吗?”
劳素珍看了唐宛儿一眼,为难地低下头,说道:“早就当了的。没想到她还会回来,现在,都没有她可加的衣服了。”
九婵摇摇头,叹口气说道:“唉,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也太……”
劳素珍低头不语。
两人把唐宛儿搀到上,替她盖上薄薄的被子。
九婵在她头坐下来,道:“宛儿啊,不管你是不是认得出我来,反正我话是说到这儿了,如果那云楼的妈妈来了,你就好好地跟着她去吧,别犟着,啊?”
唐宛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莫名其妙地开始了别人的人生,任何的选择都缺少依据,看样子,在这家里呆着,倒还真的不如出去的好,可是,这要去的又是怎样一个地方呢,那可是一个妓院啊!
真是左也难,右也难。唉,躺着吧,听天由命了。
她想起什么来了,就向劳素珍道:“嫂子,给我一个镜子吧,我都好久没照镜子了。”劳素珍想了想,看了看唐宛儿,叹一口气,出去拿了一面小镜子过来。
那是一面年代已很有些久远的小铜镜,边上已是铜锈斑斑,唐宛儿拿在手上,那镜子中间的一个小圆内模模糊糊地映出了她的容颜。
那是怎样一张丽的脸啊,白嫩的皮肤,小巧的下巴,大大的乌黑的眸子流盼生辉,鼻子小巧而圆润,洁白的牙齿细密如珍珠,唇不点而红,这是她自己吗?她惊呆了,微微地张着嘴,镜里的人也迷茫地微微张着嘴,奇怪地看着她。
她差点落下泪来,真是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变成一个倾城倾国的人,前生的梁如意长得也不错,只是,怎么能跟眼前的那一个比呢,这个唐宛儿啊,怪不得刚才九婵要说她红颜薄命了呢,也怪不得云楼的妈妈待她像个宝了。
劳素珍看她想流泪的样子,怕她想起自己不公的命运,就赶紧把镜子收了去,说道:“别胡思乱想,啊?宛儿,身体要紧。”
九婵见状,也道:“是啊,人嘛,年轻时再怎么耐看,年老了都是一把骨头一张皮,再也分不出个上下来!”
宛儿不响。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劳素珍和九婵见已无可述的话,便向她叮嘱了两句,走了。
下午,有唐宛儿的同村来看她,可她,却一个也不认识,那两个人,一个叫竹凤,一个叫叶儿,据说都是唐宛儿极好的朋友。
劳素珍在院子里拦住了她们:“宛儿睡着呢,她身子虚弱得很,还需要休息,最好不要去打扰她啦!”
竹凤说:“嫂子,我们知道,我们只不过看她一眼,她醒来后,我们还没来看过她呢!”
叶儿也说:“是啊,嫂子,我们就一会儿,不会累着她的,听说,她都认不出人来了,我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也许能帮助她想起以前的事儿来呢!”
劳素珍拗不过她们,只好放她们进去,一边还叮嘱着:“她会累的,不要说太多的话哦,将来等她完全好了,再说也不迟。”
两人心里想,哼,等她好了,等她好了,你们早就又把她送到云楼去了,那时再要见面,谈何容易。
两个人儿看到宛儿穿着那身华丽的衣服,病恹恹地躺在上,不由得落泪了。这是很可爱的两个人儿,可唐宛儿却完全不认识她们,只好友好地对她们微笑。两人坐在边,叽叽喳喳地说有关唐宛儿的很多事情。但唐宛儿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说起当初唐宛儿被送去云楼的景况时,那竹凤和叶儿对她嫂子作出了极端的鄙视,叶儿还在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以示她的愤恨,她们还把各自带来的小礼物塞在佩君手上,一个是一只三个角的囊,一个是一个热呼呼的粽子一样的食物。
宛儿打心眼里感激她们,心想,这个唐宛儿,还真的与前生的梁如意有点相像,她梁如意人缘也极好的,有很多的朋友,这回,她不明不白地穿越到这里,她的朋友们不知会伤心成啥样呢!
此时,在祈水城外的大马路上,玄骐王宫的三匹快马正飞驰着,马蹄在阳光下扬起一阵阵的尘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