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月前的深秋初寒,现下已是北风刺骨。越往北走也就越是冷得厉害。马车过釜州,甫入王域帝都的地界,便有细细密密的雪飘洒下来。冷风不时钻入车厢,我裹紧了毛茸茸的貂裘缩在车内,俨然一副过冬的臃肿模样。
碧荷被我硬罩上了银鼠皮大氅,准许她与我同乘一车,免去了在车外忍受天寒地冻的痛苦。车内供着热乎乎的薰铜炉,倒是自有一派阳之暖。我撩起一角车帘,顶着冷风向外张望。
虽已在王域内,这一带也依然很是荒凉,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避风的地方了。深褐的泥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新雪,麦秆的茬子还留在土里,已是一片枯败的颜。天幕阴沉灰暗,巨大的铅云团趁风涌动,雪还在持续飘洒。
叹了口气,放下帘子。手指离开车帘的时候,才勉强感觉到些许温度。只是简单的吹风,就已经令皮肤失去感觉。不愧是北方的冬天。
“公主,王爷他们就这么在外头骑马……不会给冻坏么?”碧荷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摇头。也不知道他在逞什么强,大冷天的骑着马在外头走,也不怕受凉么?
“一直没有回来,帝都大概已经下雪了吧。”望着微微扬起的车帘,我道:“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元元了,不知道那小家伙好不好。”
碧荷笑起来:“公主临行前对下人们已是千叮咛万嘱咐了,他们哪敢怠慢小猫啊。”那可是公主比宝贝自己还宝贝的小祖宗,饿着了冻着了谁担待得起?“这会子说不准那小家伙正趴在您的暖榻上睡懒觉呢。”
我勉强笑了笑。
出去这两个多月,真的快要把帝都的物事抛在脑后了。现在回来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需要留心的东西,采梅居也好,元元也好,帝泰也好。总之,放风结束,我又要做回那个流玉公主了。
这一路上,不可谓不精彩。一些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和面目,竟能在一夕之内变得昭然若揭。而我与允桓和悦之的关系,也在时间的缓慢流动中悄悄变化着。从看上去亲密无间的兄,变为暗中相互紧盯的人;从并不甚亲厚的叔侄,转而站在了一起,以至于能够对彼此昭示本来的模样。
谁也无法控制,只因那是命运。
不多会,阿广掀起帘子:“公主,前面有个小客栈,王爷说先在那儿歇一歇。”
“好啊。”我应道。这话正合我意,白悦之那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怕是正需要暖和暖和身子了。在北方冬季的寒风里连续走上四个多时辰,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也难受。
“看样子是到了灵泽,再往北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该进皇城了。”碧荷小小地雀跃道。
我往车窗外看去,悦之的随侍们大半已经下马,他们的大氅上沾满雪。那些雪白的颜一跳一跳的,隐隐有些让人眼疼。我揉揉眼,探头望向前头领队的人。
一袭宽大的玄龙墨氅,罩着暗金的厚实袍子。长发散在肩头,脑袋上也扣着风帽。他抬手拍落肩头的细碎雪,手指洁净,我却忽地心疼起来。
“公主,别望了,咱们下去吧。”碧荷道。
“唔。”我点点头,拢紧了貂裘的领口。
帘子一起,北风几乎是暴烈地卷进车厢来,夹杂着零星的白雪。我被扑来的风吹得一窒,眯起眼睛往回缩了缩,留海在额际呼啦啦乱飞,珠翠也被吹得啪啪作响。
“哗……好冷。”
我低低叹了一声,却招来某人的嘲笑。抬眸一看,是那厮玄龙墨氅的邪魅男人,正望着我扬唇浅笑。他琥珀的眼眸中泛开极其温柔的水光,口鼻呼出滚热的白雾。见我仍旧傻愣愣地站在车上,他伸出手。
“来,下车。”悦之笑道,“在这儿待久了可是会冻僵的。”
暗恨他一眼,把手搭在他的手心里,一撑一落,双脚便沾了地。他的手并未松开,反而紧紧拽住我的手指。好看的剑眉蹙起,他道:“手怎么冷成这样?车厢里不是有暖炉么?”
我讪讪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冷呢。”谁晓得你居然跟个没事人一样,手心还是干燥温暖的,好像待在车内的人是他一样。据说高手都是靠着内功驱寒,不知他是不是这样?
“本来身子就没大好。行了,快进客栈里去吧。”拉起被风掀开的帽子,反手牵了我,大步往前头的小门走去。他身形高大,走在前面替我挡去寒风,那风直把他的大氅吹得鼓鼓囊囊,墨黑的发丝高高扬起。
被这样牵着手,我低下头,没来由地难过。
客栈的门楣上挂了灯笼,红纸颜陈旧,上头用墨笔书道:同福客栈。
我眨了眨眼,只觉得嘴角有些抽搐。
想不到在这里还可以遇到《武林外传》的摄制组啊……我探头向客栈内望去,木质条凳和方桌,左右两侧各有两条通往二楼的木梯,长长的条柜靠着左边摆放,条柜后还有满墙的木格子,看样子是用来放置账本或者其他东西的。
“哦呀……佟湘玉和白展堂在哪里呢?”嘴角上扬。
这的确是种奢望,我明白这店名只是个巧合,但是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能够勾起我前一世记忆的存在了。虽然只是一个名字。站在客栈门口,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是不是会有小六跑进来横刀抹脖子道“照顾好我七舅老爷”,小郭靠过来大甩“排山倒海”?
那些仅存于上一个我的怀念,到现在也清晰可见。
死后没有被收走的记忆,于我,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公主,您在做啥?”碧荷紧张兮兮地凑过来,“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没事。”我笑了笑,“掌柜的呢?”
碧荷指指大堂里的另一角,悦之的执事正在和一位年约三十的人交谈。看那人的模样,并无一丝与佟湘玉相似,我却意外地觉得亲切。
“有什么吃的便送来,另外,给马也喂上草料。”执事对那人吩咐道。
我凑近些打量这掌柜的。一身水红绸裙外罩灰褐毛氅,十指纤纤,兰指翘得自有一番妩媚。她用手轻轻托了托发髻,嘴唇一弯:“您放心,咱家这就替您准备去。”说着,眼神往我这边扫了一圈,眉眼透出些异样的神采。
我一愣,随即抱以微笑。
“这位是……”掌柜的收敛了眼神。执事接口道:“这是我家。”
“想不到竟是位掌柜。”我笑着微微颔首致意,“将这客栈打理得如此妥帖,叫小子佩服不已。”
“说笑了,也都是仰仗了外子。”掌柜的并不与我见外,浅笑道:“我不过是替他管管事,算不得什么掌柜的,叫我湘玉便是了。”
“湘玉?”我的嘴角又开始抽风了:“佟……佟湘玉?”
掌柜的竟是脸微变,嘴上笑道:“正是身名讳。此番才是初逢,如何得知?”
“我、我猜的……”震惊,震惊啊!差一点“久仰大名”四个字就要溜出嘴边了。
佟掌柜勉强正,“那还猜得真准,吓了身一跳呢……”她抬手掩了口,将后头的话悄悄吞了下去。
“怎么,苏儿对这客栈有兴趣?”悦之揽过我的脖子。
我苦笑:“哪的话啊,我只是单纯对这位佟掌柜有兴趣。”这的确是实话了,就算她不是我老乡,现在我也快要泪汪汪了:“……我说,你轻一点!想掐死我啊!”
悦之趁机将我拖到一边,侧身一转,避过佟湘玉扫过来的眼光,这才松开手。
“你个怪物,突然掐我脖子做什么?”我怒了。
他笑了笑,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待会别吃这里的东西,记住了。”
我一愣:“啊?有什么问题么?”
他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而后直起身子拍拍手,放开嗓音:“大家歇息一阵,咱们一个时辰后再上路!”
众人应下。我再看佟掌柜的脸,她如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莫名的诡异笑意。
碧荷在客栈里转悠了一圈,仍旧没找到茅房。所谓人有三急,而悦之随行的多是男人,她一个大姑娘也羞于开口询问。掌柜的去后屋伙房里忙乎去了,她只得孤军奋战。绕出大堂,忽见一名随侍神古怪,四下扫视一圈,见无人注意便往后屋方向去了。
那家伙该不会也是找不着茅房了吧?碧荷如是想着,于是悄悄跟了上去。
北风扑头盖脸卷来,她一个寒战,鼻子里痒痒的,想打喷嚏又不得不忍住。要是被前头的人发现了,那是多丢脸的事啊。
没想到那随侍竟是钻进了一间挂着蓝布碎帘子的屋里。
“诶?那是茅房?”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哈哈哈……想不到竟在这里遇上了那……”
碧荷靠近了些,却听到一阵悦耳的子笑声自房中传出,隐隐有些耳熟。
“小声点!想给人发现么?”似乎是那随侍的声音。
“好啦,你家王爷这次在淮州闹得天翻地覆,首领可是高兴都来不及呢。”那声道,“看不出那白悦之倒是有些手段……”
他们在说王爷?碧荷一个激灵,连如厕也忘了。虽说在淮州是够高调了,可是返回帝都这一路上可都是轻装简从,微服上路,这人怎么知道王爷的身份?还有,那个首领又是什么人?
不行,这些得赶快告诉王爷和公主。她尽量放轻步子,一点一点挪出后院……
“碧荷,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全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以匍匐的姿势爬出院子,便出声问道。
“你!要死啊……”她腾地跳起,捂住阿全的嘴飞快地退到墙根,拽着他的衣服死命往大堂方向拖。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好不容易回到客栈大门前,碧荷松了口气,放开阿全。阿全看着后院的方向,压低嗓音:“……喂,到底怎么了?”
“奸细,咱们车队里有奸细啊。”碧荷附在阿全耳边说道,“刚才我见着个王爷那边的人,跑到人家后院去和人私聊,笑得可欢呢,还提到什么‘王爷’啊,‘首领’啊。总之一听就知道不是好人!”
“啊?”阿全瞪大眼:“该不会是你听错了吧?这些事可不能乱说的。”
“你还信不过我?我当然知道这些事不能乱说,所以我才不敢乱说呀,这都是我听得明明白白的话!”碧荷气得跺脚,“哎呀!不跟你扯了,我这就去找公主!”
“别急,回来啊。”阿全招招手,“公主正跟王爷说话呢,你去打什么岔?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吧,我之前见老板娘送了不少吃的来。”
“可是……”
“吃东西去吧,吃完再告诉公主他们也不迟啊。”阿全低声道,“况且要是现在说了,万一打草惊蛇,岂不是要陷公主他们于危险之中?”
碧荷望着阿全,默声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先去吃东西。”
“对了,给公主也送点吃的去,她身子还没好全呢。”阿全提醒道。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自然知道。”碧荷说着,便往屋里去了。
阿全站在门前,笑得分外温和无害。北风卷起他的袖子,那未束紧的袖口下,一只暗蓝的狼头静静蛰伏于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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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下课了……整个晚上蟑螂都在我头顶上飞。
于是赶回来更新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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