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舷梯前，看着画舫的匾额上写着四个抹了金粉的大字：上善若水。
漂亮端庄的台阁字体，让我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公子，请进。”僮仆笑道，“船快要开了。”
我拉着碧荷的手登上画舫。留在门边的僮仆俯身收起舷梯，我随着那三人上楼去。
“好漂亮的船啊！”碧荷在身后小声赞道，“就连帝都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画舫呢，你看，那些廊画和字幅，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啊……”
我扫了一眼，的确如此。碧荷一直跟在沁霞身边待在王府内，好东西自然是见了不少。
说到王府……我又抬头望向走在我前面的男子。那家伙怎么跑来淮州了？
像是感应到我的注视，悦之回过头来，唇角微微一扬。我叹气，方才在人前他并没有点破我的身份，就像那个罗显没有揭穿他的身份一样。他连看也没看我几眼，就算瞟着我了，脸上连一点惊讶的征兆也没有。
不由得想赞他是高人啊。我甩甩脑袋，扔掉这种无聊的想法。
“少爷……”碧荷悄悄道：“为什么殿下会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耸耸肩，我压低嗓音：“什么都别问，看着就行了。”
她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二楼又是另一番天地。
整层楼并无其他单独隔开的房间，四周挂满金红的暗纱帘，朱红的柱子上雕刻着细腻繁复的纹，地上由汉白玉一般的石头铺就成。很宽阔的空间，穹顶上是龙飞凤舞的彩画。整层楼中间是一方大红的地毯，地毯上置了一张式样简单的木几，木几前摆了五只金锦软垫，木几后五步左右，则是一扇巨大的屏风，上面倒是一片素净，只画了几支墨竹。
木几左手边的炉里，我嗅到了熟悉的檀木。
“来了？”
莲步轻移，一袭紫衣的子从屏风后步出，望着我们浅笑盈盈。
我微微长大了嘴巴：大啊！和柳如烟比起来又是另一种风情，若说柳如烟是娇，那么这位紫衣便是清丽。她见了我，只是低低一笑，粉唇牵动一抹惑人至极的弧度，眼神移至罗显和李如锦身上。
“两个月不见，纨心又漂亮了。”罗显笑道，“各位都坐吧，不必拘礼。”
咦，这家伙到了上善阁怎么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样？
我们依次落了座。悦之与罗显坐在一起，而我则是坐在李如锦身边。碧荷坐在我身后。
“奉茶。”纨心檀口轻启。侍立在两侧的僮仆立刻端了茶碗上来，依次给每人献了茶水，态度极为恭敬。
“今儿个罗大人怎么有空来纨心这里？”望着罗显，道。
罗显与李如锦对望一眼，笑了：“自然是来叨扰纨心的一杯茶水了。”
纨心眼波流转，“可是纨心觉着，后面那位小似乎有话要说啊。”
“小？”罗显一愣。李如锦低下头忍住笑：“纨心，别开玩笑了，哪有什么小。”
“呵……可不是有个小么。”说话的人是悦之，他的眼神淡淡地扫过来，琥珀眸子间漾起清澈的笑意。“喏，就坐在刘公子后面。”
碧荷也是愣愣地望着我们，怎么突然就说到她身上了？
纨心看了一眼悦之，唇角一勾，又道：“罗大人，除了喝茶，当真就没有别的事了？”
“我有。”
除了李如锦，另外三人把目光都集中了过来，似乎不敢相信是我在说话。我微微一笑：“这儿不是上善阁么，小弟前来此处，正是有要事请求纨心姑娘帮忙。”
“好一个急子的小……公子啊。”纨心有意改口，冲我笑道：“喝茶是自然的，既然小公子有事相求，这就可以说了。可是……小公子，上善阁是什么地方，您真的明白么？”
我点点头：“否则我不会大老远从帝都赶来的。”还差点搭上这条命。
纨心澄澈的水眸一亮：“原来如此，请小公子恕纨心冒犯。”
“无妨。”我喝了口茶，“那么，小弟便直说了。”
纨心扫视在场诸人一圈，问道：“小公子，可需要这几位回避么？”
我摇摇头，“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放下茶碗，我正道：“小弟想要查一查……帝都城中那家寻苑的底细。”
喀啦。
一点细微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我抬眸，眉间微微蹙了：“屏风后有人听？”
纨心笑道：“没有啊，方才是纨心碰到了茶碗。”
我的眼神在屏风上停了一阵，这才移回纨心的脸上。她的笑容滴水不漏。
悦之垂着眸子，唇角噙着万年不变的笑意。而李如锦和罗显则是一脸茫然。
“小公子，您应该也知道，上善阁收取费用的多少，取决于委托任务的难易程度。”纨心缓缓道，“只要我们接受了委托，那么交易就算是成立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过问雇主的任何事情。”
她顿了顿，垂下浓密的睫毛，又道：“帝都的寻苑么……”
我感觉到悦之的目光。他大概也很诧异，为什么我要调查寻苑吧。不奇怪，我并未告诉过他元鸣临行前跟我说的话。
纨心好看的烟眉皱了皱，随即舒展开来。
“抱歉……小公子，这个任务，我们不接受。”
她如是说道。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绝笑颜：“……为什么？”
纨心低声笑道：“小公子，上善阁不过问你的委托缘由，自然也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可是……”那么，我岂不是白跑一趟了？
悦之叹了口气。
“我从帝都来此，在潼城险些丧命于水患之中，只为来上善阁求取。”我的嗓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我想知道，什么样的委托你们才接受？”
“小公子，纨心的回答与方才一样。”纨心笑靥如，只是眼底一片清冷。
现在我该做什么？是拍案而起，拂袖离去，还是同她大吵一架，直到她接受委托？
“少爷……”碧荷在后面拉我的袖子，声音怯怯的。
我垂下眼眸，嘴角上升起一弯优雅的笑影：“如此，我明白了。”
纨心笑着点头：“小公子是知情达理之人。”
心底空落落的，那些一路走来只为得到一个答案的期待、紧张，在这一刻全部崩塌，化为烟尘。可是，我不能在他们面前流露出一丁点脆弱。这里有李如锦，他是玉家人，还有毫不相干的罗显，还有……悦之。
深吸一口气，我缓缓起身：“既然委托不成立，那么小弟也不必继续留在这里了。告辞。”说着我便拉起碧荷，转身走。
“小公子请留步。”纨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停下脚步，并不回头。“纨心姑娘还有何事？”
纨心柔声说道：“小公子的家远在帝都，平日不一定有空来淮州。虽然这一次委托不成立，但是……若以后小公子还有需要，可以去帝都城南的定阳河。那里……也有一个上善阁。”
帝都也有上善阁？没想到还是开的连锁店啊。我暗暗冷笑一声。
“届时，小公子只需对那里的阁主报上纨心的名字便是。”
“如此就多谢纨心姑娘了。”我半侧身拱了拱手，领着碧荷下楼去。
可是走到一楼才发现，就算下了楼也无法上岸。画舫几乎是停在湖中央的，总不能让我游回岸边吧？
碧荷走到我身边，试探着道：“公……少爷，您没事吧？”
“我想打人。”我笑得恶狠狠的，“如果杀人不犯法，我现在就想宰了你。”
碧荷吓得连退三步：“少、少爷，您不是疯了吧？您不会……真的要杀了奴婢吧？”
我怒极反笑，“哈哈哈，杀了你能让她接我的委托么？”
“少爷……”碧荷小脸发白，退到栏杆边站着，与我保持十步安全距离。一个锦衣僮仆跑过来，对我深深一揖：“公子，请到那边稍事歇息，小的给你奉茶来。”
“茶就不必了。”我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我问你，你们上善阁到底什么委托接，什么委托不接？”
僮仆恭恭敬敬地答道：“该接的便接，不该接的便不接。”
我还知道不该接的不接呢！瞪着这低眉顺眼的僮仆，只觉得眼前气得一阵阵发黑。
“你……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会。”摆摆手，那僮仆乖乖退下了。
风里夹杂着水汽从湖面上吹来。我一言不发地站在扶栏边，望着画舫外阳光明媚的景致，心中只觉得一片凌乱不堪。
因为柳如烟一个字条，我千里迢迢跑来淮州，半路上差点给大水冲没了。到了淮州又一头钻进了这辈子最厌恶的玉府，还给一个老奸巨猾的李如锦缠上。现在可好，忽悠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上善阁，人家又对我说，抱歉我们不接你的委托。
真的不明白，我这一趟来淮州，到底得到了什么？
“……流玉。”
一声叹息伴着清润的嗓音和梅，从背后传来。
大风猛地扑面而来，我束起的长发和青的衣袂一同向后飘拂。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寒意，抬手一摸，竟是一手湿润。
一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稍稍使力。
这一幕，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样熟悉？我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一双手，一个人，在我的身后……然后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玉流苏，你不是苏流玉。
“我不是……我不是玉流苏！……”
“流玉，你怎么了？”悦之将我扳转身面向他。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一片琥珀的湖泊。悦之蹙了眉，抬手擦去我脸颊上的水渍。
见他一脸担心，我扯出一个笑容：“悦之，我白跑了一趟呢。”
梅掩盖了呼吸，茶的丝缎将我裹入一个温暖的怀里。悦之的双手收紧了，我的脑袋搁在他的颈窝边，看着他的长发草草束了，披在身后。梅的凛冽气从他的长发间散出，我忽然想到了娘的拥抱。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他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悦之……那是元哥哥给我留下的，唯一的线索了。”我埋首在他的衣袍里，“他们竟然说，不接受我的委托。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寻苑，为什么不可以……”
“傻瓜，正是因为上善阁不接这个委托，才说明寻苑值得一查啊。”他拍拍我的背，“如果你真的要查，等我们回到帝都，我替你查。”
我一怔，“可以吗？你帮我查？”
“嗯。”他的下巴顶在我的肩头，“只要是你需要的，我都替你办到。”
反手环住他的身子，我终于在他怀里流下泪来。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悦之的怀里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味道，竟让人舍不得离开。
“白公子……”
“刘公子？”
楼梯上，罗显和李如锦顿在那里，看着悦之抱我在怀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罗显面上泛起可疑的红，对李如锦轻声道，“这俩人……”
李如锦倒是一脸自在：“方才纨心不是都说了么，这位‘小’有话要说。”
罗显一愣，“你是说，这刘公子……是位？”
“咳……莫不是你还认为你那位贵客有断袖之癖？”李如锦甩开扇子笑道，“不过就李某看来，这两位应该是旧识了吧？”没见过两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抱一块去的。
悦之放下我，转身看向李罗二人，俊秀的脸上并无一丝不自然，甚至还扬起嘴角：“罗大人，如你所见，这位刘公子并非男儿，而是子。”
罗显脸又是一红，连连道：“惭愧，罗某惭愧啊。”
“李公子，听说流玉在贵府上叨扰了几日，在下先替家父谢过李公子。”说着便向李如锦一揖：“实不相瞒，流玉是在下的。在下来到淮州，除了公务在身，另一件事便是寻找独自出游到此的。承蒙李公子照料，多谢。”
“白公子言重了。”李如锦笑得像朵，“刘是李某的朋友，照顾是应当的。”
？那不是便宜我了？看一眼悦之，他怎么说该算是我的皇叔才对，嘿嘿。
“流玉，我暂且住在罗大人府上，你若是……”
“我要和你住一起！”我立刻抢道。我才不去玉府那个破地方！
悦之看着我，眼中满是宠溺和无奈：“住在李公子那里有什么不好？”
“刘是白公子的，和哥哥在一起，她总还是要习惯一些。”李如锦居然帮我说话，“罗兄的府上院子也够大，多一个刘想必也是毫无问题的。”
我瞪大双眼看着李如锦，这厮难道瞬间转了？
悦之叹了口气，对罗显道：“罗大人，真的可以么？”
“只要刘不嫌弃，自然是没问题的。”罗显陪笑道，“刘意下如何？”
“当然好。”我点头说道。又看了李如锦一眼，那厮也正笑嘻嘻地盯着我，眼中暗光流转，像是在算计着什么。我堆起笑脸，放开悦之的手臂，对着李如锦一礼：“这几日有劳李公子照顾，请受小子一拜。”
“刘不必多礼，李某可当真受不起啊。”
那是当然的。我恨道：别说我，悦之那一揖就够得你赚了。人家可是堂堂亲王。
可是接下来，罗显与李如锦的悄悄话，我没有听到：
李如锦低声问罗显：“罗兄，那位白公子多大了？”
罗显不明就里，“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二十……快二十一了吧。”
“哦……原来如此。”李如锦的凤目中，闪过一丝豁亮的精光，只一瞬便在瞳子中隐去了。他点点头，心里笃定了些什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