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小雨绵绵。末的雨已没有了寒冷，只剩下潮湿。我整日缩在湖心小筑，觉得自己都快发霉长毛了，再这么待下去，说不定会炼成一枚古代宅。我命人关好文墨阁的门窗，将琴搬到了亭，在此弹琴散心。
一曲《舞霓裳》，我心不在焉地弹了个大概，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压在胸腔里，吐不出也浇不化。指尖拨过琴弦，挑起几个清音，脑中流淌过辛弃疾的词。
东风放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怪了。为什么想到这个？我心念一动，弦音自指尖流淌而出。一曲《广陵散》毕，我闭上眼，胸中的块垒堵得我心头生疼。手在弦上，只听铮地一声轻响，指尖一痛。
竟是琴弦断了一根。再看右手食指上，一条伤口丽而纤细，很快便渗出血来。
“！”
钗儿从园子外跑进来，“，不好了！”
“慌什么？”我用手绢包住受伤的指头，“什么事不好了？”
“蛮子！蛮子就快要打到城外了！”她脸惨白，慌张得不能自已，“刚、刚才守城的兵已经全部上了城头，他们说，蛮子的大军离帝都城已经只有十几里了！”
“你听谁说的？”我强抑住狂跳的心脏，“这等谣言怎么能信呢？”
“不是啊，真的不是也谣言啊！”钗儿急得跺脚，“不信您出去看看，现在外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现在全城戒严，就算蛮子真的来了，咱们也出不去。”我站起身，“我就奇怪，闰州捷报发来不过半个月时间，戎族的大军就已经攻破了昙泉关？这怎么可能呢？”
“啊我的小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想那些没用的！”
“别叫唤，我想想。”我蹙眉，挥手示意让她闭嘴。
“我不管了，我叫他们抄家伙去！要是那帮蛮子打进采梅居来，我跟他们拼了！”钗儿气冲冲地跑出亭，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我大声道：“您待在这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便向园子外跑去。
我站在原地，脑中原本混乱的思路，正在渐渐清晰起来。
不是戎族人，肯定不是！钗儿说过，那位郑夙大将军智勇过人，昙泉关又传来了捷报，戎族大军不可能在半个月内到得了帝都。中原诸州各有州军，戎族大军所过之处必定会遭遇抵抗，半月时间哪里足够？加诸若当真是一路杀入中原，那戎族军队的补给要怎么办？如此深入敌方国土，难道就不怕后方粮草线被截断，所有人被唐队困在中原，慢慢吃掉么？
允桓他们此去所带之人皆是精兵强将，数量也绝对不少于戎族军队，要我相信他们败给戎族军队，实在太勉强。捷报不会是假的，那么兵临城下的军队，也就绝对不可能是戎族的大军。剩下的问题就在于，那究竟是谁的军队，又为何要放出谣言，称前方败北？
难道说……有人要反？！
对了，那就对了！明明有几千石粮食，城南的粮店老板却说没粮了，那是因为，那几千石粮食全部被人买走，用以充当城外那支军队的军粮！
我的身子一下子软下来。当真是这样的么？当真是有人要谋反么？趁着太子率领大军奔赴前线，城中空虚，在坊间放出前方兵败的谣言，动摇人心，再趁机调动埋伏在城外的军队，装出戎族大军来袭的样子。
可是帝都城池固若金汤，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下来的地方。
如果说，在城中有内应……
我扶着墙柱起身，稳住近乎紊乱的呼吸，拔腿往亭外跑去。
采梅居大门前，三十五名侍卫们已经严阵以待了。我暗自笑了，不得不佩服一下钗儿这小妞施号发令的本事。
“，您放心吧，我们死也要保护您！”一个侍卫拍拍胸脯。
“我们与采梅居共存亡！”众人已然热血沸腾，看这阵势，要是接下来没有戎族人来给他们杀，他们大概还不乐意。
我勉强笑了笑：“多谢各位，可是现在我要出去。”
钗儿第一时间冲到门前拦住我：“，外面已经发布净街令了，若是有人随意外出就会被当做奸细论处的！”
我怒了：“那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等着叛军杀进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叛军？”
“呵，难不成你们都以为是戎族人来了？”我冷笑，“动动你们的脑子吧！”
“可是，您这么冲出去，万一给逮着了……”钗儿抓着我的手有些发抖。“再说您出去也不顶用啊，若真像您说的那样是叛军，那外头不也早就给叛军占领了？”
我抬头看天，天已经渐渐昏暗。下着雨的天气，火把也不易点燃，所以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在晚攻城。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一的时间等待救援。
“敌人一时半会不敢攻城，我们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思索片刻，我道，“今晚大家就别睡了，为了以防万一，兵器不能离身。先各自回各自的地方去吧。”
“说得是，慌慌张张也不是个办法。”侍卫中有人说道。“但是要我们回去也不行，不如我们就都守在湖心小筑，到时候管他是蛮子还是叛军，咱们要死一起死！”
这句话点燃了众人的士气：“对！保护！咱们要对得起太子殿下和元公子！”
……元鸣么。
听到他的名字，我又是一阵失神。
他在闰州的战场上，与允桓哥哥一同出生入死，他究竟知不知道，帝都已经快要被逼入绝境了呢？如果叛军真的打进来，他还能信守他的许诺，一直保护我么？
“，？”钗儿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您怎么了？”
“我没事。”我垂下眸子，“回湖心小筑，等待最后的结果吧。”
沉寂如死的晚，这座帝都城，大概没有人能睡得着。若是天亮时仍旧没有援兵，这唐国的天下说不定真就要易主了。被蒙在鼓里的百姓还以为是戎族大军来了，整座城中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等到天亮，城外的敌军就要开始攻城了。
“，您别撑着了，睡一会吧。”钗儿看着我担心道。
我摇头，“我睡不着。”
钗儿苦笑起来，“，其实我一直觉得，您不像是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
“哦？为何？”我睨她一眼，嘴角却轻轻勾了起来，“是我长得比较老么？”
“您看今天这状况，大家得知蛮子的大军已经到了城外时，简直就像是天塌了一般。只有您一人还能够冷静地思考情势，这种沉稳和您的年龄，已经是大大的不符了。”
“我娘说我早慧。”我笑道。
“其实，现在这种情形，你我都已经无法改变。”钗儿叹了口气，“您不必再死撑着，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吧，我相信元公子一定会赶回来保护我们的。”
我笑了笑，只觉得嘴边的笑意酸楚至极。
“钗儿，你知道么，明日是我的生辰。”我笑道，“我就要满十三岁了。”
钗儿瞪大了双眼，“真的？”
我点头，“就当是我为自己祈福吧，这一晚，我真的睡不着。”
“……”钗儿的眼中满是泪水。
“半个月前，如烟还在问我生辰想要怎么过。现在想来，只要大家好好的，就够了。”我从书案前站起来，把墙角木几上的一只炉点燃。浓烈的檀气味随着烟雾一同升腾起来。我嗅着这个气味，眼中有些发烫。
七年前，娘离开了我，我一直认为自己从此就没有了家。后来允桓将我带回了采梅居，元鸣一直陪着我度过这七年。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就算偶尔同他吵嘴，背地里说过他的坏话，但是他从来不曾做过一件伤害我的事，他保护着我，在我生病的时候，在我晚被刺客袭击的时候，在我看见湖心小筑边的断手的时候，在我从甄决家中出来的时候……
我习惯了他的怀抱，他的水绿长衫，他衣襟上好闻的檀气味。
就算是前一世被心爱之人所背叛，这一世看着娘被她心爱的男人逼上绝路，在我已经对爱情全然失望，甚至开始排斥的时候，他让我心存期待。
我十二岁，他已经二十二岁，我却丝毫感受不到，时间在我们之间划下的鸿沟。
只有他，总是愿意站在我身边保护我的。
背上的鞭痕似乎在隐隐作痛。
当炉中的檀快要燃尽的时候，我听见了震耳聋的吼声。钗儿从睡梦中被惊醒，她抬起头来，迷茫地张望着四周。小筑的门外，正在打盹的侍卫们也醒来了。我站在窗边，东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像是死人眼中的颜。
“小…………”钗儿声音发颤。
我嘴角一勾：“开始攻城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