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双眼,今晚月暗淡,只看得见来人的轮廓。他长发披肩,勉强看得清他身上是一件青的缎子长衫。靠得很近,有清浅的梅气从他的衣襟上传来。
他低低叹息一声,松了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我如释重负般地大口喘气,心想你奶奶的,想憋死我啊?
“很久不见了。”他的嗓音带着笑,“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隔着窗户说话总是不太方便。不如,你也出来吧。”
啊?还不等我多想,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一,竟被他拦腰从窗子抱了出来。
双脚落地,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心脏。我盯着他的侧脸,黑在他的轮廓上镀出一条优雅至极的弧线,挺拔的鼻梁,柔和的唇线,感的下巴……我猛地一惊,脸上顿时涌起血。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欣赏男人!
见我只是盯着他看,他轻声笑起来,“你倒是挺重的。”
“啊?!”我大窘,他立时抬手来捂我的嘴,压着嗓子道:“叫你小声点!”
你诬蔑!我一个十二岁岁的小姑娘,个头矮不说连饭量也小得很,怎么可能重!我恨恨地瞪他一眼,把眼神甩开了,低声道:“有话就说,没话走人!”
“从小就这么凶,长大了可怎么得了。”他讥诮道,“那鞭子还没把你打规矩么?”
我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这帝都城中,没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你以为你是FBI啊?我白了他一眼,忽然发觉有点不对。
……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那些鱼死了,你睡得着了吧?”他笑道,“可怜我当年杀了一堆畜生,被采梅居的人一通追查,你好像还一点也不领情。”
“我可没求你杀。自从红背没了,每天晚上我更提心吊胆了。”
“怕刺客?”他又是一笑,“这七年,你遇上刺客了么?”
“……没有。”我很不情愿地回答。这是实话,我真的没遇上刺客了。
“那不就行了。”
真的在哪里听过……这声音一如七年前的清润,却更添一分沉稳。
甩甩脑袋,我没好气地说:“若你大半的私闯民宅,只是为了叙旧,那么就恕小子不奉陪了。”我还要睡觉呢。
“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说着,他拉过我的手,一个被体温捂得微微发暖的小瓶子被塞进来。“到底是个孩子,若是日后背上留下疤痕,总是不好的。”
……是药?我看着手心里白的小瓷瓶,忽地感到心口一荡,涌出一股微甜的滋味来。
他笑了笑,“每日睡前擦一点,等疤痕长好,就可以停药了。”
“是元哥哥要你送这个来的么?”我抬眸。
他一怔:“元哥哥?你是说元鸣?”
我点头。他又笑道:“关他什么事?那鞭子又不是他打的,他送什么药来。”
“可也不是你打的啊,你送药来又是为何?”
“我……”
他一时语塞,八成是被我的话给堵住了,转过身去,似乎在掩饰尴尬。
而我则是全身一震。
这个背影,这个身形,这把声音……
一句质问冒到嘴边,又被我死死吞了回去。我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揭穿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是他?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沉默片刻,他背对着我,道:“我该走了。”
眼眸微微一动,我道:“你还没回答我。”
他没有说话。
“不说话?那我怎么敢用你的药?万一给我一瓶毒药,我不明不白地被毁了容,连个理由也不知道,岂不是冤死了?”
“那不是毒药。”他叹了口气,转身走,“总之,你信我便用,不信便等着留疤吧。”
“等一等。”我拽住他的衣角。
他停下来,等着我说完。
我抬了抬睫毛,话到嘴边只憋出一句:“……谢谢你。”
他似乎牵动了嘴唇,在黑暗中露出一抹邪魅惑人的笑容,隔着看不清的,幽幽落在我的脑海中。我像是真的看到了他的笑意。
“最近这城中有些不太平,你自己小心。”他望着我,“我想,这次就不必用了。”
说完,便沿着长廊悠然离去。
这里不是他家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为自己这个名不符实的“采梅居之主”感到忿忿不平。这厮明明是在我的地盘上,居然可以比我还嚣张?心底忽然起了戏弄之意:
“抓刺客--!!”
他的背影在长廊上明显一僵,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直至消失。
到底还是没人理我。
“不是说不必用了么,说话不算话。”我恨恨地瞪他一眼,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
时间是手中的流沙,一眨眼便从指缝间逃走了。转瞬已是两个月。
等到背上的那条鞭痕完全消失时,唐军的捷报终于传回了帝都。一时间人心振奋,这座紧绷着神经近三个月的城市终于松了一口气。趁这个时候,我也让钗儿去粮店准备一批新的粮食。捷报是来了,但那并不意味着胜利。
四月底的天气温暖明媚,我着了浅紫的衣裳出门去。因为捷报的关系,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我也有一阵子没去柳如烟那儿串门了,那个幸福的小人成婚过后,老是嚷嚷着家中无趣,让我常去顾府陪陪她。今日钗儿又去了城南粮店,我便让人驾了马车独自前往顾府。
“哟,是采梅居的小主子!”大福一见了我,那脸上像是开了一样。“您快里头请,夫人成天就叨念着您,可把您给念来了!”
“有劳大福叔叔带路。”我笑着给他个面子,在他的引领下进入内院。一进门便看见柳如烟半躺在院子里的人靠上,正闲极无聊地吃葡萄。
一连三月全城戒严还有新鲜葡萄吃,这小人果真幸福得要上天了!我摇摇头,摆出最甜的笑脸:“如烟,阿玉来看您了。”
她抬眸,绽开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容,又白我一眼:“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师父?”
“您别生气。”我赶紧坐到她身边去笑道,“城里管得紧,天天巡逻来巡逻去,我看着烦才没出门。这不,戒严令刚一取消,我马上就来了嘛。”
“去,小妮子就知道贫嘴。”她嘴里嗔怪,脸上却是一片暖腾腾的笑意,转眼又把盛着葡萄的盘子取过来,“喏,吃葡萄。”
我摘了一颗,拿在手里:“顾叔叔真够宠你的,这葡萄现在可难买了。”
“他?”柳如烟一脸哀怨,“他啊,成天就只知道忙生意,一会见这个一会见那个,除了买葡萄哄我,他还能做什么。”
把葡萄丢进嘴里,我立刻眯起眼叫道:“啊啊啊好酸好酸好酸!牙都酸倒了!”
“酸么?”柳如烟看看葡萄,一脸无辜:“我怎么觉得挺好吃的?”
一定是你的味觉有问题!我碎碎念道:“……这酸葡萄哪里好吃了……”
“怎么不好吃?我这阵子就只想吃葡萄,要不,他干嘛老给我买这个。”
“啊?”我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睁开眼问道:“只想吃酸的?”
她看着我,脸上飘起两朵嫣红的云彩,娇羞地垂下眼。
“……原来如此。唉,顾叔叔的手脚还真快……”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扑在人靠上直至笑得浑身发抖。她满脸羞红,伸手过来推我两下:“你这不怕羞的小蹄子,半大不点的,居然还懂这些?”
那是。我可是21世纪来的新人类,教育程度高,思想又开放,有什么不知道的?
见我都明白了,她赶忙转移话题:“哎哎,阿玉,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吧?想怎么过?”
我睨她一眼,坏笑道:“和您娘俩一起过。”
“你这臭丫头,问你正经的呢!”她伸手拍我的头,嗔道。
我摸摸脑袋,“还没想过。这一打起仗来,什么都忘了。今年的踏青节不是也没了么。”
“踏青节不过没关系,你的生辰可不能忘。”她低下头来,凑到我耳边低声笑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元哥哥还没回来,所以就没心思过了?”
“如烟。”我的嘴角抽了抽,“这胡话要是给钗儿听见,她会掐死我的。”
“怎么有这种奴才!”柳如烟勃然大怒,“居然敢跟主子动手,还有没有天理啊!”
大福从院子外面冲进来,“夫人,怎么啦?”
“去去,没你的事。”她摆摆手,大福这才一脸茫然地退下了。我在一旁笑:“生日总得过,现在急也没用。等到了那天再说吧。”
“怎么不急?外头什么都买不到,当然得提前准备了。”
我叹气:“也是。前几日我还叫钗儿去粮店定米粮,她居然回来给我说,只有一个月的存货了。”
“啊?”柳如烟蹙眉,“不可能吧,我家老爷昨儿个才说城南新到了一批粮,都是江南调过来的,足足有好几千石呢。”
这就怪了。我暗想,几千石粮食,不可能一天之内就没了。帝都城里成千上万户人家等着要吃粮,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足够的粮食。如此大批的粮食,怎么可能在短短一日内便散尽?
……最近这城中有些不太平……
他那时这样说。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我抬眸看柳如烟:“如烟,你家的粮食也是从城南买回来的?”
“才不是呢。我家的米粮,都是我家老爷直接从江东的顾氏本家运来的。”她笑道,“阿玉,要是采梅居买不着粮,不如我让我家老爷替你想想办法?”
“若是不麻烦顾叔叔的话……”我当然愿意了,可一个新的疑问也在脑海中随之形成。
顾维这一家子,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粮食大宗?
如果只是简单的生意门类,和府打打交道就够了,何必把关系扯进朝堂呢?若是一朝树倒猢狲散,到时候被牵连进去,想脱身都难。
还是说,他的生意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回到采梅居,钗儿可怜兮兮地来向我请罪。
“奴婢办事不力,没有完成交代的任务……请责罚。”
我在书案前坐下,“那粮店的老板说什么了?”
“还是和前几天一样,说没有粮了……”她瞄我一眼,又垂下眼去。
“真是没有粮了么……”我喃喃道。“还是说,那个老板把粮留起来,打算囤积居奇,然后高价卖出,牟取暴利……?”
“可是,城中已经解了,若是要粮,大家可以去外头买,粮店留着粮卖不出去就赚不了钱,那也没意义啊。”
商人不做赔本的买卖,如果没有屯粮,是真的没有粮卖了,那么柳如烟所说的新到的那一批几千石的粮食,又到哪里去了呢?
思忖半刻,我问道:“钗儿,这几日城里……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吧?比如说,陛下出巡或者城南办庙会之类的?”
钗儿苦笑:“,咱们唐国现在在打仗呢。”
意思就是没有了。我半眯起双眸,眼下,还有什么活动是需要调动大批粮食的呢?
心中隐隐存在着一个答案,可总是不甚清晰。暗流在这座城市的水面下安静蛰伏,有谁能听见狂风暴雨的胎动?
是的。我不安。元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