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心中默叹:老江湖就是不一样,一点吃不得亏,连承诺都要等价交换。想到林夫人已转醒,自己在临安逗留也真如李奕所寻时日不多”,能与人为善便谦和忍让倒也无妨,尤其对方是临安的地头蛇,她也惹不起,于是,熹微诚恳地点头。
李奕眨眼一笑,成交。
这顿饭接下来吃得有些沉闷,幸而西子楼的菜上佳,成全了两人的口福,平添了此行的兴致。饭毕后,他们相伴在街上闲晃一番。自到临安后,熹微从未出过林家的门,又料想着逗留时日不多,索借此机会大玩一番。李奕一路尾随,见她先前还凝重深沉,转脸却笑逐颜开,不对其个咋舌不已,好一个豁达的子!
看着前方少在人群中大大咧咧地晃荡,他复又好奇,世上到底有何事能令她真正一蹶不振。顿念及自己的想法很有些邪恶,他便不再去想。
“让开。”后方有人策马而来,不看他们的身姿,只听那马蹄狂肆,便可知来人气势汹汹。原本正闲情赏玩的熹微,二话不说避至路边,李奕也非好事之人,只顺势轻巧退到一边。街上人群四下惊叫奔走,逃窜退散,一时甚嚣。一匹骏马卷着滚滚红尘,疾驰奔腾。混乱如斯的境地里,却有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不合时宜地立在路中央,兀自傻傻地抹眼泪,一身素衣掩不住白白嫩嫩的可爱形容,他四下张望似是在寻找家人,却明显没了主意,不知该往哪儿跑。
小孩望着比他两倍人还高的活物,吓得脸发白,太过害怕反而忘记了啼哭。马上之人看清了前方的孩子,赶紧提拉缰绳,然及收住骏马疾驰的脚步。眼看那活物就要从孩子头上踩过,不远处已有人惊悚尖叫。关键时刻,一道身影冲出人群,奔向小孩,张开怀抱将他牢牢圈住,与此同时,马亦受惊非常,加之被主人狠狠拉扯,生生将头偏向一侧,可身体仍挡不住惯直直向前撞去。熹微抱着小孩,被马身猛力甩出,她连连向后退了多步,终是脚力不支,心一横眼一闭索向后倒去,只这点儿功夫,她仍记着把孩子举抱起来,让自己在下面垫着。
李奕提袍跃起,三两下过了人群,冲到路中央。眼看熹微的后脑勺就要着地,他连忙大手一捞,将两个孩子护在身侧。周围人群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瞠目结舌地看着。忽闻轰的一声巨响,前方那兄弟连人带马一起狠狠摔倒在地。人群中又是惊呼阵阵。
无心顾及旁事,李奕皱眉对着怀里的孩子低声念道:“这般危险,要没有我,你就死了。”
熹微一惊,这才后怕起来,颤抖着声音说了句“谢谢”,这般我见犹怜,李奕一时倒不好再训什么。很快地,他发现世上果真有人能比熹微更没心没肺,那个被救的小孩,从熹微身上下荔,不哭不闹,只东张西望一番,便朝人群奔去,两人顺势一看,那里正有个人瘫坐在地,早被吓垫无血,想来该是那孩子的母亲。
“刚才一瞬间,我把他误认成念杨了……”熹微低声道,心中生出对吴城的无限眷恋,少顷她释然叹道,“总算很快便能回家了!”
这就是自保其身的少甘愿以身犯险的理由?李奕撇撇嘴,不搭话。回望熹微双脚仍在发抖,他本将她扶住,然意迎上一条马鞭。
“竟敢挡你爷我的道儿!”那一鞭明显朝熹微背上抽来,不需多想,李奕即知定是那马的主人咽不下一口气。他直觉伸手去抓,手心很快滋生出钻心的疼痛。李奕稍用力一拉,马鞭即从主人之手脱离,身后的人唉唉叫着跌趴在地上。
“你没事吧?”他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的人,只表现对熹微的关心,未及听到回答,却被身后一句粗言横生打断:“他妈的敢打你爷我!”
那人从地上爬起,胡乱地拍了拍尘土,撸起袖子蛮横上前,一手扣住李奕肩膀,作势往回掰,却没掰得动,重复三两回仍是如此,原本的气势一时尽散,周围旁观人群渐渐看起了笑话。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你了?”李奕不耐烦地转身回头,不意那人正使劲往回用力,惯之下自己被弹开了几步远。人群中哄笑连连。那人羞愤交加,又冲上前抡拳较劲,谁知待他抬眼看清李奕面目之后,手上的动作即刻僵住。只一瞬,拳头便收进了另一只手掌中,那人抱拳作揖道:“属下苏斌,参见李副尉。”
熹微疑惑地看向李奕,对方亦是一脸茫然,“你是……?”
苏斌一愣,旋即自我介绍:“属下是越军守军百长苏斌。”
“苏百长,失敬失敬。”李奕随口附和,嘴角眉梢的不屑之情攘无掩饰。
熹微抚着被撞疼的右肩,故作天真地问道:“百长是什么?”
李奕轻笑,耐心地比划,为少讲解开来:“军中统五人为一伍长,二十人为什长,百人为百长,五百人为小都统,一千人为大都统,三千人为正偏将,五千人为正偏牙将,一万人设正副将军。”
“哦?那百长是几品的儿呀?”熹微皱眉,作无知状。
“呃……”李奕凑到她耳边,作势私语,声音娶未减小,“未入流。”简单的三个字,却是声情并茂,与熹微配合得恰到好处,逗得丫头咯咯直笑。一旁的苏斌脸一阵红一阵白,甚是难堪,被当众揭老底鄙视,他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看熹微气消得差不多了,李奕适时打住,回身道:“苏百长,你作为越城守军百长,横行霸道,惊扰城民,为而不护民,实属渎职,该当何罪?”
苏斌一听,急忙跪拜道:“副尉赎罪,属下身负要事急于去东城门,才逼不得已走这条道,撞到这位姑娘惊扰民众,罪该万死。”
李奕这才复忆起熹微的伤势,回头问道“你怎么样”,熹微原本对苏斌很不满,可念及他公务在身,便随口答了句“没事”以草草了事。
待苏斌离去,两人也坐了马车回侯府,熹微才抱怨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就是越城守军的素养?”李奕并不辩驳,只笑笑道:“君不闻成熟的麦穗垂首而立?”熹微一愣,李奕又道:“人群中总有左中右,强求不来的。”熹微倔强地翻了个白眼,然再说话。她也知,李奕所言虽然凉薄,却的确是大实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即便三令五申总会有犯戒之人,这类事情并不鲜见,而如何规诫守军提升素养,那也轮不到她来干涉。罢了罢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早点离开,不该再多管闲事。熹微思索着,环手于胸前,然知经历那番被马甩翻的惨剧后,自己右侧自肩背至手臂已是大片淤青,先下一动便扯得生疼。顾及李奕在场,怕他知道自己受伤,她只好将头撇到一边,龇牙咧嘴以发泄疼痛之感。
“到了。”李奕起身,见熹微侧脸靠车壁,以为她在发呆,便拍她肩头示意,熹微终于没忍住,“嗷”地叫出了声。李奕一惊,不敢再碰她,只担心地问:“怎么了?”
熹微回头迁怒道:“手劲那么重,想一掌拍死我啊!”说罢,便忿忿地出了马车。
李奕愣愣地看了手掌,无辜而无力道:“我没使劲儿啊……”
径自回去西厢,熹微仍没能见到师傅,侍婢只说秦三通没有回来过。她很纳闷,又开始担心起来,正找个机会窜去东厢,不想在门口迎面撞上了个惹不起的人物。
“你又要出门?”
“你来做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
尴尬片刻。熹微念及先前对李奕的承诺,又对对方的身份有所顾忌,只得盈盈作礼,满脸堆笑道:“回世子的话,我,草民有些担心师傅。”
原先听李奕回禀说熹丫头回来时很生气,林修齐有些担心便赶来瞧瞧,可见了本人竟是这副光景,习惯了一向的冷脸,忽见她笑得殷勤,他心中错愕不小。
“世子随便坐,草民先走一步。”草草一福,熹微作势就要出门,却被林修齐一把拽住右臂,边往回拖边道:“不用去了,我告诉你。”
“痛痛痛!”闻得怪叫,林修齐赶紧松手,抱歉道:“弄痛你了?”
熹微痛得嘶地倒抽气,可心中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受伤。料想林修齐该是见了李奕才过来的,她不确定李奕说了什么,便故技重施,嫁于人:“你看着也不壮呀,手劲却那么大,痛死我了!”
林修齐自然疑惑,可想起曾听说熹微很不吃痛,便暗忖许是这个缘故,有些心疼,一番好言道歉,才将熹微哄回了屋好好坐着。
熹微默念了几回先前的承诺,试着笑脸迎人,又恭敬道:“世子,可否将家师的情况告知草民?”
林修齐略蹙眉,“草民木民的,谁教你的?”不及熹微回答,他又说道,“你的真面目我还不知道?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此话堵得熹微七窍生烟,暗骂林修齐贱,她对他恭敬有礼,却被他解读成阴阳怪气,偏要叫她冷言冷语。
“什么叫我的真面目?”一句气话冲口而出,熹微急忙捂嘴,可惜为时已晚,她不暗骂自己忍功差劲。
“这就是真面目,哈哈。”林修齐笑得爽朗,本已俊的眉眼更是神采飞扬。熹微看得有些呆,忆起李奕那句“且当他是个寻常少年”,如今眼前之人笑得好看,风华正茂,除去深不见底的身份,阴暗冷酷的权势,他积石如玉,容颜俊昳,气华雍容,确属翩翩浊世佳公子。她清浅一笑,那便当他是个寻常佳公子,与之友善相处吧。
“那……我师傅现在怎么样了?”
看着熹微恢复正常,杏眼星眸,娇俏可人,林修齐心念忽起,想逗她一番。“他现在很好。你要想知道更详细的,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跟我换。”
又换?真是物以类聚。熹微无奈摇头。
林修齐一惊:“不换?”
“换,换。你想换什么?”她无奈道。
林修齐环顾四周,随口问道:“你平时躲在这里有何消遣?”
“看书。”
林修齐兴致阑珊,不满意地摇头。
熹微暗自念叨他乃纨绔子弟,胸无点墨,却完全忘了她身边所有的书,皆是由这位世子亲自挑选出来的。
随着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熹微坏坏地笑道:“我们来下棋。”
她的原意是:李奕曾与她对弈,旗鼓相当,略胜一筹,林修齐是李奕的半个徒弟,棋力自然不及李奕,她使出十成棋力,当可取胜,挫挫他的锐气;一局棋细细琢磨可耗去不少时间,也足够她打听搜集消息的了。
然而现实是:两人博弈,熹微众先行,不料林修齐白子突围,横扫四方,黑子败;而后林修齐众,让熹微六目半,冉步进逼,杀得她缴械投降。林修齐棋力高深,令棋形灵动,游刃有余。一路下来,熹微疲于奔命,却事倍功半。思考棋局之余,竟一句话都没探听到。
她将棋子随手甩进罐中,动作潇洒利落,懒懒怨道:“李奕是不是你师傅啊?你们俩棋力怎妙那么多?”
林修齐轻笑,起身抖了抖衣袍,似随意道:“自两年前起他便再没赢过我。”语气是毋庸置疑的骄傲,和他那不甚谦虚的半个师傅比起来,确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熹微晃了晃脑袋,这奇怪的师徒俩让她很无力,还有些眩晕。
其后,林修齐与她又闲谈了会儿,告知她林夫人因长眠之故眼耳不佳,四肢疲软,秦三通正加紧诊脉,若确定无其他病症,经过锻炼后林夫人即可无恙下。熹微心烛盘算起回家的事宜。期间,右侧肩背臂膀如火灼烧一般,越发疼痛甚至影响听音思考。于是她借个由头,打发了林修齐回去,便要躺下休息。
临近房门时,她突然身子一偏,侧身重重倒在地上,好死不死还是右侧着地,过度疼痛令她失了声,动不得叫不得,她挣扎了两下,终于在初秋微凉的地上沉沉迷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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