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未至,东厢便传了人来招秦三通去为林夫人诊治。老秦披了衣裳,拎了药箱匆匆出门,临到院中,竟见熹微跟了上来。
“师傅,我陪您一块儿……”未及说完,他挥手打断道:“不用,今天开始恢复规矩,以后你不得轻易上东厢。”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白日可是要随李奕出门?”
熹微轻敛衣襟,点头默认。
秦三通颔首,似自言自语,“这样也好……”又向她嘱咐道,“在外注意安全。快些睡吧,小心着凉。”随后便移步前去应诊。
却说熹微眼见师傅半出门,哪里还睡得下去,便合衣掌灯,待其归来。直到日上三竿风露消,终于有人影向院内走来。门外侍见了,赶忙进屋道:“熹姑娘,李公子来了。”
熹微一时钝念:哪个李公子?
李奕已翩然而至,“熹丫头。”打过招呼,他又细瞅着丫头不放,直到见她露出满脸疑惑,他才笑道:“丫头啊,看你脸差得,不会是激动得一宿没睡吧?话说这顿饭该是你请吧……啧啧,掏钱还能如此激动?天下人都像你这般乐善好施就好咯。”
熹微通宵守候却未能等到师傅回来,本已失望,又听到李奕胡言乱语,心中横生无奈,她轻瞟对方一眼,没好气道:“林夫人醒了,你不去前后伺候着,怎么还有闲情在这里磨嘴皮子?”
李奕摇头,“阖府上下都扒着怡心院的门槛呢,我何苦去凑那个热闹?”
“怡心院?”
李奕轻点少的鼻尖,好笑地说道:“就是东厢林夫人的居所,你不是还去过吗?”
熹微这才恍然大悟,先前两回都是来去匆匆,倒没能注意林夫人院落还有名字。
“岩壑恣登临,莹目复怡心……”忽忆起院中那些缤纷缭乱的姹紫嫣红来,她微微摇头,“名字固然好,可惜院子配不上那意境。”
一席话竟引殿奕哈哈大笑,他倚坐桌边,仰首似是而非地赞道:“秀才之,果真才。难怪世子对你青眼有嘉,连我这半个老师都对你甘拜下风。”
无意理睬他的揶揄,熹微兀自讶异:“半个老师?”
“不才,在下正是。”
李奕一番介绍,不甚谦虚,熹微这才知道,原来李奕多年前投靠定远侯府后,除了是林修齐的随侍,还与他亦师亦友。当年“赤子书生”名扬天下,可谓一代学子偶像,做个十岁娃娃的老师,想阑成问题。而从李奕现下笑容满面的姿态来看,他对林修齐这个徒弟很是自豪。
熹微撇撇嘴,回归正题:“你是来说饭局改期?”
“为什么?”这回轮到李奕讶异了,“熹丫头,你年纪轻轻,怎就学会耍赖?”
“那……林夫人醒了,林修齐不是也会忙吗?你不伺候林夫人,也该跟着你家世子吧?”熹微说淀所当然,却见李奕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世租两天都陪在夫人身边,推了一切外出公务。府里有青云跟着,我只要办完手头的活儿就行。呵呵,一顿饭的空闲总是有的。”
遇上李奕这样的,熹微终会忍不住跟他斗嘴:“青云是一年到头鞍前马后,就你懒换轻松。”
“错。”李奕竖起一根食指,一脸正道,“他主内,我主外,术业有专攻。”
熹微大翻白眼,一拍案,一转身,边走边说道:“废话少说,出去吃饭。”李奕得逞之意尤甚,大笑着追上她。
对于熹微而言,李奕林修齐师徒俩把人逼到无语的本事,实在是一脉相承。
与李奕之约,熹微前一晚已告知了师傅,但她仍不放心,便又给侍婢留了口信,请她待秦三通回来代为转达。两人这才出了门往城中去。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李奕若有似无地满足着熹微的好奇心,可每每丫头问起他的事,他又三两下太极把她打发回去,几番下来熹微很是识趣,挑准了他身边的人猛打听,只不再问他自己的事。
马车行进,愈加缓慢,皆因周围人群川流不息,已临至闹市。不多时,马车驻足一处饭馆,熹微刚一下车,抬眼见饭馆门面气派,立时惊倒住李奕,扭着他的衣袖道:“换一家,我请不起。”
李奕反手拽着丫头直往里面拉,“你请客,我付钱。”
上了楼,点了菜,不一会儿,小二便殷勤地端茶递水,送菜盛汤,甚是周到。李奕举箸,夹过一片龙井虾仁放进熹微碗内,“快吃吧,西子楼的菜最是地道。”
少自进楼至今都是一脸哭笑不得,她原本真心实意请人吃饭,最后却成了对方掏钱,原本想还人情,最后却偏偏又欠上一回。
似是看穿她心思,李奕无奈地摇头道:“傻瓜,你从吴城远道而来自然是客,我又比你年长,怎么说都该我请你吃饭。更何况,我只是见你在府里烦闷,才随口说个契机好让你出来透透气,可不差你这一顿饭。”
熹微听着在理,便笑开了,道了声谢后,举箸大快朵颐。“李奕,你真是善解人意,将来定是个好丈夫。”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奕顿时一窒,感觉到异样,熹微小心问道,“我说错话了吗?……你已经成家了?”
他的神情仍不明朗,熹微暗自确定,她的确是说了什么刺中对方心防。不意李奕大笑道:“丫头你想套我的话?”再抬眼时,他早已神采飞扬,一扫片刻前的阴霾,熹微一时反应不及,却听那不羁的声音又道,“你平日伶俐豁达,倒让我忘却了你终究是个儿家,年纪轻轻地已很有三姑六婆的潜质了嘛。”说着,还装模作样地点头。
熹微心中稍有疑虑,但很快感觉自己被耍,俏脸发烫,不甘示弱道:“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哦?敢情你是打算和林家开战?”李奕觑着眼看她,嘴角却是好笑。
熹微哼道:“小子深明大义,动口不动手,只讲道理拒绝武力。”
李奕仍是笑着,“熹丫头你的确冰雪聪明。”声音莫名地柔,听得少一阵发酥。
“你也是个明事理的子。”此话一出,少一抖。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学着秦三通的口吻,熹微狠狠放话,“有话直说。”
李奕正襟,危坐于前,“我只是想问问……”这回的声音不再刻意,熹微竖耳恭听。
“当初吴城大火,”眼见熹微脸骤变,李奕忙道,“你别气,沉下心听我说完。”熹微僵了一会儿,终是点头缓和了下来。“当初大火,我也有份参与,我们有我们的计划。这在你看来是不齿、无耻、卑鄙,可在我们却是部署已久的必要手段。我明白世人总好在言语上分出个善恶,宣扬所谓惩恶扬善,可善恶好坏又岂是间言语几个行为就能轻易区分的?民众有民众的道德,我们有我们的道理。我只能说,对于及沈大人,我们都很抱歉,所有人都不愿发生,可它却实实在在发生了。事后,世子尽力弥补,许了沈家母一世安好。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我们不可能一命尝一命自寻死路,这个你应各白;而我们的诚意,也希望你能看到。”
熹微埋头,良久方涩语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懂。”
世上如此无奈的事情尚有许多,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你……我虽不知道是不是好人,可对我和师傅并无恶意,所以我并不排斥你。”熹微抬头,缓缓道。
“那……你可与我一席就餐,然愿与世子好言相谈,是因为什么?”其实,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话。
“放火只是一个导火索,其后我看到的是,他人前乖巧人后狠戾。他哄骗师傅,又威胁于我,如此小人,难保不会加害我们。其实,我并非厌恶他这个人,更多的是厌恶他所背负的世界。”熹微神淡然,异常冷静道,“我们和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们有你们的贱天下,宏图大志,我们却只是九流草民,得过驱,只图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你们的道理是个道理,自古建功立业,哪一道会没有些血迹印渍,可是,我是小百姓,混的是民众,参的是民众道德。所以,你们的道理,我可以理解,然能接受。林修齐也是如此,以他的身份地位,这般行为无可厚非,我明白,但实在不愿与之牵扯。可以的话,我只愿师傅早日医治完林夫人,我们便能早日离开临安,从此与你们不相往来,再无瓜葛。”
李奕听得惊悸,这丫头竟已看出这些门道,话语中隐含着不能明说的意思,他都听得真切。这丫头要的,只不过是平淡人生,可这个恰恰是世子所给不了的。
“现今我最怕的是……”熹微咬唇道,“世事弄人,多出些牵绊钳制我们无法离开临安。”她目前尚未有真凭实据,可这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已足以令人惶惶,是以她近日越发担忧师傅在东厢的状况,心心念念着想要回家。
李奕不皱眉:人说子的第六感最是灵敏,看来此言非虚。
“能否求你件事?”闻言抬头,却见熹微已凝睇于他,“如果他日我师徒二人真的被困林家,请你助我们一臂之力,求你!”
看着她双眸灿灿,闪烁难得精悍的神采,李奕心中一暗,渐有失落上涌。也许这个奇妙的子,注定与世子拥无分,也许世子此番一厢情愿,最终只能眼见她落荒而逃。既然情根确属错种,倒不如早日拔除,放她归去,让她远离。
晶眸中神采依然闪耀,只为等待那一记默许。
李奕颔首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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