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十里神龙闹社火 货郎鼓遍响神鹿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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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清斋给孩子起名叫薛梦龙,其实也只不过调整了一个字,便显得更加寓意深刻,涵蓄文雅,无人不说“生姜还是老的辣”。薛清斋也为堂弟如愿以偿而感到高兴,要不是碍于做大哥的老脸,他早都想在月子里去看了。

    薛清昌夫妇简直像把这孩子在嘴里含满了一个月,生怕他热了、冷了、饿了。但这孩子却丝毫不理会大人的心思,长得瘦弱,经常闹病,日夜啼哭不止,整得薛清昌夫妇把方子都想遍了,总不见好。后来薛清昌按百事通所说,写了两张“夜哭郎”的帖子,贴到两个村口的树上,上面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一遍,我家小儿得安康。”据说这帖子被过路人念上几遍,孩子就不哭了,结果仍不见好转。

    又有人说,兴许给孩子过了满月,冲一冲就好了。薛清昌本来想刚满三十天就给孩子做满月,但因孩子太弱,便拖了几天,到三十五天时热热闹闹地给儿子做了个满月。人们知道薛清昌不容易,除了该来的亲戚,几乎全村人都来祝贺,还带着小衣小帽,虎头鞋,裹肚裤,玩具,红白糖等各种小礼行。酒席间薛清昌让妻子抱出孩子接受亲朋邻里们的热情祝福。百事通见孩子确实瘦弱并依旧哭闹不休,便建议薛清昌给娃“撞”个干大,戴上“长命锁”,就把娃栓牢了。

    百事通的话正中薛清昌的下怀,这件事本应由妻子去做,但妻子要照顾小梦龙,只好由他一个人去“撞”。

    次日,天快明的时候,薛清昌准备了酒壶酒杯筷子和一小碟凉菜,用木盘托着去村外大路口等候,他不免思量着儿子的这个干大将是个什么样的人。薛清昌不住地向远处路上张望,这第一个撞见的人,只要是个男人,就将是儿子的干大。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阵脚步声从黎明的黑幕中由远而近,他连忙举起盘子拦路迎住,竟吓了那人一跳。薛清昌向那人说明情况后,那人倒也极其爽快,不待清昌动手,自己连倒了三杯酒,吃了一口菜说:“这个干大我当了,让咱家娃活泼健壮有出息。”薛清昌满心高兴地领着这人回到家里,薛惠氏赶忙去收拾饭菜,薛清昌便去请薛清斋、薛清瑞、薛进仁几个老哥们一起来陪娃他干大喝酒。

    你道薛清昌给娃“撞”的这个干大是谁?他就是薛振东在西安学修鞋的师傅,一个名叫张海山的地下共产党员。薛振东是张海山在西安发展的第一批党员,经过几年锻炼,于近期把薛振东派回神鹿县开展革命活动。由于抗战形势发展之快出人意料,日本宣布投降后,共产党和国民党又出现了分裂的迹象,为做好防备,张海山奉共产党组织指示,连夜来找薛振东安排大事。张海山当然不能暴露身份,只说他……

是薛振东的师傅和朋友,他现在已改做山货生意,是来找薛振东在南山购买山货的。薛清昌本来和百事通、薛振东都相好,听说薛振东是张海山的朋友,便也把薛振东请来。薛振东一见张海山,便说上次去南山的货已经办好,只等和师傅一起取货,说毕便开席了。

    薛清昌把第一杯酒敬给张海山,张海山端起酒说:“请大家都拿起酒,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日本人投降了,中国胜利了!”在座的人一听这话全都惊呆了,薛清斋忽地站起问:“这话当真?”张海山道:“千真万确。兄弟昨晚走的时候,西安城的人已开始放炮庆祝了,今天不知道都热闹成啥样子了。”薛清斋把拳头在桌上一擂说:“盼了多少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张兄弟说得对,大家都端起酒杯,为中国的胜利,干!”“干!”

    薛清斋豪兴大发,又抓起酒杯说:“今天喜事太多了,抗战胜利,为朋友接风,小梦龙拜干大,每人再饮三杯。”不一会一瓶酒喝光了,薛清斋连叫倒酒,正待薛清昌去搜寻酒时,薛清斋却又止住说:“不喝了,光喝酒不过瘾,振东、进仁,快去叫人把锣鼓家伙抬出来,到村里敲鼓去。”

    薛家村的鼓声骤然响起,这个不年不节,又没起社的鼓声很快便将抗战胜利的特大喜讯传播到神龙沟两岸的各个角落;这鼓声无疑也给神龙沟两岸的人们放出一个信号,那就是积聚已久的民族恨和这突然而来的胜利的激奋,都需要在这一时刻尽情地释放出来,而最好的方式则莫过于耍社火了——这是神鹿原人祖祖辈辈最喜爱、最隆重、最张扬、最尽情,而且参与最广泛的原始民间活动。

    神鹿原的这场社火从薛家村敲鼓的那天起,经过四五天的酝酿准备形成高潮。薛家村村子不大,没有独自的社班,过去耍社火都是和紧邻的东西芝村合为一社出场的。薛家村有四杆大社旗,早年的那面鼓已经不能再用,现有一套锣鼓就是那年罚狮子颡出资置办的锣鼓,这套锣鼓在周围村中也是数得着的。村里的主鼓手是薛振东和郭铁娃,执铙击锣的有赫庆奎、薛清昌、老闷、郭铁牛以及薛胜、薛勇、薛建国等一伙年轻人。那天整整敲了一天鼓,中途张海山、薛振东还和百事通等人即兴表演了一个日本鬼子在中国军队的打击下举手投降的小剧,大家都觉得新鲜有味。这个小剧使薛清斋顿生灵感,他又组织一帮学生排练了抗日的社火节目,同样让人眼目一新,甚觉有味。

    由于各村都张罗串联起来,一场齐集神龙镇的社火大赛高潮终于形成。

    这一天,神龙沟所有的梁坡峁汊都涌出了彩旗锣鼓队伍,一股股有声有色的人流越汇越大,最终汇成四条洪流从不同方向涌到神龙……

镇,今天约定在神龙镇进行社火大比赛,庆祝抗战胜利。

    薛家村的人融在西芝村的社火队里,他们出了一班锣鼓队和一班短脚高跷:这面巨大的牛皮鼓配着一副鼓架,平时由四人即可抬走,这次出村路远,便把鼓放在一辆送粪拉土的牛车上拉着。薛振东和郭铁娃两人束着裤腿,扎着板腰带,威风凛凛地站在牛车上,挥舞着四根鼓槌,像翻江倒海的银龙腾跃在鼓面上,不断地绾着花样,击出震撼人心的鼓点。大鼓前面配着锣队,有铜锣、银锣、铁锣、勾锣、釵字等;鼓后面是铙钹手,两副铙,两副钹,紧张有序地配合敲击。

    他们在行进的路上敲的是“十样锦”,也叫“十节闹”,这种鼓乐的敲法是以鼓为节,以锣为引。以铙钹相配;从一个鼓点按顺序敲到十,再从十按顺序退到一算一场,可以反复敲击,这种鼓乐的特点是节奏明快、紧迫有力,每一个小节都有变化,给人以激越振奋、高亢昂扬之感。

    来到神龙镇,在就地等停中,他们又换成了“敲老社”的拿手鼓乐。“敲老社”又称“风搅雪”,这种敲法突出鼓点铙钹,而以锣声作衬;按照一定的节拍节奏,翻出套进,循环反复,每敲几个小节后便套折一次,其声如漩涡激流,狂风搅雪,有一种扣人心弦、气吞山河的震撼力。

    薛家村的社火头是百事通,这人有时迂腐得让人生厌,但遇到这种场合他是又活泛又滑稽,经常有意出些洋相,让人笑得捧腹流泣。他今天头扎羊肚手巾,腰裹红绦带,穿麻鞋扎毡子,脸上涂着颜料,手拿一根系着红缨、涂着花纹的指挥棒,走在四杆大旗之后,做着各种动作,逗得人们直乐。

    按说薛家村在这百面锣鼓中也算出类拔萃之一,但锣鼓再好,却不鲜见,倒是薛清斋赶排出的那十个扮作日本鬼子的矮脚高跷引起了人们的浓厚兴趣。高跷一共由十二人组成,前十个都是日本鬼子,每人手里拿着一枝简陋的木枪,举着手做投降姿势,脖子上插着一面小白旗,上写“我投降”三个字。“小鬼子”一边走一边向大街两旁的人群“鞠躬请罪”,丑态百出。“日本鬼子”后面是两个持枪的中国人,抬头挺胸地押着“日本鬼子”,一路喊着“侵略者没有好下场!中国抗战胜利万岁!”等口号,所到之处,人们争相观看,欢声不绝。

    伴随着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鼓声,十村八社的社火队一拨又一拨地绕着神龙镇十字街穿行表演。薛家村后面紧跟着西芝村秧歌队和碟子舞;接着是黄村的旱船、赶毛驴,铁皇村的就地围小戏,孙家咀的狮子,麻家梁村的跑竹马,芋园沟的桌台,疙瘩堡的铁芯子,涌泉沟的水会乐,光出场的舞龙就有三个村。每支社火队的队前都有仪仗……

队、锣鼓队,有的还不停地放着火铳,真个是人流如潮,旌旗蔽日,喊声震天。神龙镇两边的商铺字号都准备了整卷整掛的鞭炮,每支社火队从店前经过都要放炮,整个神龙镇笼罩在一片烟海和刺鼻的火药味中。

    神龙镇背后十字角旁侧空地上,由神龙村临时凑集了二十八个碌碡,支起一座很大的简易戏台,正在演出全本“铡美案”。随着各村社火队在这里汇集,这里又成为一个人的海洋。

    忽然从神龙镇南面沟岸又传来锣鼓声,原来是二龙山的社火到了。二龙山实际上是神龙沟南面两条小支沟中间一条阔大的鼻梁,梁头有一座二龙庙,隔着神龙湖尾,与对岸坡下的神龙庙相望。二龙庙背后不远有一个大村就是二龙山村。二龙山村没有社火底子,但这个村人对神龙庙的神龙和二龙庙的龙王却非常崇敬,每年二月二龙抬头这天都要在神龙庙和二龙庙耍一次“抬神楼”。

    “抬神楼”只是在过神会时才出现,二龙山的人见各村都出了社火,实在蜗不住了,便临时决定抬神楼,请出神龙木偶像,越过沟直奔神龙镇而来。他们这次别出心裁地增加了新花样,用一根绳子栓了一个五花大绑的日本鬼子,另一头系在神楼上,随着两个抬神楼的壮年男子不停旋转变化神楼,这个“日本鬼子”也跟着转着跑着,并不停地向神龙像哈腰认罪。更滑稽的是后面还跟着一个倒骑毛驴的男扮女装丑角,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袋杆,不时地吆喝驱打“日本鬼子”,乐得人们大声喝彩。

    各村的社火队没有指挥系统,各自为政,各显神通,把神龙镇街和社火主场分割成许多竞技擂场,都希望自己场子围的人多。神龙村人见戏台下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情急之中便把他们准备好的“牛老婆”请上戏台。这“牛老婆”原来也是男扮女装,脖子上也插着一根长烟袋,涂脂抹粉,打扮得花里胡哨,倒骑在一头硕大的黄牛背上。这牛也是花里胡哨,脖子上戴着一串铜铃,驮着“牛老婆”在戏台上倒着转圆圈、走四角,看来是经过了相当训练的。“牛老婆”双手拿着两只棒槌,一边赶牛一边做着各种怪模怪样的动作,这个活宝的出现,果然一下子把许多人都吸引过来。正在各家激烈争夺观众的时候,戏台下的人又忽然象刮风一样向场角跑去,一哄地喊着:“快看薛家村的社火去!”

    薛家村究竟又拿出了什么稀奇玩意这么吸引人?

    原来百事通见他们场子的人越来越少,突然想出一个招引人的奇招,他急火火地跑到附近的一个巷子里,这里是他妻子的娘家。随他一起来看社火的妻子因见社火时间还早,便告诉百事通去娘家烙个锅盔压压饥。妻子刚走,百事通也尾随而去,他……

见妻子正在案上和面,便猛不防一头钻进妻子的两腿之间,两手抓住妻子裤带,把妻子架在肩上向外就跑。妻子急了,她明白这个该死的丈夫要在广众之中出她的洋相,娘家门前如何丢得起这个人!但她越是拼命挣扎,百事通越是抓得更紧,并加紧脚步向社火场跑去。

    百事通的妻子急得要哭,拼命地喊叫、哀求、咒骂,用两只沾满面糊的手抓头、抠脸、拧耳朵、拽鼻子,百事通和妻子的头脸脖子都像用面粉糊了一遍一样,他全然不管,依旧架着妻子在社火场跑圈子。这一招果然凑效,一下子把别的社火场的人全都引了过来,创造了这次社火围观人数之最。直到无奈的妻子真的哭出声来,百事通也累得跑不动了,他这才放下妻子,向四周鞠了三躬,把妻子送回丈人家去。无论这时人群如何地打呼哨,喊叫“再来一个”,百事通头也不回,他当然知道今天的这个社火耍得也太离谱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