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过不了中条山的野兽，却发疯一样不断地派飞机轰炸西安，那些铁翅膀的黑老鸦经常成群扯着丧门星的嗓子从神鹿原上空飞过。薛清斋狠狠地咒骂：“这些东西到底是丧失理智的疯子还是没有人性的野兽，咋不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让人看看到底有没有心肝。”
薛清斋正在想那些从西安回来的人说日本飞机炸西安的惨状，猛不防薛振东一脚跷进门来。
自从那年薛振东得罪狮子颡出走后，多年来很少回村，只有一次晚上和薛清昌见过一面，第二天就走了，听说是在西安当相公学修鞋什么的。薛振东倒也不是怕狮子颡整他，也是家里揭不开锅，早就想出去干个事，攒几个钱来养家。但长期不在村里露面，也引起一些人的猜测。
薛清斋已经八、九年没见过薛振东，一时竟没认出来，还是薛振东先说：“秀才大哥，我是振东哇，你真不认得我了？”薛清斋惊喜地拍着薛振东的肩膀说：“一个愣头青小伙子，真变成大人了！”更让薛清斋吃惊的是当年这个耿直、火爆，不善言语的薛振东，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人也深沉老练了许多。薛振东说他开始在西安租了一辆人力车，在甜水井拉水卖水，当了一年水客。后来在城隍庙一个京货铺当相公，不久，有一个经常在他那儿买东西的朋友劝他学个手艺，于是他就跟着他学起了修鞋绱鞋的手艺。这个师傅虽是个修鞋的，但有本事有学问，他跟他学了不少文化长了不少见识。薛清斋急问：“咱原上都能听见日本人扔炸弹的声音，西安城到底咋样了？”薛振东说：“现在城里最怕的是拉警报，一听到警报声满城人都像爆炒豆似的跑着躲藏，光城墙底下就挖了几百个防空洞。”
“到底能死多少人？”薛清斋关切地问。
“大约几千个数吧。”薛振东回答。
薛清斋不语，阴沉着脸示意薛振东说得具体些。薛振东根据官方通报和他的经历，说了几次大的空袭事件：
一次日本十三架飞机炸了火车站，炸毁六节车皮，死伤四十多人；一次二十架飞机投弹八十多枚，炸毁清真寺四座，损毁房屋一百五十多间，死伤一百六十多人，大多是回民；一次三十一架飞机轰炸西安，炸毁房屋三百多间，死伤三百多人；一次十四架飞机在城区扔下一百多枚炸弹，死伤六百多人；还有一次日本飞机炸塌了西大街桥梓口……
的防空洞，里面的一千多人被活活闷死；还有好几次，都是几十架飞机连续轰炸电厂、纱厂，还专门找防空洞和在闹市区投炸弹，许多人死后连胳膊腿都寻找不着。
薛振东平静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就在我回来的前几天，日本飞机又轰炸了城区和大华纱厂，投炸弹不说还放了燃烧弹，不少人被烧成了焦炭，纱厂库房的棉花就烧了几千包，看了真让人眼中滴血，目不忍睹！”
薛清斋紧握拳头，眼中喷火，擂着桌子说：“野兽，真是野兽！”接着他又问薛振东：“难道咱们除了等着挨炸弹，就一点办法没有？”薛清斋完全忘记了自己和薛振东的悬殊身份，像是讨教似的。薛振东说：“一开始还真是等着挨炸，后来有了高射炮和几架飞机，也起了一些作用，日本飞机害怕，经常把炸弹都仍偏了。”说到这儿，薛振东来了气：“可恨有些中国人为了几个臭钱，给日本人当内应、指目标、放信号，炸自己的同胞，实在可恶。”薛清斋咬牙切齿地说：“这些汉奸，民族败类，逮住了全都碎尸万段，一个不饶！”缓了一阵气后，薛清斋这才关切地问薛振东：“还去不去西安？”
薛振东似乎记起了什么，说：“大哥，我正要跟你说件事，现在城里很乱，我已经把鞋摊收拾了，回来的时候俺师傅托我到南山办个事，听说去南山的路上盘查得很紧，俺想请你给联上说说，办个路证，免得路上和人失牙拌嘴。”薛清斋爽快地答应了，当即取出纸和笔，写了个条子，盖上自己的图章，让薛振东去神龙镇办理就是了。
送走薛振东，回来转了两圈，薛清斋总觉得心里像压着块石头，憋得难受，便在案上铺了门板大小两张宣纸，研了满满一砚池墨汁，提起一支斗笔，一气呵成写了斗大字一副对联：
横刀跃马斩鬼饮血消吾恨
乘风击浪驱鱼赶鳖踏东洋
横批：誓杀倭寇
看着这幅巨大对联，薛清斋窝在心口的一股怒气方才泄将出来，他把毛笔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自己倒笑了：“是联不是联，先消胸中烦。”
上完第一节课，薛清斋信步踱出校门，习惯地来到涝池沿那块较高的地方向天空望去，心想那可恶的铁乌鸦还会不会再来？学生们也一窝蜂涌到外面，像先生一样看着天空。突然一个学生指着西南边的天空喊叫：“快来看呀，那儿有个飞机，还长着长尾巴！”薛清斋一看，果然有一架拖着灰白色长尾巴的飞机，由西向南，由南而北地在神龙沟上空盘旋，顷刻间由头顶绕向神龙湖飞去，机身上分明是日本标志。薛清斋第一想法是日本飞机投放毒气，正要叫学生找地方隐藏，却突然看见从飞机肚子里跳出一个人来，接着这人托着一团白云状的东西，飘飘……
悠悠向神龙沟落下去。那拖着尾巴的飞机摇摇晃晃一头栽向半沟坡上，“轰”地一声巨响，泛起一团烟雾。
薛清斋完全醒悟过来，他大喊一声：“打钟叫人，快到神龙沟捉拿日本飞贼。”随着薛家村钟声响起，麻家梁和神龙沟两岸的村子也先后响起了钟声，喊声。一时间，沟南沟北喊声四起，潮水般的人们一起向神龙湖涌去。薛清斋一把抓过龙祖庙后面那杆皂龙社旗，交给薛胜，自己接过薛胜递来的练功宝剑，像一位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大喝一声：“跟我来。”，便带着大批手持刀、矛、棍棒和各种家伙的村民，飞也似地冲下沟坡。
神龙沟的中段地势开阔，从神龙湖开始向上是苍茫茫的十里芦苇荡，两边沟坡都是密密苍苍的黑丛林，从位置上看，日本飞贼正是看中这地方容易藏身，才在最后时刻从这里跳降落伞的。成千上万的人涌到神龙湖和神龙庙之间的沟坡，很快就发现了北面沟坡上的飞机残骸和南坡黑梢林上挂的降落伞。人们涌动着，奔跑着寻找那个跳伞的日本飞贼，只是不见踪影。
薛清斋一看这样不行，他一把拉住薛胜，从神龙庙背后的坡上一直爬到最高的一个崖头，把浩阔的两边林坡和芦苇荡的动静一览无余。薛清斋命薛胜重点观察对面的黑梢林坡，由他来观察这千亩芦荡的动静，他料定此时飞贼跑出的地方离降落伞不会太远。他告诉薛胜，一旦发现飞贼就举起大旗，指挥捉贼，薛胜明白伯父的意思，兴奋地说：“飞贼在哪里，我就将旗指向哪里，他向哪里跑我就向哪个方向摆动大旗。”
到底还是薛胜年轻眼明，不一会儿他就发现对面林坡中有一条被大树掩盖着的沟壑，这条沟壑一直通到芦苇荡的沿边，与伯父估计飞贼逃离的距离相符，所以格外注意。果然不一会儿他就发现在沟壑下面接近芦苇荡的灌木丛中，似乎有一个东西在慢慢移动，如果不是草丛和树枝抖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爷儿俩断定飞贼就在那里，薛清斋立即向薛胜发出指示，于是薛胜把大旗在空中挥了几圈后直指飞贼藏匿之地，同时扯开嗓子大喊：“快，飞贼在那条小沟里。”薛清斋也举起手中长剑，指挥擒贼。得到指示的人们不再盲目四处搜索，如潮水般向指示方向冲去，指挥擒贼的爷儿俩顷刻间成为万人瞩目的英雄。
狡猾的日本飞贼见企图败露，转而向沟坡东面的丛林逃去，随着薛胜的大旗指向，东面的人也迎面扑了过来，堵住了飞贼的去路。飞贼见前后堵截，只得不顾一切地钻入芦苇荡，他以为这里面的回旋余地更大，岂不知他每动一步，都会拨得芦苇唰唰的摆动，都被站在高处的薛胜父子看得清清楚楚。人们随着薛胜皂龙旗的指示……
，一步一步逼近飞贼，眼看包围圈逐渐形成，薛胜把大旗交给伯父，飞一般从高崖上直扑而下，按照他观察的飞贼位置，一头钻入芦苇丛中。
日本飞贼逃向的是神龙庙上侧的一片开阔芦苇荡，这片涉及近百户地产的人家没有一户怕毁了自家的芦苇，也不顾隐没在水中的芦刺戳伤了脚，一心想的是捉住万恶的日本强盗，几乎把芦苇荡踩成平地。
此时日本飞贼已暴露在一片不大的包围圈中，他东突西突，四面都是愤怒的人群，到处都是吼声。飞贼浑身抖若罗筛，拿着手枪的手也不知该放到何处，乱舞乱叫，不知是求饶还是做最后的挣扎。冲到人群最前面的薛胜对着飞贼大喝一声：“把枪放下！”周围数千人同时大喊:“把枪放下！”这个不知屠杀了多少中国人的日本飞贼，虽听不懂中国话却深知自己所犯的滔天罪恶，哇哇地向人们一阵乱叫后，便把枪对准自己的头颅，随着“呯”的一声枪响，日本飞贼跪倒在泥水之中。谁也不清楚他是向中国人民最后谢罪，还是向日本天皇表示尽忠。
神龙镇当局很快就把这个情况报告给神龙县府，并按照县府指示，把日本飞机残骸和降落伞运送到县城指定地方，供人参观；日本飞行员的尸体停放在城外的壕沟边上。
这件轰动神鹿全县的重大新闻让所有人为之振奋。大家奔走相告，一连多日前往县城参观的人一溜一行，络绎不绝。人们围在这个仰面朝天、半赤身子的飞贼周围，不停地吐唾沫，诅咒谩骂，有人还禁不住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没有一个人怜悯这个残杀中国人的侩子手。人群中有一个被日本飞机在西安炸死亲人的妇女，特地赶来要看看这毫无人性的日本人到底是咋样一个东西，她一边踢着日本飞贼一边哭喊：“小鬼子，还我亲人。”有个老头用拐杖戳了戳日本飞行员肥胖的身躯，似乎有些失望：“我以为这东西跟人不一样呢，原来和人也差不多，可咋就有人形没人性呢。”
放在县府大堂的飞机残骸和降落伞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降落伞是灰白色的，直径约一丈左右，边上带着小圆花图案，周边系着一条条绦丝绳。降落伞旁边有一幅三尺左右的白底红色太阳旗，太阳周围的白底上写着些符咒之类和驾驶员的名字。飞机被摔成许多碎块、大的残骸有机身、机翼、机舱，还有一大堆机器零件和其他碎片等。人们摩肩接踵，挤满了大堂内外，群情激昂的议论把这里变成了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的会场。
和神龙镇镇长一起来的薛清斋顺手捡起一块飞机残片，要留个纪念。他扬起手中的残片对围观的人说：“乡亲们，小日本就是凭他有飞机大炮，跑到中国来欺侮我们，害得我国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是事实证明小日本并不可怕，只要吾国民众紧密团结，万众一心，坚持抗战，中国就一定能胜利，小日本一定能被赶回东洋去。”薛清斋的激情言论博得神龙镇镇长和县长带头鼓掌叫好，樊镇长还讨好地对薛清斋说：“改日一定登门向薛兄请教。”
这架日本飞机的坠落传说不一：有人说是西安城防部队用高射炮击落的，也有说在秦岭南面被中国飞机打伤的，但无论咋说，神鹿县府因擒拿日本飞贼还是受到上级嘉奖，对此，薛清斋既不理会，也不关心，他只说了一句话：“反正是是中国的猫咬死了这只害人的日本老鼠就行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