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胜念完小学后就不再上学了,他一大清早就给他爸去拽粪车子。薛清瑞用地老鼠推车送粪,按平时一个人时只装一老笼粪就行了,有薛胜拽车,他又给车头增加了一个小笼。今天起的很早,已经给大坎地送了九趟粪,爷儿俩都累得浑身是汗,薛清瑞蹲在粪堆前的推车上抽起旱烟,薛胜也回去喝水去了。这时,赫庆奎从村东头的路上走过来,高声地打招呼:“二哥,给地里上粪呢?”薛清瑞把烟袋递给赫庆奎说:“趁冻嘛,你东家大概也上粪了吧,你咋这个时候回来咧?”赫庆奎嘻嘻一笑,“我东家把粪看的跟命一样,嘴上老挂着一句话,‘种庄稼就是一个字——粪’,早就催着给地里上粪了。”薛清瑞接过话头,“那是,那是,多上粪多打粮,地不哄人咯。”
说到这儿,赫庆奎向薛清瑞跟前凑了凑,神秘兮兮地一笑说:“你知道俺东家的喔些外号是咋来的吗?”薛清瑞来了神,问:“咋来的?”赫庆奎便说出了这件事的由来。
这几年赫庆奎在铁皇村的一个大户人家当长工,东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土老财,家里有好几层子人,他怕小辈们糟蹋粪尿,每天不等明便第一个爬起炕,挨着各个媳妇的门口,提着尿罐等着收尿,然后把尿提到粪堆旁加土沤制。有人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便给他起个外号尿罐,谁知他并不犯恼,还说:“尿罐就尿罐,也不是啥短头。”他依旧天天如此,每天收过尿后,刚好天蒙蒙亮,便又提个粪笼出去拾粪,从不例外。有一次他走亲戚回来,半路上发现一泡屎,想回去挑了笼来,又怕被别人拾去,想来想去,便在路边拔些草将这堆粪裹住,用头上的瓜皮小毡帽盛了回来。老婆见了,以为拿着啥好吃货,他趁机说是给老婆买的油糕,老婆一看差点没气死,抠鼻挖眼地骂他一顿,从此又多了一个外号“油糕”……
俩人正说着笑着,薛胜和她妈出来,说地也消冻了,饭也好了,今儿正好冬至,她包了饺子,要赫庆奎一同去吃。赫庆奎说他在东家已经吃过了,薛清瑞强留不住,只好让他回家。
饭后,因为地里送不成粪,薛清瑞便放马了薛胜。薛胜自从听伯父讲了薛家祖宗的创业史后,就一直对这个吓死娃沟有一种莫名的神秘和探求愿望,特别想钻一次高窑,只是不得时机。他听说几年前赫庆奎在高窑里呆过一夜,正好今日赫庆奎回家,何不跟他一起去钻高窑?想……
罢,便叫薛勇跟他一起来到簸萁斜。
刚走出门的赫庆奎听说薛胜要探峡谷、钻高窑,惊得两眼直瞪:“高窑里去不得,去不得!那里头深得很,啥都看不见,说不定还藏着啥虫虫子。再说这峡谷底谁都没去过,怕怕得很,去不得!”赫庆奎确实有急事,薛胜只得遗憾地站在沟岸边看着峡谷出神。
簸萁斜是峡谷中段岸边一块地势稍低的簸箕形的地方,簸箕口对着峡谷,有一条溜水槽沟从这里垂直到峡谷底部,光滑得连一根草也没长,被严严实实地隐藏在林荫隧道中。薛家村人平时去麻家梁或神龙镇有三条路,一条是从端对着村口的沟岸下陡坡,经高窑旁边直接上对岸沟坡,这是一条最近的捷径。另一条从沟岸到簸箕斜绕半圈到峡谷尾段过沟,虽然绕了个大弓背,但路却好走多了。第三条是从村南的路经峡谷下游到神龙沟,然后顺河而下从神龙庙上坡到麻家梁。簸箕斜的老窑和裴、赫两家新建的土窑,全都是依照地势在这个簸箕后的后背崖上开凿出来的,后背上是一块龟背形的高地,薛家的老祖坟就在那里。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水冲刷,峡谷已变得浑圆许多,远没有过去那么深陡可怕,但依然透发出凌厉险峻的气势。
既然来到这里,薛胜便下决心探一次险谷,他就是想去别人不敢去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这个从来没人走过的峡谷沟道。薛胜已看好了一条下峡谷的路,他要薛勇和他从簸萁斜的流水槽沟“坐火车”溜下去。薛勇死活不敢冒这个险,他便让薛勇回去,自己去裴大婶家找出一双旧鞋底,骑马势绑在屁股上,从流水槽的中间哧溜溜像射箭般滑到沟底。这个“火车”还真让他觉得刺激过瘾,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屁股也被重重地墩了一下,翻了个大跟斗,脸上也被荆棘划了许多血口子,幸好没受重伤。薛胜爬起来摸摸屁股,胯骨的棉絮都漏了出来,额头上也碰了个包。
薛胜从这个由大水冲出的槽窝里爬出来,本想沿着谷底走向峡谷尾端,但眼前却是被峡谷上部发大水时冲刷出的半人深的圆坑,坑上部是一堵像溜水槽一样坚硬光滑的瀑布样崖壁,根本无法上去。薛胜明白,如果不是这个崖壁,他肯定不是来到谷底的第一人,其他人也完全可以通过沟尾来到这里。现在,他只能从这里向峡谷下面的高窑方向走去。
峡谷中阴森森的可怕,头上只有窄窄的一缕蓝天,两边坡上浓密的丛林中不知隐藏着什么东西,掠过一只鸟或吹过一阵风都成为静谷中怒吼的涛声。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夹在一把巨大的铁钳中一样,又憋屈又恐慌,只想赶快离开峡谷。窄窄的沟底到处是锯齿般的倒钩大坑,他顾不得浑身疼痛,跌跌撞撞、绊绊磕磕……
地向下游走去。下面的沟底一直是漩涡坑崖,到处是腐叶、死猫烂狗和禽类尸体,幸好是下坡,走不成就向下溜,不知又摔了多少跟头,终于来到峡谷口的两扇大门----两座巨大的崖壁中间,一看头上正是高窑。
时间尚早,薛胜想先钻高窑,但犹豫了一下,又决定先去探一下对面崖壁上的那孔鸟洞,那地方谁都没有去过,也是一个从来都未解开的秘密。他已经把这里观察过多次,从下面攀上去根本不可能,只有从对面沟坡的流水槽溜到半坡的一块草坪上,再从草坪横越一段陡壁,就可以到达那个有鸟洞的崖头上,神秘的鸟洞就在崖头下约六尺的地方,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可是,当薛胜从那条越沟小路爬上沟对岸,来到麻家梁孩子和他骂仗的沟岸边时,才发现他的计划无法实现:因为他没带工具,如果有绳子和镢头,他就可以从流水槽挖脚窝下到草坪,再同样挖脚窝越过陡壁,来到崖头。当然他也可以像刚才一样“坐火车”溜下去,但很有可能冲出草坪跌入深谷,他虽然胆大超人但并不鲁莽,他没有把握是不会冒这个险的。再说,即使来到崖头,没有绳子绑着也到不了鸟洞,因而这件事就此作罢。
薛胜是第一次站在沟对面看自己的村子的。从这里看到的薛家村就像神龙沟岸边一片半圆形的树叶,隐藏在绿茵中的每一户房子他都能看出那是谁家,当然最醒目的那座庄院就是狮子颡家了!此时,略略西斜的太阳照到峡谷,见不到太阳的谷底和背阴的地方更加黝黑,显得神秘莫测,与正对太阳的高窑崖壁形成强烈的反差。乌黑的窑洞在明亮的崖壁上格外显眼,洞口上的羊胡子草和死死抓在崖壁上的几株老酸枣树清晰可见,那抖抖索索的刺棘枝上的枯酸枣禁不住寒冷,纷纷落到崖壁下面,一切都是另一番的神秘与幽奇。
突然、薛胜想起前天跟薛清昌碎大说好今天要去神龙庙,现在清昌碎大肯定已经去了,自己现在如果要去,路倒是近了不少。于是薛胜决定穿过麻家梁村直接到神龙庙,那里香火旺盛,特别热闹,他早就想去了。
在经过麻家梁村的时候,薛胜不由得想,千万不要碰到那几个和他打架的孩子。还好,一路无事,他从麻家梁村南面下到沟里,再走一段路,来到一条小溪旁。薛胜在这条小溪里摸过蟹,抓过河蚌,河蚌小的有指甲盖大,大的有拳头那么大,每次来都要在小溪里玩一阵。越过小溪不远,就是神龙庙的围墙,由于急着要找清昌碎大,他没玩多久便去了神龙庙。
神龙庙只有一座大殿,大殿正中供奉着一尊神龙像,这尊神龙像和薛家村龙祖庙的龙王像差不多大小,但却是生铁铸成,两边还各有一尊铁铸的小神……
像,唯有神龙像是人头龙尾鲸鱼身,金盔铁甲。神龙庙虽然以神龙而著名,大殿后还有数十尊诸神塑像,分布在八个窑洞里,进香的人大多是冲着后面那些神而来的。
神龙殿后是一片横而窄长的庙院,院子背靠一面大陡坡,坡跟的崖壁上一字排着八孔窑洞,窑门全是青砖砌箍,青瓦为檐。每个窑洞至少都有一正两辅三个神像,娘娘洞和药王洞是香火最盛的两个神洞。后面沟坡上全是柏树,沿窑洞上方的一排柏树和庙院里的几棵都是黑苍苍的千年古柏,庙院被遮掩得黑沉沉的,十分压抑。土崖上的古柏老根全都裸露着,奇形怪状,曲扭盘结,像千万条苍龙攀附在崖壁上。神龙庙前是齐茬茬的一道深崖,崖下便是开阔的神龙沟主河道,向下不远就是神龙湖。从这里溯源而上有两个主源头,薛家村村前的那条小沟只是神龙沟一个源流的支沟。
这天庙里人不多,薛胜在二月二神龙庙庙会时来过,那真是人山人海,庙院内更是水泄不通。薛胜正在庙院里东张西望寻找清昌碎大,突然发现迎面围上来三个人,当中一个正是经常和他隔沟骂仗的那个领头的,他顿时明白,今天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薛胜明知一对三自己是要吃大亏的,况且那次被伯父责训之后,就再也不想和麻家梁的孩子打架,于是便摆出一付坦诚之态说:“咱们不要打架了,过去打架不对,家里大人训斥了我,我不再想惹大人生气了。”那领头的孩子双手叉腰,傲气地说:“怕了吧,今天见我们人多,怕占不了便宜就编谎话哄人?给你说,如果害怕就叫一声爷,我放你走;如果不服,那就试试。”薛胜果然被激怒了,他过去曾偶尔和伯父练拳练剑,也学了两手,对方虽然人高马大,但他一点也不怯,就怕一人难敌六只手,于是便拉开架势说:“要打咱就一对一,算你好汉,是狗熊便三个一起上,我也不怕。”领头的见话说硬了,便口中答应着,抢上去就是一拳。薛胜早有防备,轻轻一侧身,闪过拳头,手上一扣一拉,脚下轻轻一勾,那人重重的扑倒地上,活活一个“狗吃屎”。俩个同伙见自己人吃了亏,就一起上前帮忙,四个人抱作一团,滚倒在地,很快就把薛胜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女孩跑过来拉住那个打架的头儿,一边向后面的药王洞大喊:“姨夫,二姨,相军哥跟人打架了。”一边制止那个被称为相军哥的孩子说:“不嫌羞,三个打一个算啥英雄?有本事跟人家一比一,赢了才算英雄。”被叫做姨夫和二姨的大人听到喊声,出来制止了打架的孩子,又问薛胜叫啥名,住在哪里,薛胜一一说了。那男的哈哈大笑:“知道、知道,连你的名字都知……
道,刚才还和你碎大提说你呢。”正说着薛清昌夫妇也从娘娘洞出来,薛清昌生气地说:“等你不见人影,原来在这儿和人打架,回去不叫你大伯收拾你才怪呢。”那女孩脖子一扭说:“不怪人家薛家村娃,是相军哥打人家,打不过就一齐上手,明明是欺负人嘛!”薛胜拍拍身上的土,大度地说:“挨两拳没啥,其实我真不想打架了,我给伯父都做了保证的”,他不由得看了那女孩一眼,油然生起一丝感激之情。
这时,风风火火地从庙门外走进两个人,却是薛勇和父亲薛清瑞,不用说是来找薛胜的。几个大人都认识,那个叫相军的孩子的父亲是个教学的,人称麻先生,也算是薛清斋的崇拜者。麻先生见薛清瑞不住地训斥薛胜,便止住说:“薛兄请勿生气,事情是俺这个淘气的相军惹起的,真不怪薛胜这孩子。”说罢又指着那女孩说:“这是他姨的女子,叫芦花,在我这儿上学,跟自家孩子一样,是个好打不平的疯女子。”芦花头一歪:“就是嘛,你看把人家娃的衣服和脸都撕破了。”薛胜低头一看裤子上的破洞,红了脸说:“这是我在峡谷溜火车弄破的,不怪相军。”薛清瑞怄的没法,又气又笑说:“成何体统?还不快往回走。”众人便打着招呼,各自走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