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赶着老驴车离了开封府,一路沿道徐徐东去。那车不大,车檐压得颇低,一步一步走得却稳,并不用如何看顾。封秦倚着车轓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马鞭,另一只手却捏了根草茎虚点在身边小仪雪白的鼻尖儿上,逗得小姑娘使尽了从向问天绿竹手底下学来的诸般招式扑挠躲避,却无论如何也避之不脱——有时他见子扁扁嘴急得要哭,便淡笑着指点她间闪避腾挪的武学法门,一大一小偎在一处打打闹闹,权作消遣一路光阴。
他二人驴车身后,自上路的第二日起便有一辆马车缓缓随行。封秦驴车赶得慢,那马车便也放了缰,吱吱嘎嘎不远不近的只是缀着,赶车人身材佝偻,一领衣衫洗得泛白,正是莫大。时而遥遥听得马车中有少年人的声音低一响,却是莫大的小师弟从车中钻出半个身子,和师兄说上两句话,不一刻又缩了回去。
封秦与莫大师兄弟不过点头之缘,虽并不知晓他们跟在自己身后的用意,但马快驴慢,既然甩不掉,也就任他们相随。他格磊落,所知极广,纵然武功尽失,倒也不怕有人暗算加害。
这一日入了浙,江南梅子轻黄,一路淅淅沥沥的细雨绵绵。小仪扛着把小小的油纸伞坐在车轼上,隔着几重深深浅浅的低矮树影,眼见道边临下一横水被雨丝俱搅作了混流,大感无趣,打了个哈欠,低哼了间歌儿,忽然开口唱道:
“……杨柳鸣蜩绿暗,荷映日红酣。三十六陂水,白头相见江南。”
小姑娘声音稚嫩清脆,一字一句吐语圆润,余音袅袅,端的可听,然而年纪幼小,歌中词句大多是从乡间里弄听熟了的,却浑然不解其中相思别离之苦。封秦原本微笑着听自家子唱歌,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呆了呆,低声自语道:“……什么?”微微抬眼,只觉这句“白头相见江南”尾音摇曳,拖得极长极长,被一天一地的雨丝渐渐洗作了沙沙的细响,一点怅然兀自历历分明。
道旁水网离离成络,大青石垒起了弯曲的堤岸,便没有了北方草甸上青萍如覆白苇茫茫的壮阔景致——这一刻当真是到了江南,连这雨也是婉约而秀致的,点点淋落在指际,算不典,积得久了,却又有凉意丝丝渗进皮肤里。
不大牢靠的马车“吱”的一颤,却是小仪撑着伞爬到封秦身边,道:“大哥,大哥,你淋湿啦,可别着凉!”掏出帕子擦净了封秦面上颈上的雨水,蓦听封秦含笑问道:“小仪,倘若有一天你出门很久,回来时听说大哥已经死了埋了,你敢不敢去看大哥的坟?”
小仪眨了眨眼,耶时听不懂封秦在说什么,愣了一会儿,眼圈儿秘红了,扯住他衣领拼命摇,道:“大哥瞎说!大哥不死!”
封秦一把搂住了子,笑着哄道:“是,是,我不死。我问的是几十年以后,那时候连小仪也当了奶奶、有一大堆孙子了——那时候你敢不敢去看大哥的坟?”
小仪看了封秦一眼,垂下脑袋,吞吞吐吐的道:“我不敢。”
封秦颔首一笑,道:“……我也不敢。”
驴车拐了一个弯,遥遥似有什么从幽草乱木间探出水面,却是一座木板铺灸野渡,雨中寂寂无人,孤舟自横。封秦扬鞭低笑,问小仪道:“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你看像不像?”摊开她手掌正要教她这十四个字的写法,身后却有胡琴声扯出的一韵,莫大的声音道:“这间书卷气太浓,不好,不好。”
他这句话接得有趣。封秦一笑,也不驳他,长声吟道:“大江滚滚浪东流,淘尽英雄古渡头。”“头”字一罢,便即住口,心道看你这次又如何评价。
莫大慢吞吞的道:“这句草莽气重了,却是你念不得的。”
封秦哈哈大笑,一扯缰绳,教驴车兜回了小半个圈子,黑眼直视莫大,道:“我如今便是草莽了,又怎么念不得?”
莫大摇了摇头,双目微眯,道:“你那是庙堂上的落魄气,哪里又是什幂莽气了?”抱起胡琴,琴弓从左至右“嗡”的一拖,和着调子咿咿呀呀的将封秦方才的两句重新哑声哼唱了一遍,喉音沉郁,曲调黯然,雨中听来,甚是凄清。
他一语中的,眼光锐极。封秦一怔,待他唱罢方拱手而笑,道:“先生好眼力。”竟是坦然相承,再不辩驳。莫大微笑道:“你这人有趣得紧,有庙堂上的尊贵气,然见谋算气,也当真难得。”放下胡琴,掸了掸车檐上积存的雨水,漫不经心的道:“……难怪。难怪。”
封秦又一怔,然知他难怪什么,正疑惑间,忽然莫大身后的马车里探出刘正风一张少年的圆脸,皱着眉道:“师兄,你唱得难听,把曲大哥吵醒啦!他伤还没好……”一打眼见了封秦,不失笑道:“你终于跟咱们说话了——你别理会我师兄,他自阑大瞧得起旁人,骂我矫气,说曲大哥隐士气,自己反是满满的市井气!”身子一挺,也坐到驾位上。
莫大斜了师弟一眼,鼻中一哼,并不理会。
封秦笑问道:“小曲也在车上?他的伤怎样?不和小向他们一齐北上么?”
刘正风道:“他伤得重,虽然没什么危险,这几日睡得时候长,却也没什么力气北上——师兄说,我们既然受人所托一路护送你到杭州城,索就带着曲大哥同行:一来你像是也识得曲大哥,万一他伤势转重可以求你帮忙;二来也省得再看着平一指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受气……”话未说完,突然发觉自己仿佛一时不慎说漏了什么,怯怯的扫了一眼莫大,挨了一瞪,讪讪的忙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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