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唇齿相碰的撞击声说不出的清晰又似说不出的模糊,口中依稀有腥咸的血气洇散开来,然知磕破了谁的嘴唇。
风清扬一身潇洒,封秦子早丧,两人从不曾这般放肆过,有那么一瞬,彼此不觉都失了神——然而不知何时环在封秦腰上的手臂终于沿着那清瘦劲直的腰线缓缓探进了胸前松落的襟内,被那指尖冰也似的温度激得一凛,封秦陡然省神,双手一格一带,借着起身后退之势,将风清扬远远推开了。
他这几日苍神九天功行险仄,进境何止一日千里,如今武功鉴之当年全盛时亦未遑多让,风清扬身受重伤,哪里得住他全力一推,登时半个身子撞上身后墙壁,喉中低闷哼,呕出一口血来。
血殷红,直刺入眼,漓漓溅上雪白的中衣。封秦一惊,道:“小风!”情知自己方才未暇细想出手重了,抢上前五指连挥封住了他胸口的几道大穴,待要抽手离开,腕上一紧,却是被风清扬反扣住了。
那手指不带一丝温度,贴上封秦手腕,然啻一块极烫极烫的烙铁。封秦猝不及防,脸上一红,低喝道:“你做什么!”忙回臂一挣,孰知风清扬这一攥使了全力,说什么也甩不开。他不敢再用内劲,又挣了几挣,脸愈红,眉尖眼角隐隐像是慌了,道:“你放手!”竟忘了凭借近身擒拿的招式脱身。
他历来潇洒稳重,气势沉凝安详,便是当初被风清扬笑嘻嘻的动手动脚、开上几个无伤大雅的亲昵玩笑,也只不过付之一笑,分毫不萦于怀。风清扬从未见过他这等惶惑无措的模样,一瞬间只觉这人当真便如同未经人事的十几岁少年一般,忍不住低一笑,道:“阿秦,倘若你眼下说你有有子,我便是死了也不信。”强压着肺内涌上的鲜血,又笑了一声,神情却是惨然。
封秦深吸一口气,道:“你身上有伤,不可用力,放手。”
风清扬心中一片冰冷,痛得极了,血都流不出,面上却微笑道:“那也没什么打紧。阿秦,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怕是挨不过这几天了。”顿了顿,唇边露出一丝自嘲之意,又道:“否则方才我也没这个胆子。”
封秦摇头道:“你死不了。放手!”
他目光游移,飘忽不定,始终不敢与风清扬相接。风清扬面上笑容不变,双眼略抬,直直望进封秦眼底,道:“阿秦,你再听我间话——算是施舍我罢,你听我最后间话,从今往后我便不来烦你。”
说话间他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分明用的是近乎低声下气的哀求字眼,语气却淡淡的似是陈述着什么。他紧攥封秦手腕的指隙依稀残留着不及拭擦的血迹,寸寸沾染上掌间白皙的肌肤,触目惊心的颜,犹如深深的烙痕。
……那样清浅含笑的从容神气,虽苍白得全无血,隐然却又是咸阳道上初逢时,马背上那个湛青衣衫倜傥不羁的飞扬剑客。
一颗心蓦就柔软起来,混乱得光影陆离,便分不清喉间的一点叹息究竟是为了愠怒还是怜惜。停得一停,封秦忽道:“你放手罢,我不走。”
风清扬轻声笑道:“多谢你。”松了手重新倚坐在榻上。封秦广袖低拂,不着痕迹的拢住了双手,颔首道:“你说。”他心思旷达坚忍,毕竟极有决断,大袖一收一拢已然敛尽了眉心惊惶,漆黑的眼却转而望向紧闭的木窗,眸氤氲,不可辨识。
风清扬双目明澈如水,一瞬不瞬的望着封秦,沉吟片刻,道:“那日在咱们嵩山你说过一句话。你怕是忘了,我却还记着。那天你说,该值得时,扔了这条命也不可惜。阿秦,我不知你忘了没有。”
封秦袖角不自觉的一动,接口道:“当这句话是放屁罢,你不该拿自己的命轻贱。”
风清扬道:“我怎么是轻贱。当日在陕南你拼得一死护住了我,我便护不得你么?”
封秦不再开口。
身后风清扬咳了一声,似是叹息般的轻轻苦笑,道:“你觉得不值?阿秦,你把你自己又当什么了?你护着旁人便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难不成你就不会受伤么?”
这句话语意犀利。封秦一怔,道:“我——”张了张口,然知当如何回答。
——这一生族中居长,辕门挂帅,身后有幼弟稚子,麾下是裨将庶卒,三十余年的岁月里这样的身份已纳进了每一分思忖每一场谋算里,为兄为父,为长为先,那责任融进了骨血,一生一世,便再也挣扎不脱。
忽然忆起了很多年前苍头扶余袭营的一,那时候父亲将老二老四他们交给自己后便匆忙披挂上阵,临行之时同样漆黑的柳叶眼定定注视着自己,只来得及说了两句话。
他说,你是大哥,你不护着他们要他们怎么办。
这两句话年代太久,久远得连当年的背景也褪成了模糊的灰白,但一笔一划铭刻进心底,成了习惯,便再觉察不出其间深深疲惫与倦痛。
良久封秦一叹,不知怎么,又自顾自的笑了,道:“我是大哥,我不护着他们要他们怎么办?”
风清扬紧盯封秦,也是一笑,反问道:“你护着他们,你怎么办?”见封秦猛然回头,瞳仁深处狠狠一震,便也不待他回答,又缓缓的道:“阿秦,咱们……咱们总算还是朋友,下次你护着旁人时但凡想起你这条命里还有我这朋友的一条命搭着,这一生一死我倒也不大在乎。”言罢像是想睡了,阖上眼不再说话。
——封秦,封秦。那人的一双黑眼,只求来生来世,依然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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