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汁道上的一顾一盼相携相扶,宛若漫不经心的细碎言语散落了一地,跳荡在脑海汁本浑然不曾挂怀,却直到如今,才一粒一粒的串联起来,点点变调晰。
却想不到,这孩子竟是存了这么一份念头。
近了,东方未晞,凄其以风,隐约便是一抹青白——那颜淡得很,荒忽在风清扬或许同样青白的脸上却又耀目得可怕,晃得几晃,便无论如何也炕清他的表情。
三十四年的回忆全被苍天瀚海间含着大漠沙气的阊阖秋风鼓满了。封秦还记得楚河一道碧波萦纡如带,长草里望不尽的天光粼舄—那时偎在他身边的有放在心尖儿上疼的膏药似的泪包,有或沉默或开朗的十几个弟弟,有跟了他许多许多年不离不弃谈笑风生的属下朋友,却从来没有那么一个人,对他抱有过这般心思。
……从来想不到,也想不明白。
对面琉璃的眸子缓缓黯淡了下去,只一刹,竟透出了几分全然不着生气的死灰。有什么声音若有若无的低响起,消弥在叶底游走的些微风声里,犹如连出口也不可得的叹息。
不知多久,风清扬木然的脸上终于拼凑出了一丝苦笑,声音哑涩,淡淡的道:“阿秦,你说咱们是兄弟是朋友,咱们便只做兄弟朋友。”
封秦背脊一颤,似是突然回过神来,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你怎么……你这孩子……”又摇了摇头,只觉难以措辞,心底一片混乱,便闭了口。
他二人这般一伤怀一感慨仿佛是隔了良久,而在外人看来,却也不过一瞬之间。向问天在马车前给绿竹帮忙,甫一发觉有人闯绿竹巷,便一直留心小院左右,抬眼见不远处竹林中秘一道冷光映着晨曦闪了闪,立时便出声提醒,叫道:“——封、小心暗器!”
他话音乍落,骤然“唰”的一响破空,竹林中一枝羽箭疾射而出,雕钩劲羽,直取封秦,箭头铁光幽蓝流转。
向问天一个“封”字喝出口,风清扬与封秦也俱是一凛。两人原是一般的心思,风清扬将手中小仪望身后一藏,剑铗轻震,青锋长剑探手出鞘,横臂护住封秦背后;封秦身子一单手抱住小仪,反手捞起方才随意靠在藤萝架上的钓竿,竿头回转拨开羽箭,顺势划了半个径长丈许的圈子,同样罩严了风清扬身后的空门。
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两人相距不过两步,错步之际未暇细想,背脊自然而然便贴合在了一起。封秦长衣单薄不过斜披,虽时常与身后之人动作亲昵,但如今既然知晓了风清扬心事,霎时间不由尴尬不已。他只觉隔着衣衫透过的滚烫温度直教人心慌意乱,眉一紧,向前踏了一步,避开了风清扬身子。
风清扬一张脸已是惨白,眼眸凄楚,便是薄薄的下唇也褪尽了最后一丝血,手中长剑连挥,独孤九剑破箭式所到,一一挡下竹林中接二连三飞袭而至的箭羽——那箭羽来势峻极,风声沉凝,远较寻常羽箭狠戾得多,竟像是军中惯用的远射大箭。有几只长箭被风清扬格开之后余劲兀自不衰,一枝枝扎在地上入土数寸,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魔教教众登时钉死了四五名。
向问天骂道:“他奶奶的!”手一扬,“呼”的一声,长鞭急纵而起,浮光漆黑,卷向竹林中的箭矢来处。任我行掌中依旧反握着半截断剑,对绿竹使了个眼,两人轻功展处,齐齐扑进竹林。
任我行、向问天、绿竹三人的武功较林中放箭暗袭之人自不可同日而语,只听得竹影重重内几声呼喝错落响起,射向封秦等人的箭势已缓。封秦身上带伤,不堪久战,单手愈发难以抱住小仪,便将她放下地来,柔声道:“乖,别离开大哥,你怕不怕?”
小仪牵着封秦衣角,双手忍不住的打战,却一摆头,大声道:“我不怕!”
便这么一问一答,埋伏在林中的三四十名江湖人士已被任我行与绿竹尽数逼了出来,纷纷跃入院中,与封秦等人交手。
封秦低声对向问天道:“速战速决,我下的药不多时便要自解,那时便不易脱身。”睫羽微垂,掩去了眼中冷然之意,手中钓竿挥舞之势蓦地一变,一痕杀气缓缓渗进风里。
——他平日里笑咪咪的脾气大好,却终究是白骨血水里挣出命来的开国太子,当年领兵百万杀人无算的决断脾几十年来铭入根骨,虽非嗜杀,却也从不会人之仁。
有什么切肉而过的声响略略一晃,老竹钓竿柔韧纤细的尖端似乎只是颤了颤,与封秦对峙的几个人却尽数倒在了地下,喉间一抹血痕微不可察。
任我行一剑刺死一个背弓使剑的男子,凝声道:“原来是华山派和青城派的。岳清珂,你华山派自命名门正派,怎么也干起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封秦闻言一惊,不由暗道:“这其中有华山派的!”他心知此番来袭的人物自己都未见过,必定是华山气宗的弟子,却忧心自己一旦杀了华山弟子,之后风清扬处境只怕便要更加难堪。
他一念既动,不自的便要回眸向风清扬望去,才微微偏头,忽然神思一滞,又重新收回了目光——一瞬间他眼角余光依稀瞥得风清扬长剑挥洒,剑底并无一人能进身周三步之内,虽见他只是伤人,却也隐隐放下了心。
那岳姓男子名为岳清珂,本是华山派气宗之祖岳肃的独子,在气宗掌门一辈弟子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江湖颇有声名。他自封秦等人动手之后便站得极远,折扇轻摇,一直未曾出手,耳听任我行质问,“哈”的一声,微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阁下既是邪魔外道,我等又何必光明正大?”顿了顿,又朗声道:“道长还不出手么?”
林梢上一人鼻中哼了一声,一剑出手直取风清扬,剑光霍霍,触目生寒。
——来人而立年纪,杏黄道袍,满面倨傲不忿之,正是号称“三峡以西剑法第一”的青城派掌门长青子。
当日嵩山封禅台上,长青子与五岳盟主费旌执意下山追杀封秦任我行等人,被风清扬一人一剑所阻,山顶众人便已领教了独孤九剑的凌锐无俦。岳清珂深知这个师弟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与长青子定的本是合击之计,现如今眼见风清扬长剑斜挑,只一招便化解了长青子的蓄势一剑,口中一声低喝,折扇合拢,便向风清扬点到。
封秦与风清扬相去不远,岳清珂扇上一缕劲风正掠过封秦鼻端,那风中然知怎么,加着一缕诡谲莫测的甜气息。
那气与闺中子平日里用的粉味道极为相似,封秦却骤然失,厉声喝道:“闭气!是金蚕蛊毒!”掌炙劲,挥手将风清扬推离数尺,抱着小仪着地闪开。
——当年悠下翻着医书昏昏睡,纵然无心,犹是记得这世间最可怕的三种剧毒。
七心海棠,金蚕蛊毒,素衣。
……然料只生在苗乡水泽瘴疠间的剧毒,竟然会在此处出现。
“金蚕蛊毒”四字既出,在场众人无不面大变。风清扬叫道:“阿秦!”一剑逼退长青子,却反而向着封秦迎了过来。封秦眉宇冷冽,喝道:“走!”钓竿一颤,便如一道长鞭般拦在风清扬身前。却见岳清珂微微冷笑,书生般的面上掠过了一丝阴狠之。
他扇上机关被封秦一语道破,再难得手,动静间杀意已生。封秦钓竿控在外围,一时收不回来,只得微微苦笑。他心知自己这副身子骨早没有了能将奇毒素衣一压经年的绝世内力,双手一托轻轻将小仪望马车边向问天身畔直送出去,足尖一点,飞身便退。
便在此时,他身后腰际猛然一股大力飞袭而至,掌势沉雄老辣,劲风飒然。
这一下奇变突起,教人全然无暇防备。封秦这一退几近全力,迅如流星经天,再难收势,便如离弦之箭般直向身后之人手掌撞去。岳清珂冷笑更甚,轻功到处,纵身追至,手中折扇“唰”的展开,扇缘铁刃如刀,狠狠划向封秦咽喉。
……却原来这一世,是死在此处。
斜剌里蓦地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掌死死按住了口鼻,身后骨碎之声“咯”地一声大响,封秦浑身狠狠一震,却出奇的感觉不到痛楚。
只是恍惚间似是谁闷哼了一声,一柄失却了力道的青锋长剑轻轻挡在面前,一挑一划,卸去岳清珂执扇的手臂后,便再也拿捏不住,自掌中滑落在地。
一刹那封秦竟全然听不清岳清珂的长声惨叫,只是知道有腥而火烫的什么喷溅在颈后,点点洇透了单衣,一分一分失却的温度,刻骨铭心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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