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白波九道流雪山。
记下这诗句时封秦尚是咸阳野店中的一只松鼠,那时候混迹书馆里先生书看,见这间写得极壮,便不自觉的留了心——一生三十四年,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经历、有些景致早已在这三十四年间深深深深地铭刻进了骨髓,顾惜怀恋得近乎沉痛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再也磨不穿,忘不掉。
他眯起眼,摇了摇头,不由自主的笑了几声,低眼见小仪望着洛阳城方向兀自发呆,便道:“这里便是封禅台了。小仪会不会写封禅的‘封’字?”
小仪嘟起嘴,摇头道:“不会,大哥从阑教小仪写字。”
封秦在她头顶轻轻一拍,笑道:“从今日起大哥便教你。”俯身摊开她白嫩嫩的小小手掌,正想以指做笔在她掌心写下这个“封”字,蓦地微微一怔,偏过头来。
其时上山观礼的武林群雄皆聚于嵩山侧峰峻极禅院之中,这封禅台上渺无人迹,更无丝毫语声,只余得风过如咽,松涛沧浪,啁啾鸟鸣的几转尾音也带着颤巍巍的空灵。封秦内息浅薄,耳力早已大不如当年,然而精于识音辨律,听觉之灵敏终究远胜旁人——便在方才那一刹,他清清楚楚便听得一痕极哀怨音窅然一响,湮没在松风云海里,宛若轻轻的叹息。
小仪见封秦忽然侧头不动,像是凝神倾听的模样,觉得有趣,扯了扯封秦衣角,道:“大哥,大哥,怎么啦?你听见什么啦?”
如同回应小姑娘一般,那叹息般的乐音又是“嗡”的一声滑弦,停得一停,便咿咿呀呀的响将起来,听声音,却是把胡琴。
那胡琴仿佛颇有年岁,音韵绵长,低沉沉的若有若无。封秦识得那琴拉得原是一曲《雁儿落》,只是分明一阕秋来空邈的曲调,被这琴声幽幽几弦嘲哳顿涩的奏出,却尽是说不出的凄苦意味,风尘落拓。那拉琴之人几下带过了调前的引子,一声长叹,开口哼道:“乾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浮生梦一场。世事云千变……万里玉门关,七里钓鱼滩,晓日长安近,秋风蜀道难……”声音沙哑,一字一句拖得长长的,吐字不清,唱词也是一味苍冷,听口音却是一个青年男子。
这嵩山封禅台构建雄伟,占地广阔,荒得久了,大麻石铺灸石台间草木葱茏。那拉琴的男子想来早就在这封禅台上,以封秦此刻的所在,却正被遮住了炕见身形,只听那男子又叹了口气,胡琴声略略一转,带过了《得胜令》,接着唱道:“……休干,误杀英雄汉。看看,星星两鬓斑。”
这般凄凉不已的琴声,听到后来,非但小仪,便连封秦也忍不住好奇心起,向小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牵着她手寻声向那男子走去。
却见封禅台凿痕古厉的石柱后一名男子敛裾坐在石基之上,身形瘦削,便如一杆老竹也似,陈旧熨帖的淡灰衣衫下骨节分明。那人大概有三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俊,只是一双眼似是眯得惯了,眉梢眼角横着几道极深极深皱纹,平添了三分忧苦憔悴的老态。他坐姿颇为随意,怀中抱了一把浅褐的胡琴,琴身久经摩挲,琴弓与蒙琴的蟒皮都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
那人便似全没看见封秦兄二人走近一般,琴弓微震,只管自顾自的拉弦哼唱。封秦微微一笑,也不打搅,一撩衣摆在那男子身前不远处的石墩上坐了,将小仪抱在膝头。
两人三人便这么相对而坐,两厢无言,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那男子慢悠悠的放下琴弓,道:“今日嵩山好大排场,阁下任苦与我这匹夫空耗时日?”嗓音压得的,甚是哑涩。
封秦反问道:“今日嵩山好大排场,阁下任苦在此独自太息?”
那男子冷冷一笑,道:“那场面是做给人看的。”
封秦也是一笑,道:“不错,那场面是做给庸人看的。如阁下这般人物,自然心知肚明。”
小仪眨了眨眼,看看对面抱着胡琴的老叔叔,又看了看自家大哥,可不明白他们两人打得是什么机锋。
那男子眯着眼静静打量封秦片刻,忽一睁眼,道:“衡山莫大。阁下是谁?”
他那双眼眯起之时满是庸庸碌碌漫不经心,甫一睁却只见精光内敛,竟是极俊的内力修为。封秦不动声,颔首笑道:“无门无派,在下封秦,封豨之封,秦齐楚燕赵魏韩之秦。”那男子莫大垂下眼来,略一沉吟,道:“封秦?没听过。”站起身来,反手将琴弓重新执起。
封秦也含笑起身,一双眼径直望向三丈余外远处一块覆着葛蔓的平整山石。
方才封秦报出姓名的一刻,两人都听得山石后有人低“啊”的一声,似是惊诧之至一般——那人与封秦莫大相距不远,藏形匿影,却一直不曾被二人发觉,武功显然也并非寻常。
莫大踏前一步,缓缓的低声道:“今日嵩山顶上热闹,不知阁下是哪位?”
石后似有隔年枯脆的蓬草发出了微不可闻的沙沙一响,秘一个少年的声音“嘿”的一声,使了半招“鹞子翻身”自石后一跃而出,抱臂冷笑道:“这嵩山是你家的祖产么?小爷是谁你管得着!”
那少年乍一入眼,封秦便不由暗暗心惊——却见他黑衣散发,眉宇枭桀,正是那日破出日月神教、与教主上奇为敌的魔教右使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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