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忆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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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清扬目光变化只在倏忽,睫羽略略一低,便即重新抬起。封秦心细如发,一双眼虽望着远处山峦,余光却看得清明,耶时只觉这孩子眼底仿佛是刮破了什么,黯淡得教人心惊,不由向他又靠近了些,轻声道:“有心事?”

    风清扬摇了摇头,沿着石壁退了半步。他颊边血似乎须臾之间便褪了个干净,侧脸棱角分明,微微现出了犹如蜡质的苍白,薄唇动了动,道:“没有。”

    封秦笑着叹了口气,道:“谁信。”抬手在风清扬头顶拍了拍,笑意微敛,又道:“有心事便静下心细细的想。想透了最好,想不透,便找个人说出来——心事这东西不能攒着,攒得多了,钻到牛角尖里酿些时候,就再不是最初的心事。……我当年有个弟弟,兄弟辈里排行第九,从小有些孤僻,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摇头笑了一声,仰起脸来,漆黑的瞳中浮云流卷,不知不觉多了些烟漠隔世的遥远颜,然再说话。

    风清扬偏过头注视封秦,的道:“你有九个弟弟?”

    封秦笑道:“九个便不操心了。我们兄弟十五个,我最长,身后十四个半大小子一个比一个调皮捣蛋,打架上树私奔耍赖无所不能……”忽然像忆起了什么极有趣的过往,忽然“哈哈”一笑,咬牙忍了忍,又是一笑。

    风清扬道:“我只道你是有一个儿子的将军。”封秦笑道:“将军家里不许有堆弟弟么?”风清扬垂首不语,等了一会儿,才道:“也难怪你总把旁人当孩子看——方才你说你九弟,你九弟又怎样?”

    封秦微微一笑,道:“我九弟单名一个‘齐’字。”风清扬插口道:“他叫封齐?”正想说你们兄弟的名字大有秋战国之风,蓦然想到那日剑冢石壁泥苔间刻的“图地封楚”四个小字,心里刷地一凉,便说不出话了。

    ——那一剑冢石台上隔火对坐,暗淡,岚雾溟濛,只那般近乎永寂的沉默,便已是无边无涯的怆然感伤。那时候那人尚且受困于一团小小的松鼠皮囊,从来无辜的淡灰的眼仁杳然一顾,一场犹如错刀般锋锐峥嵘的荒忽萧杀却已逆风四起,旅飞惊。

    分明是心死之哀。

    愁黯黯。

    却听封秦含笑道:“是,封齐,我叫他老九。那孩子安静得很,人却极聪明。那时我们携有个练兵的大校场,那孩日便偎着校场后的草堆看书,间也懒得回帐子睡觉——草原上风最劲,教训了几次他不听,说不得,便只好天天晚上钻进草堆里逮他,拎回帐子才罢。那一阵草原上里里外外打做一团,那孩子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忙得脚不点地,便也不怎么管他。后来他长大了,愈发沉默寡言,满腹心事比你重得多,怕是积了十几年。”

    风清扬微感诧异,只觉封秦语意悠然恍若叹息,一时却笑不出,便问道:“十几年的心事?他不说么?”

    封秦笑了笑,淡淡道:“他不想对我说。有人他想说了,那人然愿听。”沉沉叹了口气。

    风清扬道:“后来他怎样?”

    封秦道:“后来他被心事逼得狠了,便做了件错事,还好也没殃及什么人,知错了,便算了。”摆了摆手,闭口不眩

    他这一停却虎头蛇尾。风清扬明白封秦这一番话真正想说的恐怕正是最后的这件“错事”,然料他顿挫之下只用“知错了,便算了”几个字一语带过,不大是好奇,道:“他做的错事与你有关么?”

    封秦眉锋轻轻一捺,默然片刻,道:“……他给我下了毒。”

    风清扬一怔,脸有些变了。

    昨封秦叙述自己来历不过寥寥数语,风清扬一字一句却都记得分明。封秦只说他第一世原是一时疏忽被人下了毒,而如今看他神宇郁郁,下毒之人,已然不言而明。

    然而殊无一丝一毫的恨意,便连极浅极浅的忿怒,也绝然不曾见得。

    ——只是一片坦坦荡荡。

    良久,风清扬道:“你死在他手上?”封秦摇头道:“不算。不值得死。”顿了顿,眼底泛起一丝极难察觉的浅笑来,又道:“该值得时,扔了这条命也不可惜。”

    那笑意温温淡淡,柔软而怀恋,如最缱绻最痴缠的风,眉梢眼角,那闽焉似淤顾若无的悄然舒卷,生者百岁,已成安然。

    风清扬心头苦涩,哑然道:“你是为了封楚前辈。”语意笃定,虽对封秦曾经之事一无所知,娶非问句,反如直述其实一般。

    封秦“嘿”的一笑,然接口。

    两人之间一刹那便又静了,纵然晴岚如洗长风浩荡,入眼入耳的却都是死寂。封秦抬眼看了看天,道:“近午了。你再不快走,五岳结盟就定然缺了你华山风少侠。”

    风清扬点了点头,见封秦岔开话题,松了口气,也不多说,只道:“那我们走罢!”拉着他正迈步行,封秦轻轻挣开他手,背壁而立,道:“你自己上山罢。”

    风清扬身形一滞,道:“你不是说要看热闹么?”封秦道:“炕看都是一个结果——我瞧今天来的人多得很,嵩山派那峻极禅院未必站得下,便没了心情。小风,你先走罢,我到别处逛逛,申牌时分在此处等你。”

    风清扬眼犹豫,略一沉吟,道:“好。”紧了紧腰畔剑绦,一转身,忽听封秦笑道:“这么去可不行。”随即发梢一紧,已被封秦拢住了一把。

    风清扬自来随,长发只是简简单单一束便即了事,从阑愿费心去管。今早起得急了,束发的布带绑得松,上山时一路纵跃疾奔,更不知失落在了何处,眼下发丝散乱,落了满肩,丝丝缕缕尽数遮在眼前。封秦道:“怎么说也算是当师叔的前辈高人,这般乱七八糟的教你那些师侄看笑话么?”一拍风清扬肩膀教他伏低,解下自己发带,权以食指作梳,替他扎紧了头发。

    他身量与风清扬相仿,倾身束发,自然便透出些悉心而温柔的意味,指节温凉圆润,薄薄的指甲光滑整洁。风清扬身子微弯,瞥眼便见那人与自己两道身影斜斜铺在青石阶面上,一时之间,心底最深最深的一处,猛然便浸透了酸楚滚烫的幸福。

    ——只是不能说。说出来,如兄如父也好,亦师亦友也罢,便是此时此刻,也都要做了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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