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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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个字当年多签在明章战报之上,笔画顿挫之际,自然而然便藏了几分寒冽如刀的冷硬棱角,银钩铁画,风骨劲瘦,虽写在潇潇江湖孤灯野店内,兀自带不得半分柔软。风清扬伸手将封秦轻轻拢了,颔首笑道:“是了,原来你姓封。”封秦从他指缝里探出脑袋,眨了眨眼。

    任我行默然不语。他与风清扬两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伤,灯下虽身份迥异各怀心思,不知何时便要拔剑相向,却是势均力敌,彼此不必顾忌——然而风清扬固不可怕,他身边这只小小松鼠的每一举一动却似深不可测,眼见那松鼠一双圆圆的小眼又扫将过来,他不由大为忌惮,一时按剑端坐,全然不敢造次。

    他正自沉吟,蓦听风清扬道:“贵教之事在下不便过问。只是任先生如今有什么打算么?”

    任我行的目光从封秦身上移开,瞟了风清扬一眼,道:“走一步算一步,难不成风少侠指望我堂堂日月神教的邪魔外道与你名门正派同流合污么?”风清扬拱手一笑,道:“不敢。”任我行眉一挑,仿佛想仰天大笑,半晌,却只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光明顶鸡犬不留,明尊火熄,不得已杨教主率众转战黑木崖,六百多年的基业,总不能败在上奇手里。”

    他这一番话犹如喃喃自语,似是忧苦虑算得久了,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目平神敛,依稀着一点有些倦的傲气。封秦缩成了一个胖球儿的身怔地挺直了,忽然从桌上走过去,用前爪小巧的肉垫在任我行手背上抚慰似的拍了拍。

    ——记忆中我家爱哭的小孩儿不顺遂时也是这般浅浅拧着眉头,琥珀的瞳仁被阴霾深深填得满了,睫羽低垂,一问一答中却仍是缱绻了有些冷的笑,一步步的算计,忘了眼泪。

    你不知道有那么一瞬你多像他。

    只是这一生一世,他究竟是临楚称帝,或是浪荡江湖,我却再也不知道。

    肉垫下的手掌微微一僵,任我行轻轻“噫”了一声,只觉这双小小的灰眼一刹那似悲似惋,三分的柔和关怀之中,倒加着七分铭心入骨的怆然苦叹。他不一怔,开口道:“喂,你……”

    风清扬一探手将封秦拢回掌间,微笑道:“贵教当年号称‘明教’时声势之大固然无与伦比,后来受朝廷打压,将一个‘明’拆分为‘日、月’二字,耶日月神教’之名称雄江湖,却仍旧算得上江湖顶尖儿的教派——若说就此败了,任先生倒也不必忧心。”

    任我行冷笑道:“有人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恐怕巴不得我日月神教就此零落化尘罢?”

    风清扬笑道:“你们若是不动华山,我原也不在乎这个。”任我行一哼,道:“小小一个华山派又算得什么?”

    两人一松鼠挤在一间客房之中,眼见窗外愈发深沉静旷,却都了无睡意。风清扬站起身来,抱剑立在门边,慨然笑道:“古来悠然神往的都是些当年纵横之事,也罢——任先生,你既伤了经脉,今日风某便替你护法一。”任我行伸指望桌上一敲,傲然道:“你却别妄想以市恩相挟!”一句话说到最后,不由也露了笑意。

    当下一无话。风清扬背脊靠在客栈老梨木的门框上,耳中除了呼吸轻响,便只有铜灯中浸饱了菜幽灯芯噼啪一爆。他这一日着实劳累,晨风微颸之时终于熬不住昏昏睡意,再一睁眼,阳光却已在客房中铺了满地。

    任我戌已悄然离开,客房中空荡荡的,一桶只被松鼠扑腾过的洗澡水片纹不起,不必碰触也知冰凉。风清扬拍了拍襟口,笑道:“起,太阳晒屁股了。”便见衣襟微微一动,一个毛茸茸的小灰脑袋从领口钻出来,小前爪揉了揉兀自迷蒙的惺忪睡眼,在窗口微凉的晨风中机灵灵打了个战。

    两人结账出了客栈,策马赶往湖北武当山。风清扬原是华山前代掌门蔡子峰的关门弟子,自幼便比派中同龄弟子大了一辈,极少受人约束,言谈间洒脱悠然,这一路封秦蹲在风清扬肩头听他侃侃而谈这异世中的江湖掌故,倒也颇不寂寞。

    不数日两人到达湖北地界。湖北在南,气候湿润,三月间正当韶光如锦,繁织遍野径,马蹄相踏,碎迸溅。

    风清扬缓下马缰,胯下骏马一声嘶鸣,撒开四蹄便是一溜小跑。湖北多山,地势起伏绵亘,他一人一骑一松鼠此刻早已离了道,拨马沿山间草径而行,有时抬起头来,在头顶古木新叶低压枝的细碎间隙里,依稀便可见郁青的山石荦确,点点颜渲进眼内,尽洇成一场不见棱角的苍然。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未几日薄西山,漫天红霞随意流卷。

    风清扬将一颗松子喂到封秦嘴边,笑道:“今天咱们是找不到借宿的人家了,阿秦,咱们做你的老本行,便在树上窝一宿怎样?”封秦仰起脸,正准备点头赞同,蓦地眼一变,丢开松子,指着风清扬身后“吱”的一声。

    风清扬一怔,道:“什么?”也转过头来。

    其时日光斜照,缱绻在金红的云幕里,一痕一痕被染成剑一般张拔凌锐的彩。山中重重叠叠的岩阴树影都教那光线拖得极长极长,有些细微痕迹早被似水的流光湮没了,便也藉由这深深阴影,不经意间显露出来。

    风清扬马后原有一崖峭壁巍然矗立,形如一扇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自壁顶累累垂下碗口粗的藤蔓,蔹蔓相生,密不可分。那石屏中部离地约二十余丈之处生着一块平台一般三四丈见方的大石,与石屏一样,也被纠葛的野藤爬得满了,几乎炕清本来颜。那藤蔓年深日久,叶片虽疏,一片片却都极大,开荼靡,若初雪。

    藤叶之后的石屏早已被遮得再炕清什么,此刻借了阳光,却只见屏上凸凹不平,阴影斑斑驳驳,似乎像是被人刻得有字的模样。

    那字体雄健恣肆,张拔若飞,细细辨来,却是两字草书:

    剑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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