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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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幕如网,铺得浩瀚。明月似盘,擦得锃亮。

    燕杏江上,一艘纵长十数丈的巨船傲然横卧,巍巍如水上行宫。船上数百盏琉璃宫灯将方圆数丈映照成昼,无数丽姝人身穿绸缎绫罗,手捧金玉器皿,穿梭如云,仪态曼妙。直瞧得岸边一干闲人如痴如醉,几疑身在天上灵霄。

    巨船一侧搭着一条三人宽的木桥,与江畔相连,岸的这头站着两名长得一般模样的岁童子,明眸善睐,白齿红唇,彬彬有礼地接迎手持请贴的宾客。偶有浑水摸鱼者,亦是好言劝服,赢得周围一阵赞叹。

    不远处,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停在喧闹外,在摇曳的柳影下,显得有些孤独。

    “姑姑,”邢晓晓下颚抵在车厢的窗口上,朝巨船的方向努了努嘴,“看这两个小孩的身手便知水上居实力不弱,你小心阴沟里翻船。”

    水上居之所以能畅通无阻地漂行黄水之上,流转各州之间,皆因其主人长孙月白商行遍地,财可敌国,是继当年王氏举族北迁之后的大宣首富。他旗下的水上居与三两街也因此能在短短几年内一举登上天下五大名店之二,与杯莫停、沐楼、百洲等百年老店齐名。其实力岂是等闲?

    凤西卓背靠车厢歪着头沉思,闻言转头朝她叹了口气,“你少诅咒我几次,我就能多活几年。”

    “我这也是关心你。”邢晓晓大感委屈,“你看看你,都翻过几次船了。上次打劫张员外时,你不是差点被巨石阵砸死么?”

    “那是因为某人在临走前告诉我,那天我忌水忌木,所以我才会放弃那条安全的水路,乖乖走进那座专门为我布置的巨石阵的。”‘安全’两个字分外加重。

    某人很无良地感叹道:“呀,张员外那时候一定在阵外面感慨,运气真好。”二选一的几率,居然中了!

    凤西卓斜睨她一眼,“若非你和邢婶长得太像,我一定以为你是张员外失散多年的儿,故意拿我来表达认亲决心的。”

    “你绝对不能这么怀疑我。别忘了,上上次打劫,你差点被刀砍中,可是我救你的。”

    “恩,也是你先推我到刀口上的。”

    邢晓晓尴尬地沉默了下,“那个……你确定要动手?听说张多闻为了保护西荒三珍,请了很多高手助阵。”

    “既然投靠了钟家,总要做点贡献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凤西卓娇俏如陶瓷娃娃的面孔在灯火与的夹缠中,半明半暗。“何况……我是去借东西,又不是打擂台。”

    邢晓晓神一黯,咬牙道:“最可恨那个什么骄阳王,若不是他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当,无缘无故跑到自在山来剿匪,我们也不用跑到瑞州寄人篱下。”

    凤西卓耸肩,“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邢晓晓生硬地转过话题,“很净做生意了,难得出来一次,以防万一,要不再算算?”

    凤西卓从腰上的百宝囊中掏出一颗麦芽糖塞到嘴巴里,“还是不要了。”

    “恩,今天是五月十八日……”邢晓晓自顾自地翻着手中的书,“忌水……忌木。”

    凤西卓鼓来鼓去的腮帮顿时一停,半晌传来咯吱咯吱地咀嚼声。“等回来告诉我这书谁写的,我去把他家搬空。”

    “为什么?”邢晓晓莫名地看着她。写书人的家里会多有钱?

    “因为他的谋生手段让我很不痛快,所以我只好用我的谋生手段让他也很不痛快!”她边说边往人群里走,等说到最后一个快字时,人已经淹没在人潮中了。

    帖子上写的是酉时三刻,此刻两刻刚过,来客正是络绎不绝。

    凤西卓混在人群中,将帖子递过去。

    “宋城钟家?”清脆中带着几分傲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凤西卓懒懒回头,却是一个锦衣玉冠的秀少年正微侧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被童子接过去的请帖。

    “那你一定认识自在山的匪党了?”少年尖锐的目光中有一股凌人的戾气。

    虽然自出道以来,‘匪党’、‘匪类’、‘盗匪’等称呼他们基本走哪挂哪,但在这种特别场合,还是应该稍稍辩解一下,以免莫名其妙的横生枝节。她的头微微向他偏了偏,轻声道:“听说他们最近从良了。”

    “投靠钟家就算从良?”他冷冷一笑,“只不过是两批匪党合成了一批而已。”纵然钟家当年凭着天子对刚刚逝去的钟皇后的怜惜,免去叛逃的罪名,但事实终究是事实。在天下人眼中,钟家的所作所为与被通缉的阮东岭并无差别。

    听这口气,怎么着也是府中人,而且是地位很高的府中人。她想了想,点点头认同道:“你要这么说……也可遥”

    少年眸一闪,眼中杀气迸现。

    “我若是你,一定不会挑现在动手。”她嘴巴朝右努了努,“你的人马虽然很多,但在别人的地头上,还是规矩点好。”

    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

    少年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凤西卓很温柔地笑道:“只要不是我儿子,诬你是谁。”

    少年眉头一挑,却没有发怒,“很好,记得你今天的话。”说罢,甩袖朝桥上走去。他身后的侍从立刻将请帖递于童子。

    凤西卓头微微朝童子处倾了倾。

    童子虽然立刻收手,却还是让她看清了三个字。

    骄阳王。

    还真是冤家路窄,看来今的行动要小心再小心了,省得曝露身份被他顺手剿灭。她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上桥。

    舱内另有楼中楼,身份高低,此刻一目了然。

    凤西卓虽然顶着钟府的名头,但还是被引在楼下座席。一来钟家自钟琳琅薨逝后,‘国戚’二字已是名存实亡。皇帝对他们当年离京的态度,也十分暧昧。二来钟家自离开京城之后,显赫不再,纵使现在在宋城落了根,有了些基业,但到底不比当年。因此张多闻见来者不是铸等名副其实的钟家人,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凤西卓倒不甚介意。二楼虽然视野开阔,但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反倒不利于行动。

    她状若欣韶打量四处,将整个船舱的布局一一记入脑中。

    堂中央,张多闻正和几个高打得火热。

    赏鉴西荒奇珍的邀请是假,与各地高豪富联络‘情谊’才是真吧?

    凤西卓讥讽一笑,漠然转头。这几年就因为这些员的贪婪猥琐面目见多了,晚上做噩梦睡不着,她才跑去各地雅行抢。谁知道越抢见的恶心面目越多,越多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抢……

    她大叹一口气。投靠钟家也好,至少以后名正言顺地干买卖的机会少了。

    轰!

    正在一片心照不宣的寒暄中,船舱顶上被一个巨石砸下!

    幸亏在场高手众多,纷纷出手托住巨石,才无人员伤亡。

    张多闻脸大变,怒吼道:“谁人这般大胆!”边说边往身旁的高手靠去。他虽然贵为瑞州提督,但武功也只是二三流而已。

    “呵呵……”船舱顶的破口处,传来一阵短促的笑声。其中蔑视之意甚浓。

    “来人,还不抓住他!”其实不用张多闻说,已经有不少高手从下朝破口处跃去。

    凤西卓趁乱跑到甲板上,仰头看船顶。

    一身灰不灰,青不青的粗布青年正含笑骑坐在飞檐上,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凤西卓暗咒一声,一个飞掠跃上檐角,手中蚕丝如絮,绵绵柔柔地朝他卷去。

    青年一纵飞起,旋身躲开身后攻来的张府高手,一手在半空轻轻一捏,一条半透明的蚕丝在月光下泛银。“啧啧,好精致的武器。”

    凤西卓冷笑着十指飞弹,更多蚕丝逆风疾射,速比箭矢,饶是青年艺高胆大,也不敢硬碰,脚尖连点数下,朝后倒掠而去。

    他身后,张府高手正要攻上,见他用背撞来,正是大好时机,哪能浪费,急忙挥剑冲砍!

    谁知剑锋近青年两寸处,仿佛砍在岩石上,不但不能前进,反而被弹了回来。

    “凝气甲。”青年右后方一丈处,骄阳王尚信昂然傲立,秀丽如日山水的容颜在月光中寒意逼人。

    青年一个自转,停下脚步。

    他左手处,一个年过甲的清癯老叟垂手挺立,灰白的发丝在风中轻扬。

    张府高手们先看看凤西卓,又看看尚信和老叟,立刻意识到以自己的武功留在这里也是碍事,连忙抱了抱拳,连场面都没扔一句就灰头土脸地跳下船顶。

    “三位……要一起上么?”青年抱胸睥睨。

    老叟微微欠身,瘦削的肩膀稳健如山,“老夫乔郡王府韩载庭。”

    凤西卓耸容。天下四大郡王,罗、兰、蔺、乔。乔郡王府虽然居于末席,但论朝中势力,却数第一。自乔郡王不闻世事半退隐后,郡王府大小事务都是由总管韩载庭出面的。所以在外人眼里,他的地位比乔郡王世子还要高出三分。

    尚信朝他轻轻一瞥,“骄阳王,尚信。”虽然没有溢之辞,但依旧掩饰不住话中的骄傲。

    凤西卓和青年无言对视。

    场中只剩他们还没自报家门。

    “自在山……”凤西卓明显感到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尚信的目光像刀锋一样擦过面颊,“凤西卓。”

    自在山在江湖上算薄有名声,但与这些豪门贵胄一比,就比到天涯海角去了。

    半晌,尚信凌厉的目光才从凤西卓脸上移开,落到青年身上,“凝气甲是北夷兵王跋羽烈的独门武功。”

    而北夷与大宣近几年来,却战争不断。

    青年潇洒地转身朝他笑道:“那王爷要把我当奸细抓起来么?”

    尚信冷笑道:“不过跋羽馏为北夷王王叔,身份尊崇,决不会邋遢如斯。”

    青年遗憾道:“原来我不是北夷兵王啊。”

    “你是谁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尚信缓缓解下腰上的软鞭,“死人不需要名字。”

    青年摊开手,“看来,只涵一个算一个,拉两个赚一个了。三个里面,应该王爷最值钱……”钱字未落,他已飞身朝尚信扑去。仪态之雅,如腾云散仙。

    尚信嘴角冷冷一撇,鞭随意舞,在空中如水蛇般扭转,瞬间封住青年的进攻套路。

    眼见软鞭抽上颈项,青年右手朝左猛挥,身体被去势所带,硬生生翻转。鞭风如水,在面门轻轻划过。

    尚信手腕一转,鞭去势未竭新力又生,竟强行被带转回头,再度朝青年攻去。

    青年身体下落速度不及鞭速,眼见避无可避!

    空中三道银芒几不可见地飞过,没入鞭中。

    鞭在半途蓦地一顿,力道大衰,绵软如飘带,被青年顺手捞起。

    韩载庭面上异一闪,本已伸出的手顿住,缓缓收入袖中。

    尚信眼中杀意大盛,真气如潮水般透过鞭子,朝青年涌起。

    青年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凝气甲的法门全聚于手掌。

    凝气甲与尚信的真气一触便撤,青年被反弹数丈,与尚信瞬息拉远。

    尚信看出他的意图已是不及,只见他在空中轻轻一扭,人已从凤西卓身边擦过,轻功之高,稳入一流之列。船上虽然不少观战之人立时追去,但武功相差甚大,不一会就被拉下距离。

    尚信本就不擅长轻功,就算想追,也是望尘莫及,气得朝凤西卓怒喝:“你怎没拦住他?”

    凤西卓耸肩道:“你又没说。”

    尚信眼中怒火几乎可以把她从头到尾烧焦数百次。

    “而且,就算你说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骄、阳、王。”

    尚信缓下呼吸,怒火刹那在眼中收敛,变换之快,令人叹为观止。“韩总管又为何不追呢?”

    韩载庭慢吞吞地伸出手,摸了摸膝盖,“站太久,腿麻。”

    看到尚信吃鳖的样子,凤西卓几乎大笑出声。

    尚信收起鞭子,从上面拔下银针,捏在指间。虽然与青年对战,但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刚才韩载庭明明已经有意出手,却在青年射针后变卦,极可能是从中看出了青年的来历。而那青年从凤西卓身边退逃时,几乎毫不犹豫,两人极可能是认识的,甚至是同伙。

    想到这里,他面一凝,“看这针,倒让本王想起一个人来。凤二当家遇到他的时候,不妨替本王带一句话,就说……”

    他故意拿话试探,却见凤西卓抬手制止道,“等等等等。我一不是你的跑腿,二不是他的朋友,无论从道理还是感情而言,我都属于不相干的路人……为什么要我带话?”

    尚信道:“不酝罢了,总之这件事本王决不会善罢甘休。”

    凤西卓眼珠一转,“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王爷,憋了很久,不吐不快。”

    尚信恩了一声。

    “自在山地处新雍,与帝州相距何止千里。到底是哪里太出,竟让王爷不惜千里之遥,赶来相会?”

    尚信面沉如水,“你可还记得三月前,曾在芦镇劫了一户姓周的富户。”

    “呃?”……还真不太记得了。

    “那是我奶娘。”

    “哦。”……难道是主人胸很瘪的那户?你小时候真能吸啊。

    “当时我母刚好在周家做客。”

    “哎?”

    “她受到了惊吓。”

    凤西卓怔了半天,才吐出一句:“你真孝顺。”

    尚信冷哼,“你不用故意找话拖住我们,你的同党应该已经跑远了。”他说完,便转身朝下跃去,连辩驳的机会没留下。

    在他身后,韩载庭腿脚利落地跳下船顶。

    凤西卓看着下面,在张多闻和水上居的指引下渐渐有序的人群,心中挣扎。究竟是继续,还是放弃?

    想了想,叹出口气,罢了,事情闹成这样,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已不可能。

    从船顶踢出一块残板到水中,她身体一纵,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的弧度,脚尖在残板上轻轻一点,借力飘向对岸。单以轻功而论,她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

    岸上惊叹之声刚起,却见她身影一闪,已遁迹在众人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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