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实在有点意外。
然而,又有什么可意外的呢?身处幽暗迷蒙的山林中,本来就事事诡谲莫测、让人措手不及的。
一丝艰难而决绝的情绪在浮现在眸间,沈默再度勾起薄唇笑了笑。只不过,和先前相比,这个笑容里多了些凄凉。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他的声音徐缓而平静,一双黑眸却深深垂下去,大半个脸颊都隐藏进浓郁的阴影里,好像是在逃避什么,又好像是在等待什么,“八年前血洗清风山庄的,正是玄鹤。”
这个答案,本该是在易云飞意料之中的。
但听到沈默亲口印证的刹那,易云飞心头仍不可遏止地揪起绞扭般的疼痛。这疼痛是如此猛烈而尖锐,使她几乎失掉了所有自制,控制不住地似要掀桌而起,拔剑出鞘了。
然而,她终究还是强忍下来。
久久的沉默之后,易云飞深吸了一口气,暗哑低沉地问道:“那个委托,是什么人?”
沈默抬起头,似乎对易云飞的反应有些意外,却还是静静答道:“不知道。玄鹤查过他,一无所获。”
“连玄鹤的消息网也能瞒过?……难道,这人是神仙不成?”易云飞露出一丝不自知地冷笑。
沈默并未在意她话中地嘲讽了和挑衅。依旧回答得坦率淡然:“起先。是没人查问他。他地委托。目标清晰定金丰厚。不涉官面不伤百姓。这就足够了。……至于后来。则是没法查问他。因为。从一个死人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来地。”
“你是说……他死了?”
“被杀了。在清风山庄化为焦土。玄鹤派出地杀手身中暗算横尸荒野之后。他就被人杀了。……下手地人干净利索。无迹可寻。”
“玄鹤地杀手也死了?”易云飞眉头紧紧蹙起。一种莫名地不安袭上心头。
“清风山庄一役。玄鹤共派出三十名杀手。分成三队。其中两队在子夜攻入庄中。剩下地一队在山脚下设伏截杀----根据那个委托提供地地图。那里是密道地唯一出口”
“等等!……你是说。那人地地图里……有清风山庄地密道?”易云飞惊疑地截断他地话。
“是。不仅如此,连行动地日期,还有那个截杀计划,也都是由那委托提出来的。”沈默略微停顿一下,又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当晚带队设伏的。是焕叔。”
“不,不会……”易云飞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有一种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如裹在棉絮中的锥子般凸现出来,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一下。
望着易云飞游移的目光,沈默略微有些迟疑,却还是残酷地点破:“清风山庄里。有叛徒。”
“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易云飞慌乱而语无伦次地否定着,“即使在山庄里,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那条密道!只有……”她忽然哽住似的,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才更证明有叛徒。”
“可是,他们都死了!知道这条密道的,师祖。还有两位师叔祖。都死了,就在我面前……”这句断断续续地话。似乎耗尽了易云飞的全部体力,她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喉间破碎的哽咽,稍微平静下来。
“那天,是清风山庄十年一遇的祭祀大典,在外的弟子们都早早赶回来,没有一个人缺席。白天举行祭典,晚上聚会宴饮,大家都很高兴,也都很疲倦,夜里睡得很沉。……大概是在后半夜,我们被一阵打斗声惊醒,然后几位师叔冲进屋子,把我们带到后院演武厅。师祖和两位师叔祖合力推开三尺厚的青石墙板,护着年幼地弟子们进入密道。而他们自己,却全都……”易云飞抬起头,坚定而锐利地直着视沈默,朗声问道,“玄鹤的杀手虽然人多势众,但师祖他们若是只求自保强行突围,也并非没有胜算。试问,天下间有哪个叛徒,会为了自己已经背弃的门派,这样奋不顾身地以死相拼?”
沈默无言以答。
他静默片刻,只能硬生生掀过这一页,重新拾起方才被易云飞岔开的话题:“那天晚上,焕叔按照计划带人埋伏在山脚。直到和逃下来的山庄弟子交上手,他才从武功套路上辨认出,令师应该和清风山庄有很深的渊源。焕叔马上冲进密道,赶往清风山庄。……不过,那份地图的密道部分画得非常简略,再加上焕叔本就心慌意乱,绕了好久才找到出口。等赶到山庄,只看见一片火海。”
“焕叔舍命冲进火里,没能找到令师,却现,攻进山庄地杀手都已死了多时。而且,和清风山庄遇害不同地是,杀手们的尸体看不出任何外伤。……他意识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急忙又往山下赶去,但还是迟了。他所带去地那七名杀手全都死了,体表仍然没有创伤,但是他现,这些杀手尸体腐化得异常快速。旁边清风山庄弟子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而在他们之后死去地杀手,尸体却明显开始腐烂,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另外,焕叔还在现场闻到一股残留的气味,若他的描述没有错,该是和极乐宫的醍醐瘴极为相似。”
这一次,易云飞没有再插言,只静静地听着,神态或许还算得上镇定,脸色却已惨白如纸。
沈默安慰地看了易云飞一眼,继续说道:“……离开清风山庄之后,焕叔只身回到玄鹤,因为办事不利被废掉双眼,失去再做杀手的资格,只能成为一名侍奉杀手的影奴。这八年来,我眼见着他迅速衰老下去,再不像原先那样精干敏锐,大多数时候,就只是拿着这银铃呆。……或许对他来说,死,未尝不是个好归宿。”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又道,“我对清风山庄之事,就只是知道这些了。”
易云飞虚握的双手兀自微微颤抖。她沉吟片刻,低声问,“还有一件事,想请沈少侠示下。家父易天成的名讳,少侠是如何知道?”
“猜的。”眼看着易云飞变了脸色,沈默勾起唇角,不慌不忙解释道,“你那玉佩,我幼时见过,记忆里是和易天成这名字联在一起的。见你也有一块,就姑妄猜测罢了。”
“你见过?!……在哪里?什么时候?……”
沈默摇摇头,黑眸中现出痛苦黯然:“忘了。……从记事起,我便流落街头和野狗争食。见这玉佩,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吧。”
“那你……”易云飞欲言又止,似是有话梗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沈默见状,了然一笑,毫不介意似的继续说道:“我六岁被师父带入玄鹤受训。十三岁正式成为杀手。与你初见时,是第一次离开玄鹤执行任务。那次偶然看见……看见你身上玉佩,只觉得好像有些印象,却没来得及深究。直到梅州城外再次相遇之后,才依稀记起的这些。”
易云飞缓缓点头,呆呆地若有所思一会儿,又问道:“在梅州那次,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认出你,是更早的事。”沈默从盘中拣起一枚桃子,擦了擦,递到易云飞手上,自己也拿了一枚,低声道:“八个月前,你曾到过槐州,还在闹市之中制服两个小贼,对吧?”
易云飞记起,那时自己受命调查私盐一案,曾到附近的州府摸底,的确在槐州停留过几日,亦曾顺手教训两个欺凌老妪的地痞。念及此,心头忽又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麻乱慌张,心不在焉地顺口接道:“当时……你也在?”
沈默点点头,冷峻的面庞变得温暖柔和,言语间也添了些嬉笑:“你的功夫,我可早就亲身领受过,怎么会记不得?”
易云飞哑然失笑,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沈默似乎很乐意欣赏易云飞的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才岔开话题道:“你比我们约定的,早到了几天。”
易云飞垂眸想了想,意有所指道:“有些事,早一点办完了,便早一点踏实。”
沈默闻言一惊:“你……要走?”
“对。我这就走。”说着,易云飞已经站起身,对沈默抱拳施礼道,“多谢你告诉我这许多内情。现在,云飞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若事成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今日之恩定当厚报。”
短短时间内,沈默刀刻斧凿般的面孔上换了好几种细微表情。他静静打量着易云飞,似乎有好多话要说,最后真正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你,不相信我。”
这是个结论性的陈述句,虽然只有五个字,却似乎蕴含着巨大的伤心和落寞。
易云飞不自然地笑笑,没有否认,只是补偿似的说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信。”
相信你的话,却不信你这个人。这样明显的弦外之音,沈默怎么会听不出?
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也站起身,定定望着易云飞道:“半个月之内,你还会再来么?”
“为什么是半个月内?”
“半个月之后,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便该离开了。”沈默淡淡笑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