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个山脚小镇内,人们俱都沉浸于除夕夜的欢庆气氛之中,鞭炮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夹杂着顽皮孩童嬉笑拜年的喧闹声,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烟花腾空,化为无数道流光异彩,恍若飞星散逸,映得天际璀璨生辉。
墨释皱眉道:“这爆竹要放到几时?莫非这里的人今夜都不睡觉么?”
司空秀蓝笑着解释:“人间的习俗呢,除夕夜要守岁的,就是守到明日天亮,也就是新的一年了。放爆竹是取去旧迎新之意,图个吉利喜庆。”
“那你也要守到明日?”
“当然啦。我们继续喝酒罢。”
墨释疑道:“你还能喝?”
秀蓝顽皮一笑:“舍命陪君子。”
水阳宫主确是酒量极佳,但到了深夜,终于有些倦怠。墨释道:“你去睡罢,守夜我替你守就是。”
秀蓝眼皮沉重,极为疲乏,只好答应,一时也忘了所谓男女有别礼教大防了。她刚和衣躺下,便觉眼前一黑,烛光顿灭,失声惊叫道:“你要干甚么?”
墨释诧异道:“你睡觉时从不熄灭烛火么?”
“呃,不是不是,我……我随便问问。”秀蓝窘极,连忙出言掩饰,暗中责怪自己小人之心。谁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翻来覆去却又不困了。
听墨释那边毫无动静,忍不住睁眼看去,借着窗外逸入的微弱星光,只见他竟盘膝坐于地上,似是闭目养神。她略觉不忍,鼓足勇气轻声道:“此地位于山麓背阴处,湿潮寒冷,这样坐着容易着凉的。床铺很是宽敞,要不你……你也上来歇歇罢。”说到最后,声音已如蚊鸣,细不可闻。
“不妨事,你快睡罢。”墨释淡淡答道,心想这女子心肠倒好。
秀蓝似是松了口气,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到了后半夜,忽觉阵阵寒意袭来,裹紧棉被,仍是极冷,她迷迷糊糊的想着:“难道窗子打开了么?怎么这般冷。”想睁眼瞧瞧,却又全身无力,身子越蜷越紧,依旧抵不住寒冷之意,不住的颤抖起来。
朦胧中,听到有人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一只温暖大手覆在她的额上,低声轻咦。
“好冷。”秀蓝喃喃说着,竭力想睁开眼睛,仍是不能。蓦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暖意缓缓注入体内,寒冻之感立去,然而一旦消失,又是恶寒。如此反复几次,她顿觉备受煎熬,意识依然模糊着。隐约感到有人把她搂进怀里,暖意登时绵绵不断的传入体内,周身温暖。她不禁向那怀抱凑的更紧,渐渐安稳睡去。
墨释见秀蓝终于平静入眠,放下心来。他有次看到楚遥照顾生病的雰荷,便曾拥她解寒,却惹得唐……
琳依大发雷霆,若干古董因此又惨遭其“毒手”。忖道:“这法子果然管用,可她怎么突然生病了?”
其实司空秀蓝自数月前小铃铛中毒无解,一直忧心忡忡。后千里疾行,从北方韵陵奔赴西南蜀地,更是困顿劳累。到得今天日间受寒,晚上又饮酒过多,终于把病逼了出来。病来如山倒,饶是她内功精湛,也是抵抗不住了。
墨释望着怀中沉睡的女子,白日的从容镇定、成熟世故已不见分毫,仿佛只是一个柔弱娴静惹人怜惜的孩子,竟让他隐隐生出一种决计要保护她平安喜乐的感觉。
到了翌日,正月初一。空中飘起鹅毛大雪,漫天卷舞。
秀蓝高烧又起,始终昏迷不醒。墨释不禁有些焦急,他法力高强,亦精通疗伤之术,于这类人间小病却是束手无策。当下唤来店小二,让他去镇上请位大夫。那伙计犹豫吞吐半晌,有话想说,似乎又不敢明言。墨释转念一想省悟过来,挥出一大锭银子,冷然道:“快去快回,还有赏。”
伙计见他居然比秀蓝还要大方,立刻欢天喜地的去了。莫说下雪,就是下刀子也不顾忌,大不了顶着案板出去,兴许还能白赚几把菜刀回来。
不知那小伙计是不是真捡菜刀去了,反正左等右等不见来人。墨释颇感不耐,走到床前看秀蓝仍然未醒,额头滚烫,虚汗透过面具渗了出来,入手处一片潮湿冰凉。
他忖道:“整日捂着这么个东西,恐怕也怪难受的,索性替她摘了罢。”右手轻轻一揭,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脱落下来。
却见这副狰狞面具下的容颜甚是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肤若凝脂,长睫似扇,面目如画,竟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墨释登时怔住,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无法描述的奇异感受。
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一个提着药箱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大夫终于来了。墨释抛出一锭金子,淡淡道:“若治得好,双倍付你,若治不好……哼!”
大夫见了金子,马上两眼放光,连声允诺道:“大爷放心就是,小人保证药到病除。”说着向床榻走去,猛然看到司空秀蓝的绝世容光,霎时呆若木鸡,愣在原地。百花山时有达官贵人前来观花赏雪,他多年来于此行医,千金小姐、豪门贵妇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
身后忽然传来冰冷的声音:“本座是让你来看病的,不是让你来看人的。”
大夫转过头去,但见墨释眼中似有杀意透出,大骇之下回过神来,赔笑道:“大爷莫急,小人是在观察夫人的面色以助诊断。那个那个,大爷和夫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咳咳,那个天作之合。”
“哼,罗嗦!”
“是是是。”
这位大夫虽贪财好色,医术却不含糊,把脉看诊后,很快开出方子,从药箱中取出……
数服药剂,笑道:“按此方配药煎服,不出三日,夫人必可恢复安康。”
墨释又扔给他一锭金子,漠然道:“去罢。”
大夫见他果然出手阔绰,喜笑颜开的叠声道谢。收起药箱后,终是忍不住,又偷瞄了秀蓝几眼,方才离去。
直到第二日清晨,秀蓝总算真正苏醒过来,只觉全身酸痛,四肢乏力,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日光,却见墨释正注视着自己。
她揉揉双眼,小声问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嗯,感觉好些没有?”
“浑身都不舒服,我是不是生病了?”
墨释无奈道:“病成这个样子了,自己还不知道。”
秀蓝一怔,心想:“难道病的很厉害吗?”
墨释见她不语,轻声道:“大夫说你是内结忧虑,外感风寒,又极度缺乏休息,以致高烧昏迷。你放心,那孩子的毒伤,我定会帮你解决,你先静心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秀蓝自认识墨释以来,从未听他用这种温柔语气说话,暗自诧异的向他望去,墨释也正向她看来。两人四目交投,秀蓝脸上没来由的一热,心底蓦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慌乱,连忙转开视线。
墨释见她忽现娇羞之色,心中那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又涌了出来。
房间内一时极是安静,只听得暖炉里的炭火烈烈燃烧的噼噗声,炉上的沙锅中不时冒出阵阵香气。
又过良久,墨释方道:“你好久没有进食,先喝点鸡汤罢。”说着从沙锅里盛出一碗浓汤,端至塌前。
秀蓝再次惊讶,更复感激,低低道:“有劳了,给你添出这么多麻烦。”
墨释微露笑意:“就当是回谢那些饺子好了。”
秀蓝轻笑道:“你若喜欢,以后我天天包给你吃,吃到你厌烦为止。”
“小心我把你抓到魔界做厨子。”
两人正在说笑,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秀蓝应道:“请进。”
一个胖乎乎的大婶走了进来,看到秀蓝,亲切笑道:“夫人终于醒了。这两天你始终昏迷,可把公子急得甚么似的。两位这般恩爱,真是羡煞旁人。”
秀蓝听到这话,登时羞得满脸通红,隐约觉得似有甚么不对之处,但羞涩之下,也已顾不了许多。
墨释对这位大婶甚是温和:“许婶这两日麻烦你了。”
“怎么会?!老身在百花镇住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两位这样的神仙眷侣,能帮着照顾夫人是我的福气,哪里来的麻烦?夫人你不晓得,昨天你病的连汤药也喝不下去,老身急得没法子,公子就口对口的喂药给你。又怕你冷汗浸身不舒爽,买了许多新衣裳,让我帮你换上。老身起初还觉得公子过于冷漠,原来对妻子这般温柔体贴。”
秀蓝的面孔早已灼烧红透,恨不得钻进被里再不出来。许婶意犹未尽的还待再说,墨释打断道:“许婶你……
有甚么事么?”
“啊,没事没事,就是进来看看夫人怎样了。既然夫人已经痊愈,老身先回去了。”她很会察言观色,看墨释眉头微皱,急忙告辞。
“且慢。”墨释起身往她手里塞了一块金子,“多谢你。”
许婶满脸喜色的道谢离开,房间内忽然冷清下来。两人俱是沉默,仿佛不知该说些甚么。过了半晌,秀蓝讷讷道:“你怎么还知给人钱财?难道魔界也是这样么?”
墨释皱眉道:“魔界岂会这么复杂,还不是楚遥教给我的,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人间,花钱办事最是痛快便捷。可我看他花钱的时候,每次都像要割他肉似的。”
秀蓝哭笑不得,心道:“楚遥真是不失商人本色,把魔尊都教导的懂得几分人情世故了。”忽然秀眉一蹙,嗔道:“你方才怎地不反驳那个许婶?任由她乱讲。”
墨释奇道:“她乱讲甚么了?”
“她……算了,也没甚么,这两天真是辛苦你了。”秀蓝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将那套神仙眷侣的说辞再作重复,又想到他高傲尊贵,竟这般照顾自己,不由感动。
“不必对我言谢。”墨释嘴角微扬,红眸颜色转深,幽不见底,笑容充满温柔之意,双唇弧线更是优美。秀蓝忽又想起许婶说的亲口喂药云云,霎时脸上红云涌起。
墨释以为她感觉不适,关心道:“怎么你的面色总是潮红不褪,要不要躺下歇息片刻?”
“呃,不要紧。”秀蓝忖道:“这家伙果然不懂这些,世间凡俗男女之别于他全无意义,我又何必太过计较,反而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想通此节,顿时心平气和,脑筋由此清醒起来,突然叫道:“不对!你……你怎会知道我脸红?”说着向脸上摸去,啊的一声惊叫,“我的面具呢?”
墨释不明白她为何反应这样强烈,随口道:“我看你昏迷时出了很多虚汗,带着面具也不舒服,就帮你摘了。”
秀蓝微微苦笑,却又无话可驳,意识到方才觉得不对劲就是这个原因。
墨释又道:“我那日挡你一掌,感觉你身负七十余年功力,怎地你却这么年轻?”
“我师父临终之前,将毕生六十余年的功力尽数注入我体内,助我武功大成。”秀蓝神色渐静,眼中现出孺慕怀念之情。
“你师父对你很好。”
“是,我幼时父母被害,满门皆灭,若不是师父相救,早已尸骨无存。又得她悉心照顾多年,亲授武功,最后不仅将功力全部给我,还把水阳宫交与我接掌。是以我一生之志便是令水阳宫威名远扬,天下共敬,以报答师父养育之恩。”她极少向他人追忆师徒之情,对于壮大水阳宫的雄心壮志,更是深藏心底。此时不知不觉中,却对着这个其实还相对陌生的男子娓娓倾诉。
墨释静静倾听,点头赞许道……
:“你能有这般想法,你师父地下有知,也足可告慰平生,含笑九泉了。”
“却不知她功力散尽,到了阴间会不会受欺负?”
“不会的,鬼界与你们人间不同。他们主要是依照做鬼年限论资排辈的,新鬼的身子一般都重,越久越轻。你师父功力皆消,又是心平气和而逝,可能身子反而会轻些。何况她想必早已重新转世,你不必忧虑。”
“真的吗?”秀蓝睁大眼睛,“鬼界这么奇怪?”
墨释看她满脸惊奇的可爱样子,不禁莞尔:“当然是真的。”
秀蓝突发奇想,问道:“假如我师父业已转世,我有没有机会再次见到她?”
“这个要看机缘。一般而言,普通凡人没有法力,投入轮回井前,又要服下孟婆汤,彻底遗忘过往。就算你再次见到她,亦不会认出彼此。她也未必依旧转为人族。”
秀蓝失望道:“那若是像你这样厉害的人物,如果想找一个经过转世的人,是不是就很容易?”
墨释淡淡道:“世间六道,各安天命。有些事,我虽然可以做到,却不是可以随便做的,也不愿插手闲事。其实,寻人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他骤然想到当年飞凌所托,那个天雪的转世,竟是始终未能找到。
秀蓝望着他,低声道:“你知道的真多,你是不是非常非常的厉害?”
墨释微笑不答,转言道:“不要刚醒就这么多问题,躺下休息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