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从紫檀椅上站了起来，双眼闪闪发光，氤氲着蒙蒙水汽。我们的目光一相接，我已确信他就是我的父亲。他朝前走几步，向我伸出双臂。他的相貌和我一模一样，准确地说，我的相貌和他一模一样，不过他的型号大了几号，而且有点旧了。
我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去，心里打算是哭一声还是说句什么，结果什么都没做，就被他抱在怀里。昨晚那股浓重的气味裹挟着我。
“儿子，有没有想阿爸？”
“想。”
“老爸也想你，想死你了。”
“阿母和我天天到海边等你，等了十一年了。”
“天天去吗？”
“差不多，除了去海天庄园那几天。”
母亲咳嗽了一阵，却没咳出痰来。
父亲一愣，接着他的大嘴贴上了我的脸。长这么大我从没被男人亲过，我厌恶地扭开了脸，用力推他。他哈哈大笑，放开了我，迷离地看着我：“我们的小犀真的长大了。”
我想起昨晚的事，涨红了脸。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父亲，或者说是第二次。之所以连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没有分清，原因很简单，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早已忘记了，只留下对气味的回忆。没错，昨晚我闻到的确实是我父亲的气味。
我母亲说那时节我刚满月，我父亲在远走重洋之前冒死回来看我们母子。我父亲是半里回来的，他扔一个小石子进屋，我母亲就醒了，我母亲闻出了我父亲的气味，赶紧把他放了进来。然后他们做了一件不适宜跟我说的事。做完以后，我父亲看我睡了，不停地摸我的脸，我在睡梦中抱紧了我父亲，几乎让我父亲不想走了。
让我惊异的是，尽管事隔十一年了，但如今面对父亲，我却似乎觉得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也许这就是骨肉亲情？
“儿子，看看阿爸给你带回来了什么。”我父亲兴致勃勃地打开一个大皮箱，里面有金瓶子、小刀、小枪、小喇叭、小风筝……一个小孩子想拥有的玩具，几乎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我能设想，我父亲漂泊在外的岁月，一看到别人的孩子玩玩具，就不住也给我买了一份。可惜我已不是小孩子，这些玩具大多引不起我的兴趣。
我母亲果然烧了一桶水，让丫环抬着放在楼前的梅树下。我母亲帮我父亲解开盘结在头顶上的长发，它们皱巴巴的，爬着几只小虱子。我帮我父亲把头发抱进桶里，让它们充分浸泡。我父亲坐在一张高凳上，俯身向前，露出一段白里透黄的脖子。我和我母亲把自制的露涂在我父亲的头发上，反反复复地冲洗。
我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他有好长时间没这么舒舒服服地洗过头了，真爽！
了足足一个时辰，我父亲总算洗干净了头发，我母亲取出一打白毛巾，左一条右一条，把我父亲的湿头发擦了又擦。然后我父亲披散着还没干透的头发，在庭院里闲步，背影有点化。
我说：“阿爸，我们的庭院还没有起名字，以前阿母随便取了个叫待君归，现在阿爸回来了，这个名字已经过时了。庭院外的人都叫我们猫头鹰庄院，很难听，阿爸你得起一个好名字，让他们瞧瞧。”
父亲搂着我的肩膀，说：“好，我们四处去看看，看起个什么名字比较适合。”
母亲说：“你们爷俩聊聊，我去准备饭食。”
正是初秋时节，果树开始落叶，显出茂密的果实。父亲一半是对我说，一半是感叹：“我在外十一年，何尝想到会有今日？我是不是还在做梦？这溪水、这小桥，这屋宇、这果林，都是咱们的么？”
“确实是我们的。”我向父亲说了母亲的创业史。
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
“阿爸，还是起名字要紧。”
“别忙，别忙，老爸还没想好。其实依老爸看，叫猫头鹰庄院也不错，名符其实嘛！”
吃饭的时候，母亲一直给父亲和我夹菜，自己却一口都不吃，好像光是看看我们父子吃饭，她就饱了。父亲也给母亲夹菜，叫她吃，她口里应着，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溜了出来。父亲有点不安：“我们一家团聚，该高兴么！”
母亲应道：“是。”马上擦干了泪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