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昂头看着皇帝,微微抬起脸,从下巴到颈项,构成一条优美的曲线。
皇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目光如水如天空,如最高山巅,永世不可攀附的冰雪,仿佛之前那调皮的秀色被高旷之气洗涤一空。她的眼里蕴藏着对某种东西的虔诚膜拜,高雅不可亵渎。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
月萦静静地站着,目光放空,一曲离骚经她声调抑扬地念颂,使大臣们或凝神遐思、或哀戚莫名,在她的带领下进入了心鹜八极的吟咏氛围,进而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细嚼慢咽的品味。
吟完,众人久久不能言语。就在众人从那曲离骚的韵味中慢慢脱离时,她清远的声音又再次在大殿中响起。
“千载悠悠,成习俗,天中蚕桑。
逢佳节,粼粼波上,百舟争渡。
万户家中缠米粽,三闾庙外吟君赋。
祭圣贤,忠义荡乾坤,伤君去。
奸当道,谣言布;遭放逐,悲难诉。
叹家亡国破,汨罗归处。
志洁行廉争日月,辞微文约传千古。
子沉江,鹤驾泪淫淫,何其苦”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叶里黄骊时一弄。犹松等闲惊破纱窗梦。”
、、、、、
五言七律,诗词歌赋,无不涉及。月萦清雅的两颊上因着激动生出双晕,宛如白玉珊瑚,潋滟明媚,不可方物。
直至喉咙沙哑,月萦才停了下来,一首一首,慢慢地在舌尖回味。
说来讽刺,她也是在韩国申请成功之后,才开始关注端午节。在了解之后,才发现,原来失去的是不可估量的瑰宝。
她没有陈述理由,没有给出可或不可的定论,没有搬出一大堆此乃无价之宝的大道理。
她站着,没有变换过姿势,没有使出各种花招。在她看来,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对这份瑰宝的亵渎。
她在等,等皇帝的答案。
等着他的不舍。
他的骨子里是热爱蚕桑的,比起那几座硬邦邦的城池,这种传统更值得被保留,被宣扬。
屈桑是无价的。
迎着月萦期艾的目光,皇帝淡淡地说道,“你还是没有说服朕。”
怎么可能?
原有着十足把握的月萦愣住了。
她明明已经看到他眼中的激赏,也明明已经看到了他流露出的沉醉,也明明看到了他脸上的动摇。
他还是要卖掉蚕桑?!
“皇上,臣以为不能换。”
“不可。”
“可。”
、、、、、、、
朝中的大臣由一片倒变成了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
那些大臣,西来的大王都已经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不可取代,不可买卖的,难道聪明如他会看不到它的价值吗?三座城池不过是暂时的,肤浅的东西,就算城池割给你了,城池里的国民还是向着西来的,外敌来袭时,反而更容易倒戈。但文化是根深蒂固的,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人们的价值取向。更何况,蚕桑文化所崇尚的爱国精神,会在危难时刻形成一种凝聚力,无坚不摧。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国民都形成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的爱国之情,固邦兴国的作用难道还抵不上区区几座城池吗?!
月萦恨恨地咬咬牙,暗骂,该死的昏庸的皇帝,昏君,昏君,昏君!
皇帝的眉梢挑起,打趣地看着月萦,她从来不知道她这个摸样有多有趣,比她故作成熟淡定的模样可爱多了。
月萦捕捉到皇帝眼中的笑意,顿时红了双颊。如果刚才的红晕是因为激动,那现在脸上的粉红绝对是因为气愤。
他打一开始就不会因为她的话而改变主意。
他伸出右手,站在他右侧的太监将一样东西递到了他手上,展开一看,竟是一张地图。
“这是西来的地图,他们割让的城池是莒城、平壤、湟源。”
月萦有些疑惑。
皇帝慢慢地说道,“这三座城池进可攻,退可守,在玥国西之边境,是要塞之地。”
换言之,三座城池的地理位置很、很重要?
“是抵御西南容国的关键武器。”皇帝刻意加重了“武器”二字。
月萦沉静的脸上裂开一条缝,出现了一丝丝不稳定的颤动。
崇尚武道的玥国怎么会舍弃这种摆在面前的软武器,换取还未取得实质性利益的蚕桑文化呢?
武器?
火器!
如果她能制作出火药,不是可以以这个为筹码来换了吗?
不,不行。
月萦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高中的时候学过理科,但她只知道制作火药的化学方程式,却不知道整个系统的制作过程。光有理论是不可能制作出火药的,况且,那些化学成分在这个时代也不一定有。
在月萦埋头沉思时,一双莫测的眼紧紧抓住她脸上任何的细微变动。
皇帝从皇位上走了下来,站在月萦身前,嘴角挂着浅笑,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微微倾身,抬起她的脸,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辛苦了。”声音轻得好似羽毛的尖端,摊在手中,没有一点重量。
月萦愣了愣,有些窘迫地想要推开他的碰触,又想起现在是在大殿之上,使节面前,推开他会让他颜面尽失。
连月萦自己都不曾细想,为什么要顾及他的威严,只是下意识地就这样做了。
他白皙修长的手抚上月萦的脸颊,如玉般温润的手指撩开她脸颊上的发丝,痒痒的,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轻轻扯动了月萦心底的一层纸,像是沾了水的毛笔,在那层纸上晕开,让纸变得晶莹透明。
看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他,眼里是欺骗世人的柔情似水。温柔到连月萦都不禁产生错觉。若不是还记得几个月前他恨她入骨的神情,恐怕连她都会相信,此刻他眼底的神情,是为她而露的。月萦眨了眨眼,如云一般翻卷着微妙的情绪,虽然不知道他那深情的皮囊下存着什么心思,但他这幅夫妻恩爱的画面无疑是做给那群大臣看的。
“朕知晓你竭力保全蚕桑的心意,可是,这几座城池实在太宝贵了。”话语间宠溺的语气令大臣们深深感叹帝后的鹣蝶情深。若不是场合不允许,月萦真想伸出双手用力地鼓掌,顺便给他颁个奥斯卡影帝的大奖。
“皇上,臣妾越矩了。”月萦水目盈盈,嘴角牵着无奈的苦笑,“臣妾不过一介女流,见识短浅,还望皇上见谅。”
皇帝的嘴角牵了牵,看着她眼里的桀骜,这一句见识短浅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皇后可知,近几年来,朕派人寻遍天下之能人巧匠,无非是想改进玥国的兵器。兴许是上天怜悯朕,历时三年,朕终于找到了可能改变刀枪兵器的契机,据说这种武器威力惊人,只可惜。。。”皇帝叹息着摇了摇头,“朕费劲心思也不过找来一张怎么也看不懂的图案。”他的嘴角牵着柔和散淡的笑容,漆黑的眼眸幽深不可度测,“皇后若是能解开朕的谜团,那朕自然会遂了皇后的心愿,这样,爱卿们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犀利的眼扫过殿上的大臣们,然后在某一处定格,那是一张淡定的脸。
老狐狸,看你能忍多久。
皇帝放下搁置在月萦脸颊右侧的手,平摊开来,随侍的太监将一张类似于圣旨的卷轴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他接过卷轴递给月萦,示意她打开。
月萦展开卷轴一看,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会被眼前的题目吓到目瞪口呆。
2KNO3+S+3C=?
一道未完成的化学方程式?
还是她刚才想到的火药的化学反应过程?!
这个男人是她脑子里的监视器?
她刚刚才在脑海中掠过这道方程式,现在就呈现在她眼前。
她不解,火药的方程式怎么看都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说,这个时代远不是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是中国古代的翻版,而是中国古代、现代混杂的不知名空间?
月萦的手指在卷轴中的墨迹上轻轻滑过,细细思量,若这道公式是用硝石、硫磺、木炭粉等中文表示的,她可能真的相信是玥国的能人智者所创造出来的。可是,印在卷轴上的,赫然是与玥国毫不相干的英文,那么,她可以确信,这绝对不是属于玥国的东西。
得出的结论让月萦陷入了另一个迷局,这个东西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在皇帝手上?更奇怪的是,皇帝似乎在用这道题来试探她?
试探她什么?
现在的她犹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皇上,臣妾愚钝,不知这图案为何物。”也许是一种本能,也许是被称为第六感的神奇感官,月萦淡淡地说道,“皇上,臣妾才疏学浅,怕是负了皇上的厚爱。”
适才的热情激昂沉淀下来,月萦笑了笑,恢复宛如月光流水般的宁静安然,从原先的激愤难自制到将思绪整理分明,她好像跳出了肉体之外,冷静地剖析着她从进殿到现在的处境。一点点地抽丝剥茧,心里却不由地暗暗佩服眼前这个满腹心机的男子。
他太善于把握人性的弱点。
再冷血的人心底都有一处柔软,更何况是她。她狂爱着被历史洗练之后所留下的璀璨文化,甚至有时会有一种固执,一种想维护它的固执,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而他却能看见。
她一直以为,他已经打定主意卖掉蚕桑,给她一次机会也不过是满足他猫捉老鼠的变态恶习罢了。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在她游说失败之后,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以方程式来交换呢?
单纯为了戏弄她,罔顾皇家在外国使节前的颜面?!
除非他打一开始就不会卖掉蚕桑。
她想,他的目的,就是这道未完成的方程式。
甚至不惜冒险在外国使节前泄露无关痛痒的军事信息。
洞悉人心、不折手段、善于利用微小之处,从这点看来,他倒是和韩府的那位大夫人颇有相似之处。
只不过,她上过一次当,不会傻到第二次在同一根树上吊死。
到目前,她还不知道他要那个方程式有什么用,就眼下的状况而言,她来个抵死不从才最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