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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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州郊外。

    这所宅院没有名字,且悄无声息地建造了许久,最近半年才算正式完工。它背靠巍巍青山,面朝茫茫湖水,各式亭台依着起伏的地势错落分布。整所宅院风格开阔疏朗,呈现出一种与传统东越建筑迥异的风貌。现在,永州已进入炎热的夏季,然而这里湖水荡漾,绿荫浓长,着实是个消夏的好去处。

    每隔四五天,宅院主人会来此消磨时光――偶尔带着三两心腹好友。年轻的主人意气风发,湖边亭台通常丽人云集、笙歌盈耳。然而主人俗务缠身未及眷顾此地时,这重重的院落,常显得空旷寂静。

    郁竹穿过小厅,提着长长裙裾,迈过门槛。门边那面青铜镜里,身着绯长裙、臂弯缠绕薄纱罗披帛的年轻姑娘一闪而过,不过郁竹没有细看,因为她着实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除年节下进宫谒见贵,平时在家她都穿得简洁利落。可是在这五天里,这样繁复华丽的衣裙,她已经换过五套;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极尽华之能事,而且尺寸甚合体,让她无从挑剔。

    侍们抿嘴而笑,告诉她除这满满一衣柜衣裳外,着实没其他衣服可给她穿,另外,梳妆台上那盒发簪首饰是王爷特别赐与她梳头佩戴之用。盒子里珠光宝气,摆满各式发簪,可是根根镶金嵌玉,样繁琐;郁竹挑了半天,竟挑不出一根简简单单的发簪。

    自己的衣裳已有些破损处,没奈何,她只好穿上这番华丽衣裙;在穿衣裳的同时,侍们七手八脚地替她挽上了云鬓,插上了几枝沉甸甸的金簪,幸好,她拼命推开了拿着扑子想往她脸上扑粉的手。

    一时间,她仿佛看到了允王龇着白牙笑得极其不怀好意的脸,可是自五天前坐马车悄悄出城来到这所别业,她再没见过允王,当然也无从质问于他。费格大夫倒是每天来这里看她,大胡子操着一口奇怪的东越话,却十分健谈,还喜欢开玩笑,与太医院那班严肃正经的老太医截然不同。郁竹居然觉得这人并不十分讨厌。

    郁竹拿着鱼竿,闷闷地坐在湖边石堤上钓鱼。

    五天过去了,孙叔叔杳无音信,家里亦无消息。

    一只白的鸟掠过湖面,在空中自由翱翔,郁竹的目光追随着它,直至鸟儿消失在茫茫的天边。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道:

    “这里风这么大,你也不挑个好地方坐。”

    然后,有人挨着她坐下来。

    郁竹转过脸瞧了瞧,看清了来人,皱了皱眉,道:

    “孙叔叔有消息么?”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允王。

    允王笑吟吟地,目光在她脸上和衣裳上打着转儿,半晌才道:

    “急甚么!消息总会有的!啊――”他忽然伸手,洁白的指尖拂过她的袖口,“这种小朵的玫瑰样最近很时兴,我看倒挺适合你的――”

    郁竹怫然而起,谁知身上的半截帛带正被他坐在身下――帛带看似轻盈,却十分结实,这一抽之下,允王猝不及防,立时摔倒在地。他一声不吭,麻利地爬起来,拍掉身上尘土,刚想抬头――

    “唰――”

    一截鱼钢住了他的咽喉。

    他抬起头,郁竹正冷冷地看着他。

    “你老实说,那天,你有没有碰过我?”——

    湖面忽然刮来一阵风。

    允王看着郁竹。后者的衣袖在风中轻摆,袖口玫瑰盛放,脸庞韧脚下的湖水一般泛白。孩儿眼眸定定的,微微流露疑虑、担忧和些许茫然。鱼竿在轻轻颤动,似乎随时会刺破他的皮肤。

    良久,允王启开唇角。

    郁竹睁大了眼睛。

    “没有。”他淡淡道。

    郁竹眨动眼睛,身子却没有动。

    允王伸手,将抵住咽喉的竹竿拂开去。

    郁竹不再看他,径自坐下来,甩动鱼竿,小钩子“咚”地落进水中。

    允王不声不响在她身边坐下,皱着眉头,神愀然不乐。

    长久以来,她一直努力遗忘某些往事,渐渐地,那些关于黑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也许,那终究只是场从未发生的噩梦,而她的之临,依旧在世。数度回首间,她甚至确信可以见着微笑望着自己的之临。

    刚才,这人亲口承认只是她噩梦的一部分。

    啊――噩梦与现实交织,让自己意识模糊,不辨真假。

    银白的湖水将她的脸映得雪白一片,一缕长发轻拂脸庞。

    浮标突然下沉,郁竹猛然提竿,一条白鱼被生生拽出水面。她收起鱼线,鱼儿在半空里噼里啪啦地跳着。

    很久以前,在家中后院,那着淡白袍服的身影,和午后的阳光一样明媚温暖。

    取下活蹦乱跳的鱼儿,轻轻抛回湖中。

    现实与记忆恍惚交替。

    远眺的视线模糊了。

    郁竹站起来。

    “不管我孙叔叔有否消息,三天后,我就离开这里。”

    说完,她转身离去了。

    郁竹独自走在回居所的路上,前面忽有细碎踏步声传来,抬头一看,不远处空地上,十来个年轻转着圈子练习舞蹈。有权有势的男人,在家中蓄养歌舞伎是再正常不过的,赵府的歌舞伎,远多于这些天她在这所别业见着的。她左右看了看,想找条小路绕过去,但是两边是密密的灌木矗没奈何,她低下头,疾步上前。

    即将穿过这群子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叱:

    “看甚么看?叫你看!”

    “啪――”

    一声子的尖叫蓦然响起。

    她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捂着肩膀,脸上挂着两行泪,旁边一高挑子一手插腰,一手拿着藤条,满脸皆是怒。

    哭滇汪汪的孩子忽然转脸来看郁竹。郁竹皱了皱眉,这孩儿很陌生,以前没见过。

    那高挑子也将目光投过来。她年约十,身材丰满修长,皮肤并不甚白,眉目却十分丽,嘴角翘翘的,边上还有一颗痣。

    子忽然一笑,嘴角扬起,唇边的痣跟着一动。

    “姨娘好呀!”

    笑容风情十足,却掩不住蔑视与不屑——

    明晃晃的阳光下,几十双充满好奇的目光“唰”地投向郁竹。

    园中一片静寂。

    郁竹蹙眉。

    姨娘――

    自己不明不白住在这里,顶着“姨娘”这个头衔,确实是个搪塞众人的好法子。可是,父亲的那些姨娘们,个个神情娇媚,嗓音更是娇滴滴地几能掐出水来,而自己此等模样,大约与这称呼毫不相干。允王想出这个借口,也没安了甚心。幸好,自己很快会离开这里。

    郁竹默默地,抽身离去,那高挑子的动作却更快,她攸地转身,扬声道:

    “怎么都停下来了?谁不给我卖力些,晚上不准吃饭!”

    她一边说话,一边走向众。嗓音尖尖俏俏,裹着青细缎的腰肢轻轻摆动,仿佛风中杨柳。

    接下来两天里,孙岭海依旧没有消息,郁竹愈发焦虑不安。到了第三天中午,她摒退了侍,开始收拾行装。发间金钗一根根卸下来,垂下的头发编成长辫。身上这拖了足有小半里的裙裾自然也不能穿出去,她暗暗寻思,待会胁迫侍暂且换上其衣裙便可。耳朵上的翠玉铛是自己的,出去后可拿去典当铺换些银子,先买几件男子衣装换上,余下的可充作零星用度之资。

    她正来回盘算,忽觉窗外有动静,细细听去,却是子的轻轻抽泣声;推开半扇窗一瞧,只见园中假山石旁,一个穿着水红单衣的孩儿,垂头跪在青石板上,一只手揉着眼睛,肩膀正抽动着。白的太阳光里,孩的头顶亦是一片刺目。

    郁竹打开房门,一股热浪瞬间扑面而来。那孩听到了响动,也抬起了头,朝这边张望。

    郁竹走下台阶,孩儿可怜巴巴看着她。郁竹认了出来,这正是昨天回来时遇上的被人抽打的小姑娘。

    郁竹走到她身边,俯身和颜悦道:

    “这么大热的天,你在这里做甚么?”

    孩儿睁大红肿不堪的眼睛看她一会,垂下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面,抽噎道:

    “昨天我练得不好,月霞生气了,罚悟到太阳下山才可以回去。”

    郁竹抬头望了下晴空烈日,毒辣的阳光刺得人几乎眩晕。

    “你先跟我来吧。”她拉起孩的胳膊。

    孩倒没说甚么,顺从地站起来,跟着郁竹回到屋檐下。她抹抹额上的汗珠,坐在木栏杆上,以袖子不停地扇风。

    郁竹坐在走廊的椅子里,一双手随意搁在腿上,长长头发垂在胸前;秀的鹅蛋脸上,眉毛弯长,那瞅着孩的目光,颇有几分安抚之意。

    孩子扇过好一阵风,脸颊的红晕似乎消退了些。她瞅着郁竹,似乎想说甚么,却有些羞怯,憋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道:

    “您――您长得好像我的。”

    郁竹微微一笑,道:

    “是么?”

    孩子点点头,继续道:

    “昨天看见您,我真是吓了一跳。您穿了条绿的裙子,我的也很喜欢穿绿裙子。”

    郁竹心想,原来自己长得像她,她多瞧了两眼,才挨了一藤条。今天她在太阳下如此暴晒,怕和昨天的事也脱不了干系。这小姑娘面貌尚存稚嫩之气,进王府后想念亲人亦属常情。

    郁竹微笑道:

    “想了么?”

    孩子闻言,眼神一黯,忽地低下头,半晌才道:

    “她已经死啦!一年多前死的!”

    郁竹愣住。

    孩子道:“不仅长得漂亮,舞也跳得好,比月霞跳得还好!我总是这么笨,她却肯一遍遍地教我,直到我学会为止。”她轻轻叹着气,“后来,死了,东家也不见了,我被人卖来卖去的,一个月前,又被卖到这里,好在这里有吃有穿,月霞虽然凶了些,但只要我认真练习,她也不拿我怎样。我很满足,可是,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郁竹默默看着她。这个比自己小了四、五岁的孩儿,竟也受尽了亲人离散、颠沛流离的苦楚。

    这时,园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孩子抬头一看,立时吓得脸煞白,“噌”地就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战战兢兢道:

    “月――月霞!”

    郁竹举目望去,只见一个身段苗条的子沿着青石甬道往这里而来,脚步迅疾。转眼间,那子已奔至孩跟前。

    郁竹瞧得分明,原来,这个月霞便是昨天手持藤条的子。

    月霞今天虽未拿藤条,但脸上神情和昨天差不多少,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狠狠盯着矮她半个头的小姑娘,冷冷道:

    “哟!教你好几天的舞段硬是学不会,懒倒学个十足十嘛!”

    小姑娘垂着头,红着脸,一声不浚

    郁竹起身,走上两步,道:

    “是我带她过来的,你不要冤枉她。”

    月霞秘转头,黑白分明的眼眸冷冷而视,几乎要将郁竹的脸瞪出个洞来。

    “姨娘既得王爷宠爱,平时吃的,穿的,用的,使的,只要嘴巴动一动,自有人挑好的给你送来!我们这些人,可没这样的好福气!舞跳得好了,主人家才有赏赐,跳得不好,只能往墙角下蹲着饿肚子罢了!姨娘在这里充着滥好人,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呢?”

    这子出言快速如倒豆一般,竟不同当下普通子那样。郁竹认真地看她一眼,道:

    “学不会的舞段,可督促她勤加练习。在烈日下晒着,又济得甚么事!“

    月霞“哼”了一声,“平头百姓的人,哪个不冒着日头洗衣纤,耕地犁田?便是我们,也常在太阳下满身臭汗地给客人表演歌舞!”她微微仰首,斜视郁竹的目光充满不屑,“听说姨娘出身大户人家,想必从小娇生惯养的,没晒过甚么太阳,可现今做了姨娘,可不能和以前做千金大时比呀――”

    郁竹听着,眉毛已渐渐竖起。

    这时,有人拉长了声音道:

    “啊呀――这里好热闹,你们说甚么哪,让本王也见识见识!”

    三人回过身去,只见允王背着手,踩着石阶,正慢悠悠地走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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