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的月亮真圆、真大!比俺家锅台上用的三号盆都圆都大,还亮的很,照的大地像白天一样亮;就着月光,地上掉根针俺都能看得见。
俺感觉到了,风儿,在轻轻吹,是北风儿,凉丝丝的,俺眉头上的汗明显的让风给吹少了嘛!听听,杨树叶儿哗啦哗啦响了,树梢儿都摇晃了么!西边苇坑里的田蛙,哏呱哏呱叫得多动听,哏呱哏呱似三弦绷哩。
令公老汉今晚的心情很好,看啥,啥都是活的、动的、蹦的、跳的、笑的,令公老汉看着西高地上那两颗大柳树说:它俩和着风在扭秧歌哩。又说:苇坑里的癞蛤蟆在弹着三弦唱歌哩。令公老汉按奈不住兴奋的心情,孩子似的俏皮地学田蛙叫:哇——哇——哇——
哼,真是个老小孩,真是个老顽童!令公老汉自讽自嘲一声。
令公老汉现在就坐在大柳树地下,等待着子时的到来。时辰一到,令公老汉要给老天爷上香行礼,兑现去年许下的愿。
看!令公老汉现在穿戴打扮的象个客一样,长裆裤,长布衫,头上还绾了一条白毛巾。平时,不走亲戚不串门,哪会穿戴这么整齐呀?还不是跟老粪一样光着脊梁赤着脚,浑身就穿一条长裤衩,热了,身上有汗、有土、有泥、有酸腐味儿了,扑通一声跳到西大坑,扎个猛子,多爽啊!大热天儿,老令公可不叫衣裳把人束缚了!
刚才说令公老汉洗澡。年轻的时候,老令公可是好水性哩,一个猛子扎下去,老令公会在水底下憋几十分钟,一个猛子他能拱几十米远。不过,这些年,老令公早没了戏水的兴趣了,成天吃喝都发愁、挠头,哪还有心思在水里嘻嘻哈哈找乐呵呢。可今天下午,因为老令公洗澡,可把街上的人慑急坏了。
今天下午老令公在场里扬麦糠,弄了一身土,出了一身汗,荡了一身碎麦糠。麦糠腻在身上痒痒,令公老汉就抓挠,嗨!身上脸上搅泥得没鼻子眼儿了。擦黑的时候,老令公端着二升战利品,扛着扬场杈和扫帚,哼着路戏往家走。路过西大坑,令公老汉瞅见水,看看身上的泥土和麦糠渣渣,觉着身上更痒痒了。老令公想,咋不洗个澡再回家呢?再说,今天是十五,晚上还打算给老天爷还愿呢,总不能泥母猪一样去见老天爷吧?
于是,令公老汉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连大裤衩都冇脱,就一步步朝水里走去——水没了大腿,漫过了腰,齐脖子深了,没头顶了,老令公不见影儿了。
这可吓坏了正好下晌路过这里的立秋媳妇,立秋媳妇以为老令公寻短见呢,吆喝着疯一样往街里跑,边跑边喊:“快救人呐!快救人呐!小乐他爹跳水啦!人影儿都瞅不见啦,快救人呐!”
立秋媳妇这么一喊,一惊一诧,呼呼啦啦一下来了好多人。是呀?!老令公的扫帚,扬场杈,还有那二升小麦,都扔在了坑边儿,真是瞅不见了老令公的踪影。王跃进问立秋媳妇最后是在哪儿看见的老令公,立秋媳妇仍是惊魂未定忙乱的指划着,那儿——那儿——
哪儿也冇老令公呀!
有人说,老令公肯定是淹死沉底儿了!
于是有人吩咐赶快上街里多叫几个水性好的人,快点儿打捞吧。小乐、小军呢?咋冇他家一个人呢?谁知道小乐在哪地干活儿?快去上地叫他们家的人呀!在场的人都开始行动起来了,有的跑着去叫小乐,王跃进和狗剩已跳到了坑里。
忽然有人喊,那不是小乐他爹么!西边,西边,苇丛边上,只露着一个头,那不,还动呢!
王跃进看见了,一个猛子扎过去,浮出水面,二话不说,拉着、拖着老令公就往外拽,把老令公拽到坑边上。
老令公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了,质问王跃进:“你拉我、拖我、拽我干啥?看你把我的胳膊都快拽掉了,我在这儿洗洗我的裤衩,你管我干啥?这坑又不是你家的!”老令公越说越生气。
老令公忽然看见东边坑沿上有人正往这边跑,看老令公那个慌呀,哗一下蹲在了水里,弯着腰,挪着步向坑中间洑去。
王跃进恍然,原来老令公刚才光着腚呐!
进东妈踮着三寸金莲慌里慌张过来了,拨开众人站在坑沿儿上喊老令公:“他大叔,想开点儿!会有啥想不开、掰不开、揉不碎的难事儿呢?啥苦、啥罪咱都受了,这苦日子眼看就熬出头了,你咋能寻短见呢?”
噢,老令公这才明白,王跃进刚才为啥又拉、又拖、又拽俺,肯定是俺一个猛子扎到苇坑里,过路的人冇看见俺,当俺寻短见哩。嗨,我当是咋回事哩。
老令公在坑里踩着水哈哈笑着对进东妈说:“老嫂子,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洗澡哩,你放心,我可不想死哩,这好日子我还冇过,酸汤面叶儿我还冇喝够哩!”……
令公老汉想着心事看着星星,月明星稀,令公老汉又数星星;星稀,也数不过来。令公老汉看见有颗星星在眨眼,他也跟着眨巴一下眼,一眨眼,数的数忘了。
老令公就又重新数星星,一二三四五……一百……二百……数着数着,数到三百四十五,老令公就把数数到了他家老椿树底下那囤麦上。老令公家椿树底下那一大囤麦就是三百五十四笆斗。入仓的时候,老令公一笆斗一笆斗量过的。老令公拿秤称了一下,一笆斗是二十八斤,老令公叫小军拿纸拿笔算了一下,总共是九千九百一十二斤,差八十八斤不到一万斤,亩产合七百多斤。大前天二愣不是在大喇叭上喊了吗?皇粮一人一百斤,俺家八口人,八百斤,就是把零头儿都缴了皇粮,还剩九千斤小麦呐。
九千斤呐!就这碾场的麦还冇收来呢,俺今年一下就收入一万多斤小麦呀!俺活这几十年,这几十年俺全家吃的麦加在一起也冇今年一年的多呀!哼,下晌的时候我洗个澡,当我栽坑寻死哩,光看着那一大囤麦俺也不会寻死,俺还冇住新房,俺还冇当爷爷哩!
想着当爷爷,老令公心里那个甜,都甜到脸上了,抿着嘴儿,眯着眼,脸上的皱纹都聚成花儿了;令公老汉狠劲儿吸了一口烟,咽了,忍着,才冇笑出声来。
俺咋不笑吗!俺咋会绷得住嘴儿吗?侯老运跟俺小乐说媳妇,王明亮也跟俺小乐说媳妇,街上人跟俺小乐说媳妇都快把俺的门槛踢折了。大栓说,二堤家也同意小乐和二芹的事儿了。小乐说,谁也不见,就等二芹回来哩。其实,侯老运娘家孙女儿据说比小芹长得还好看呐,可小乐就是不同意;不管他,他想咋着就咋着。小乐有主见,比俺有远见、比俺强哩。这俺心里清楚得很,人家跟俺小乐说媒,图俺的啥?俺就那两间破草屋,还不就是图俺小乐一个人!俺小乐不笨,能哩、中哩、有本事哩。话咱也得一掰两半说,他要不是赶上这么个好时候,再能,也能不过天哩!他再能,也只能在生产队混个工分。自家办面坊,买手扶,狗屁,想都甭想!
嗨,你看我光坐在这儿呼噜呼噜吸烟,云天雾地胡思乱想,把时辰都给忘了。
令公老汉这就扶着树站了起来,弯着腰蹑手蹑脚来到庙屋。嗨,还蹑手蹑脚哩,都忘了,孩子们一喝罢汤就打呼应到场里去睡了,屋里哪还有一个人呐。
令公老汉㧟起装着贡品的竹篮,走到那片废墟跟前,放下竹篮,把一条化肥袋铺在地上,又从竹篮里端出五个碗。碗里分别盛着油炸芹菜叶、油炸西葫芦片、炝熟的芹菜、菠菜,最后端出的是一碗小酥肉。老令公把小酥肉递到鼻子上,闻了闻,自言自语:老天爷,味儿好着呢,这是俺专门儿请进东他妈给你炸制的,以前过大年俺都吃不上这好东西哩。
小酥肉,进东妈会做,她要啥俺给她弄啥呗,盐、葱花,姜末、花椒面,有肉末最好。将七份剁碎的粉条,和着三份面粉连同佐料一起和匀。对,还得放些许土碱,起暄;稀稠软硬以能拍成饼,捏着饼沿儿停一会儿能自然下垂,不烂为准,入油锅将饼炸至焦黄。吃的时候,切成一麦叶儿宽的薄片放在蒸肉碗里,姜片、葱段盖顶,浇上高汤,上锅文火蒸约半个时辰,哎呀,那滋味儿,单闻着从锅里窜出的味儿,都叫人流嘴水哩。咋做,进东妈都教给俺了,俺都记住了,看吧,将来有一天,俺一天三顿都吃这小酥肉,吃个烦,吃个够。嘻。
老天爷,俺说话算数哩。俺说过,只要俺有了地,叫俺吃上好面馍,俺给您蒸大馒头。蒸了,你看,俺还给你蒸了一个大鲤鱼,一个莲花座的大锅盔,一个大寿桃。吃了,您长寿,也叫俺象今年这样连年有余。
你也甭怪俺小气,今年俺冇舍得给您割大肉,俺今年还欠公家的账哩,俺那手扶,还是借公家的钱买的哩;等明年吧,你叫俺打住底儿了,俺保证供享你大肉。你只要甭叫这世事变,你要求啥,俺都敢许你。照这样下去,能有二三年俺家就会来个鲤鱼大翻身,到那时,甭说大肉了,给你重塑金身,俺都敢张罗!
不说了,您慢慢享用着,都在编织袋上摆放着呢,俺得给你行大礼啦。磕仨头俺会,可这三叩九拜的大礼,俺还是头一回磕哩,俺万一磕不好,磕的不是套路,您也甭怪罪俺,俺现在都敢把心掏给你看,俺的心是真的、虔诚的。
俺磕啦,你把头收好啊!
老令公是这么一招一式、抱拳作揖、恭恭敬敬磕的头:①
⑤
⑨老令公先正对着老天爷磕了一个头,向右跨一步,磕仨头;回到原位,正对着老天爷磕一个头,然后向左跨一步,磕仨头,最后一个正好回到原位。
磕罢头,老令公对老天爷说,磕的不好,甭怪俺,俺爹娘出殡,摔老盆儿的时候,俺都冇给他们行这三叩九拜的大礼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