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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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二芹她们娘儿仨坐了三天三的火车,于第三天晚上,在新疆库尔勒和晶县火车站下了车。

  一出车站,大芹就拽着妈疾步走,二芹肩上一前一后挎了两个包袱跟在后面一溜小跑。她们穿过黑灯瞎火的车站广场,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停着好多大公共车的院子里,寻找开往共青团农场的班车。

  看见了,班车在缓缓起步。大芹高声喊:“停车、停车、停车。”车停了,大芹娘儿仨各自找了座位坐了。大芹和妈坐一块,二芹和包袱一块坐在她妈后面的座位上。坐稳了,大芹这才喘口气,借着马路上昏暗的灯光看一眼手表:九点五十。

  大芹对妈说:“从这儿到共青团农场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现在是九点五十,到团部大约是十二点,班车就停在团部,团部离俺五连还有七八里土路;姨家二连离团部近,有一里多路,今儿个晚上咱住俺姨家。妈,你和俺姨也好多年冇见面了吧。你干脆就在俺姨家多住两天,你老姊俩也好多说说体己话。”大芹又把头向后仰,问二芹是不是还记得姨长的啥模样?

  二芹说:“俺还真不记得咱姨长的啥模样儿了。,咱姨跟咱妈长的象不象?”大芹说:“象,象,她俩长的可象了,人家还说我象她闺哩。咱姨长的一点儿都不面老,姨比妈小两岁,可看上去比咱妈年轻多了。”

  赵善人忙接过说:“咋不比我年轻的多嘛!我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在地里劳动,风刮日头晒;你姨她见天儿干点啥?虽说都同样是劳动,可你姨,你她们是按钟点儿上班干活儿,哪象咱,一天三晌劳动,从天明干到天黑。就说你,你和咱村二妞一个属相,二妞比你还小仨月呢!你比比,看二妞比你面老多少?看上去她俩都得差四、五岁哩。”

  娘母三人正说在兴头上,班车在过一道土坎时,突然熄火不动了。刚才还乱嚷嚷的车厢,立马安静了。

  司机把车内灯打开,红腾腾的,一点儿都不亮。司机看一眼暗淡的灯光,摇了摇头,把灯又关上了。

  司机拉了一下风门,右脚呼嗒呼嗒踩了几下油门,紧跟着使劲儿踏下启动杆,只听见马达“哽——哽——”了两声,再也不吭一声了。

  司机又打开车内灯,灯泡连一点儿光亮都没有,黑暗中只显出一道儿暗红的“一”字来。

  “电瓶没得电喽。”司机操一口四川话。冇人答他腔。

  司机从座位下抽出一根长摇把儿,下车去摇车。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司机原来是个小个子,比摇把儿高不了多少,且瘦小。有人怀疑他是否能把车摇着,就自告奋勇说:“小伙子,我来帮你。”司机说:“不管事得,我摇得了,这样吧,大叔你帮我踩油门要得不?”

  司机去摇车,人们就摸黑儿坐着,等着,又开始说话,拉家长。听口音,河南的、四川的、山东的、上海或江浙一带的都有。大芹对妈说:“新疆啊,天南海北的,哪儿的人都有。就说我们连队吧,二百多人,就有七八个省的。新疆人杂,好混人哩,谁来新疆都是主人哩。说谁是盲流?大家伙儿都是盲流哩。”

  上海话不耐烦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怎么搞的,还走不了。”

  四川话报不平:“不要急喽,车子的事情,它又不是人的事情,这个事情嘛,急不得,坐在位子上睡觉嘛。”

  山东话说:“这个四川小师傅,是咱团副团长的亲戚。平时开这破班车的是一个老师傅,不是他。这小伙子在团部开大解放;他当司机,开车也就是仨俩月的事儿,看来手艺还是有点儿糙。以前也常坐这班车,也没有遇着搁浅在路上过。”

  有人说:“我看这小伙子挺能耐的,那么小的个子,能弄动这么大一个怪物,不简单,不简单,有本事。让我开,非开到沟里不可。”

  司机上来了,支支吾吾央求大家:“老、老乡,不好意思喽,车子摇不着,麻烦老少爷儿们下来推一下车唼。”

  “嗨!你不早点儿说,我说是嘛,这破车,你人又小,咋能摇得着嘛!早点儿说,还摇啥车呀,车上这么多人,推个车成啥问题。走、走,老乡们,下车推车喽。车着了,好赶路呀!”

  车上的人陆陆续续都下来了。赵善人热心地去推车,大芹不让,大芹说人多,用不了那么多人。咱咣咣当当坐几天车了,把人累得骨头架都快散了,还为他推车,他又冇少跟咱要车票钱。妈,你一边儿站着,俺和二芹推就中了。

  赵善人就站一边儿,冇推。看着。

  人们簇拥着推车,加速,再加速,车子跑起来了,小个子一放离合器,车子“突突”两声,又趴窝不动了。

  还是那个山东人,号召人们:“来来,老乡们,再推一次就着了,刚才不是突突响了两声吗?”

  于是,人们就又推车,哼哧、哼哧,山东人哼哧得满头大汗,车子就是跑不起来。山东人留神看了一下身边的人,扶着跟着车跑凑热闹的人多,冇几个用劲儿推的。山东人就大声鼓动大家,来啊!有道是人心齐,泰山移,我喊一二三,咱们齐心用劲儿推。听着,一——二——三!跑!车子跑起来了,奔起来了。快,再快点儿,再快点儿,跑起来!嘭、嘭、嘭,车子点了三声炮,又停下了。

  这三声炮,可把二芹给吓坏了,二芹感觉着有啥东西崩到了自己的腿上,忙用手去摸;一摸,粘糊糊的东西摸了一手。大芹赶紧问二芹,咋啦?崩着没有,流血啦?山东人走了过来,一问,便知是咋回事儿了。对大芹、二芹说,冇事儿,小,是黄油,肯定是黄油。修理工懒,顺手把废黄油抹到排气管里了,我就是个修理工,这活儿我还做过呐,冇事儿,回去多用点洗衣粉洗洗就好了。

  大芹可不依了:“啥有事冇事的,把裤都弄脏了,还冇事呢!司机呢?叫那小个子过来,看看咋办,给他推车,弄一身油,叫他说咋办?”

  司机过来了,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大,我有啥子办法嘛!又不是我故意的。”

  没等司机把话说完,大芹抢过话恶狠狠地说:“你会不会开车,连个车都弄不着,连累大伙儿给你推车、受罪。天都快半了,我看你啥时候能把车弄着,你想走到天亮啊!”

  司机觉着委曲,说:“我不会开车,你来开嘛!我这也是尽义务嘛!这车,本就不是我开的,师傅病了,我是临时替他来的,要不然,我也在家睡觉了。我睡了,你们今天晚上就要钱住旅社了。要晓得,这车,我也是头一次开,摸不着它的痹么。急啥子嘛?裤子脏了,回家洗洗就行了唼!”

  大芹在心里头用粗俗的河南话骂了司机一句,也就不再吭声了。大芹拽着妈和二芹,说:“来,咱站路边,不给他龟儿子推车,咱是坐车的,不是来给他推车的。”

  赵善人看大芹使子,就劝大芹:“大芹,去罢,还是帮着推吧。常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出门行善事,端无处生哩。搭手把车推着了,咱也好赶路哩。甭再难为那个小师傅了,他又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他故意的。不就是弄裤腿上油了吗?咱回去洗洗就中了。你没听见?那小师傅是个好孩子哩,他也是替别人顶班开车哩。去吧,去推吧。”

  大芹和二芹终于还是不情愿地去推车了。

  车着了,突突突,嘣——!突突突。

  人们上了车,在砂砾路面上颠簸,徐徐前行。近光灯,远光灯咋变换都不是很亮。

  吃罢晚饭,大芹叫二芹出去散步,小雁子嚷着非跟二芹玩儿,被大芹哄着叫雁子爸背着去六连看电影儿了。

  儿俩亲昵地扯着手走出营区,漫步在田间的碎石子路上,大芹指着红通通的夕阳对二芹说:“二芹,我总觉得新疆这日头儿比咱家的落得慢,你看那半边日头儿挂在天边多大一会儿了,还落不到地底下呢。”

  二芹说:“新疆这地方真是奇了怪了。葡萄吧,冇籽儿。咱头顶的天吧贼蓝,蓝莹莹;那朵朵白云,雪一样白,棉朵一样白。还有,你看这路两边儿的白杨树,只碗口粗,就几丈高,树干还直、挺,电线杆儿一样倍儿直。再看你们这儿种地,地块儿这么大,地身这么长,割麦这啥时候才能割完一耧呢?”

  大芹笑着说:“傻,你回头看看那个大院儿,院儿里有汽车、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哪是弯腰撅屁股割呀!我们这儿种地全是机械化啊!”

  “噢。,那远处是山吗?”

  “是哩,那是天山。天山可高了,听说有几千米高,天山上有天池,离乌鲁木齐近,啥时候咱去乌鲁木齐,那城市可大可好了。天山上还有雪莲,叶子圆形,儿深红、瓣细长,可漂亮了,我也只是在宣传画儿上见过,有机会咱去蹬天山,肯定好玩儿。”

  “,你们种这么多地,打这么多粮食,不分粮,咋发工资再到粮店去买米买面哩。”

  “是哩。俺这是国营农场,俺是种地的工人,一天工作八小时,还有星期天。虽说都是种地干活儿劳动,可俺是吃商品粮,是城市户口。是吧、二芹,还是这农场比咱家好吧!”

  “好!有好面馍吃,有钱、有衣穿、还分房住。好!咱村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缺钱,冇房住的人家可不少哩。,同样是种地人,人的命咋不一样呢?”

  “这——,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呗,工人和农民就是不一样嘛!一块地里的庄稼还不一样高,十个手指头伸出还不一样长,一娘生九子,九子还不同哩。嗨!这比方也不对!反正就是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一句话,这儿就是比咱村强!二芹呐,好嗳,不中我跟你想想办法,把你的户口干脆也弄到新疆,甭在那小小的穷双柳树村受罪了。你看咱家,咱弟弟也到矿上当临时工了,到时候接咱爹的班儿转正了,咱姊仨就剩你一个人是农村户口,吃农业粮了。你要是能来新疆,咱姊俩在这儿相互也好有个照应,等咱爹退休了,把他老俩口接来,衣食无忧的,咱全家该是多幸福呀!”

  “,看你说的天儿乱坠,迁户口有那么容易吗?在咱老家,转户口,要钱,要托人,要走后门儿哩。”

  “二芹呐,你这事儿呀,早就给你操着心呐,不信?等过两天咱去姨家接咱妈,你问咱姨,咱姨夫都替你操心哩。咱姨夫大小是个儿,是个连长哩。哎,靠你夫是不行哩,人太老实,你也看见了,看他那熊样儿,蔫蔫唧唧,三脚跺不出个屁来。不过也好,啥事儿他都依着我,从不跟我生气。叫我说,找对象还是人老实点好,人长的高低胖瘦丑都不重要哩。”

  “,我看夫挺好的,雁子她爷儿俩比你娘儿俩都亲哩。“

  “是,你夫人不错。俺就是靠你夫才把户口落到这儿的。这农场,男的多,的少,好多农场男职工找的都是盲流,也冇听说哪家媳落不了户、上不了户口哩,不过,这二年也冇前几年好办了。但只要是你能在这儿找个对象,结了婚,叫咱姨夫再托托人,走走后门儿,转成农场户口是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俺听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啥感情不感情的,举家过日子,缺吃少穿、愁还愁不完,还谈啥感情,屁情。你看我跟你夫,当初我也冇看上他,既然咱姨说了,我也就依了,现在我们一家三口过的不也挺好吗?想实在点儿,找对象长相好赖确实不太重要,又不是趴在脸上天天看他,长的再好,又不挡吃不挡喝的。”

  “,咱妈都跟你说了些啥?”

  “冇说啥呀?啥也冇说!这不是咱姊俩说心里话儿吗?是为你好哩!”

  “知道。,咱回吧!我有点儿冷。”

  “是哩,这里白天,晚上温差大哩,新疆的气候就是这样,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日头儿一落,天就明显的凉。走,咱回。不过,二芹,你得好好思量思量,婚姻大事,终身大事,马虎不得,糊涂不得,不能感情用事哩。”

  二芹失眠了。

  二芹现在面对着人生的一道坎儿。

  人这一生,或许会遇到很多很多沟沟坎坎。而正是这些沟沟坎坎,才构成多彩的人生。遇到了,就要想法儿越过去,翻过去,飞过去;莫轻言放弃,莫重走回头路。常说:没有飞不过火焰山的苍鹰,只有折了翅膀葬身火海的秃鹫。人,可不能因失望、绝望,而折了翅膀呀!

  二芹怎么样呢?

  你瞧二芹,躺在上辗转反侧,数数都数到三千一百柒拾捌了,还睡不着呐!这等叫人可恼的事儿,二芹还是头一回遇上。

  皎洁的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洒在二芹的上,今晚上的月亮咋恁圆哩?

  二芹数指头粗略计算了一下,她们是初十动身来新疆,坐火车走了三天多,在姨家住了一天,来家这也两天了,对,还在齐原爹那儿住了一天,那今儿个应该是十七或十八。月亮咋不圆么?十七、十八坐下等它,十五的月儿十六圆,十七、十八也圆哩。

  睡不着,干脆披衣坐起来,勾头向窗外望了望,嗯?这新疆的月亮看着咋比俺双柳树的月亮大又圆呢?小时候俺和杨乐哥认认真真看过俺村的月亮哩。杨乐哥给俺讲他从老孙头那儿听来的故事,说月亮里有仙嫦娥,嫦娥在大桂树下,看着玉兔舂仙药,等仙药舂好了,嫦娥和吴刚吃了,变成人间凡人,下凡来咱人世间过男耕织的幸福生活哩。吴刚和嫦娥也是,放福不享哩,天堂不好吗?小乐哥还背前明月光哩。上学时老师教过,是谁的诗,忘了。疑是地上霜。怀疑月光是地上的霜,不象,月光咋会象地上的霜呢?虽说都是白的,可霜这东西用手一摸就化了。月光你摸摸,能捧得住,能一掬一把哩。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话说的对,俺现在低头、抬头、睁眼、闭眼都是双柳树村的房房舍舍,土圪垯路,还有场里的麦秸垛。那一回,也是有圆月的晚上,俺和小乐哥坐在麦秸垛旁说悄悄话哩,嘻嘻。

  也不知杨乐哥这会儿睡了吗?也不知他想俺了吗?他肯定想俺了。月亮这么圆,这么亮,他会不想俺吗?俺都想他了嘛!对,还有小松、小广,还有西高地,西高地上那两棵大柳树;那童谣:月明地儿,打棍儿,谁家小孩来玩会儿。多热闹啊!还剪、包、锤呢!杨乐哥输了,背俺,傻小广喊,猪八戒背媳哩,猪八戒背媳哩。

  俺想当杨乐哥的媳咋啦?街上的人为啥对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品头评足,俺就是给小乐哥拿了俩馒头,杨乐哥就是抱了俺,俺就是栖到杨乐哥怀里了,俺就是喜欢杨乐哥。妈说杨乐哥家穷,冇房,可咱村的人家,谁家比谁家强得了多少呢?这次回去,俺就把跟小乐哥的关系挑明了,俺就是打算当小乐哥的媳。俺见天儿厮跟着他,上晌儿厮跟着他,干活儿厮跟着他,下晌儿还厮跟着他,形影不离他。叫那些长舌,长舌的大老爷儿们随便说去吧!想咋说咋说,俺不怕。

  今儿个晚上的话俺知道,俺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叫俺在这儿找个对象,再把俺的户口弄新疆来。她也冇啥恶意,也是为俺好。可是,杨乐哥咋办?不中就跟说说,看能不能把小乐哥的户口也弄新疆来。是,这农场的确比咱村强。哎,要是小乐哥在就好了,要是俺和小乐哥都能来新疆就好了,俺也能象一样,一家三口人,三口人,臊,羞,摸摸脸发烧不?一个大姑娘家,净瞎胡想些啥?

  前明月光,前明月光……

  杨乐哥,杨乐哥,快来看呀!这里的石头子,圆圆的,滑滑的,象黄豆,象鸟蛋,象鸡蛋,象鹅蛋,还有四方的、三角的、砍不尖旋不圆、奇形怪状的,黄的、白的、黑的、红的、灰的、绿绿,五颜六,咱老家可冇这些东西。咱老家有的只是黄土!啥?黄土黄,黄土黄,黄土不养白眼儿狼。

  你还溜嘴儿哩,谁是白眼儿狼?坏!杨乐哥,你是啥时候来的?咋来的?

  我呀!飞来的。你看,我长了俩大翅膀,跟姜子牙的徒弟雷震子一样,展翅万里呢!刚才呀,我看着圆圆的月亮,想着我的芹一定想我了;我只是一呼扇,这不,就站在了你跟前。嗯,二芹,你叫我看这些石头子干啥?

  干啥?你看,说这就是砂砾,石头子上都能长出好庄稼来,你说怪不怪。要不,咱俩就在这里开荒种地吧!就咱俩,也不记工分了,也不要工资了,要粮本儿才冇用呢!还啥农业粮、商品粮,统统见阎王去吧!去年咱跑到刘光看《天仙配》,那歌儿是咋唱的?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夫双双把家还。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

  小乐哥,咱就在这儿安家立业,过神仙的日子吧!你不是会飞吗?闲暇的时候,你带着我,咱们去天山玩儿,俺还冇爬过山哩。听说,天山可高啦,天山上有雪莲,有天池,那里景可啦。小乐哥,你掐一朵雪莲,戴我头上,对,戴好了吗?好看不好看?好看!真的吗?真的!那咋不亲俺一下!

  杨乐哥,咱下天池洗个澡吧,听说这是王母娘娘洗澡的地方,洗了澡,我也会长出翅膀来的。那咱就一块儿飞,歌儿里不是唱比翼双飞吗?咱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飞呀,飞呀,飞……

  芹,你飞哪儿了?我看不见你!

  小乐哥,你在哪儿呢?我咋也看不见你了?

  小乐哥,小乐哥——

  “二芹,二芹,你喊啥哩,你是在做梦吧?看你把我的手都抓疼了,我是你。”

  二芹醒了,揉揉惺忪的眼,回味儿记忆中的梦,红着脸问:“,我冇胡扯啥吧?”

  “冇。昨晚上冇睡好觉吧,看你都睡到啥时候啦,小雁子都起来啦,就等你吃饭了。”

  小雁子跑过来,爬到二芹上,翘着鼻子做个鬼脸,用地道的新疆话对二芹说:“小姨你看,太阳公公早就起了,小姨是个懒虫!快起,吃饭了,我妈妈给小姨做的菜的。”

  二芹一把抱过小雁子,深情地吻。

  从窗户射来一束阳光,映红了二芹和雁子的脸庞。看二芹的脸比雁子的脸还绯红,大概是二芹还沉浸在温馨的梦境之中吧!

  二芹,你的梦境那么,可等待你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大芹家。院子不大,院儿里有一棵葡萄树,树藤都快把院子遮严了。

  小雁子吃罢早饭就上幼儿园去了,雁子爸也上班去了。

  现在,家里就剩大芹、二芹和她妈娘母三人了,她仨坐在葡萄架下,哈哈哈说笑着拉家长。说到兴头儿上,大芹忽然止住了笑,看一眼二芹,非常严肃认真地对二芹说:“二芹,咱姨给你瞅了个对象,咱明天去正式见见吧。我和妈都看过了,小伙子挺不错的,是个开车的。其实咱姨去年都提过这个小伙子,四川人,叫李建设,是副团长的侄,就是咱刚来那天晚上开大班车的那个小司机。你忘了,就是前天咱去姨家接妈,在团部正在捣鼓大汽车的那个,当时提起崩到你裤腿上黄油的事儿,人家还一直跟你道歉说对不起哩,不会忘了吧?其实,那天也是有意先叫你们见个面儿,这都是姨安排的,小伙子是一点儿啥意见都没有,现在就看你的了。”

  “对,就是那个小伙子。”赵善人也在一旁附和说:“你说巧不巧,那么多人,咋就偏偏往你裤腿上崩黄油哩,平时他不开那车,咋就偏偏那晚上替别人开车去接咱哩,真是老天爷有意安排哩。常说,不打不相识,不是怨家不聚头,你们这是冇见面儿就先打招呼哩,这不是缘份是啥呢?说书的不是常说,不巧不成书,不巧(敲)不成缘(圆)哩,叫你俩说,大芹、二芹,这不是天意吗?”

  “真是天意哩,二芹。”大芹和妈一唱一和,“你说李建设的师傅偏偏就在咱来的那天晚上跟咱姨夫一块儿喝醉了酒,李建设的师傅偏偏又和咱姨家是邻居,咱姨夫又是二连连长,而这个李建设平时就住在二连连部,咱姨夫和李建设的姑夫关系又那么好。你说,这一切不都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吗?二芹你的命真好哩。李建设也见过你,李建设的姑姑、姑夫都夸你长的漂亮、好看哩。只要你一点头儿,你的户口呀——”

  “不要再说了!”二芹猛地一声吼,把大芹和妈惊吓了一跳。

  大芹看一眼不知啥时候已是泪流满面的二芹,不再吭声。

  赵善人也看一眼二芹,摇摇头,哎了一声,心里说:这死妮子,看来上别拧的犟劲儿又上来了。

  静。葡萄架下顿时静极了,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娘儿仨都绷着嘴,枯着脸,都不言语,干坐着。只是二芹的泪顺着面颊象断了线的珠子叭叭叭往下落。

  痛悔才落泪哩!

  直到现在,二芹才突然明白过来为啥突然回家,为啥又带她到新疆来。说是让来照看雁子呀,姨家表哥结婚邀请啦,屁话,全是屁话、瞎话、谎话、鬼话。她们早就设好了圈套,挖好了陷井,扯好了天罗地网,诳我往里钻,哄我往上踩,骗我往上撞。我往里钻了,往上踩了,也往上撞了,我叫她们俘虏了,我跟着她们从双柳树来到了新疆,我被诳了,被哄了,被她们骗了。我咋这傻、这笨,不长一点儿心眼儿?咋办,咋办,杨乐哥呀,你咋不在呢?她们合伙儿哄我诳我骗我,欺负我一个人呀!

  想不到,真是料想不到,自己的亲妈、亲咋会诳哄骗她的亲闺、亲哩?就是退一万步说话,啥事总该跟俺事先通通气,商量商量吧?你们都同意了,都安排好了,你们还打了保票,你们咋恁恶强霸道呢?谁同意谁去跟他见面,反正我是不去,俺明天就回老家。

  想到这儿,二芹不再流泪了,二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往屋走,走到他住的房间,默默地往包袱里收拾她的东西。

  大芹跟过来,问二芹:“二芹,你这是干啥?”

  二芹不理,头都不抬,只管收拾她的东西。

  大芹再问:“二芹,你收拾东西干啥?”

  “你甭管!骗子、骗子,你们全是骗子!”

  赵善人开腔了:“你这死妮子,真是把你惯坏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天,你只要敢走出这屋门半步,老娘就打折你的腿,一个姑娘家,叫你成精了。儿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兴自己拿主意,订终身,不知丢人的东西,不骂你打你,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骂罢,夺过二芹的包袱,扔在上。

  “二芹,甭任哩,咱妈、姨,姨夫还不都是为你好,你也不小了,啥事儿要前思后想,多惦量惦量哩,你真错过这机会,你会后悔一辈子哩。”

  “我跟你说,死二芹,你要是还想着小乐,冇门儿!那我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万个不答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小乐是长的好,可长的好又不挡吃不挡喝,你粪堆大伯常唱,墙上画马不能骑,老虎拉磨不胜驴,举家过日子,要的是勤劳的小毛驴,不是叫你骑着高头大马去逛街,牵着老虎去吓唬人哩!你看看小乐家有点啥?连厨屋都是用玉蜀黍杆儿搭的草棚,鸡飞进厨屋,上到锅台上,锅台上拉的都是鸡屎哩。叫你说,他家有啥好?穷的就剩锅碗儿瓢勺响叮当了!你跟了他,八辈子也享不了福,只会受苦、受累、受穷、受煎熬。再看看你姨跟你介绍的李建设,不就是个子低一点儿,可他会开大汽车哩,他吃商品粮哩。你姨,姨夫说了,只要你跟李建设成了亲,你姨夫和建设姑夫就会想办法把你的户口迁过来,还说想法儿给你们分房。要知道,李建设的姑夫是个副团长哩,比咱村杨耕的儿大多了!你好好比比,李建设的条件哪一点儿不比小乐强!这农场,横比竖比斜着比咋比都比咱村强!二芹呐,你也甭作死了,过了这个村可冇那个店,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呀。再说,你姨夫也跟建设的姑夫打过保票了,你要是不同意,叫你姨夫的老脸往哪儿搁,叫他以后还咋做人,见了那个副团长咋说话呢!

  二芹呐,在家的时候我是赖得搭理你,你知道咱街上的人说得有多难听吗?你们在牲口屋,在场里麦秸垛旁……哎呀!真叫人说不出口哩,丢人呐,咱全家人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你这么疯,不要脸,以后叫你弟弟,兄弟媳在街面儿上都站不住脚哩。跟你一般见识,在家我就打罢你了,打烂你的嘴,打折你的腿,可直到现在,你还不知趣。我生你的气,呜呜——,不是一天半天了,自从我知道你和小乐真有那一档子事后,我就生你的气,我就忍着,呜呜——,一直忍到今天,呜呜——你还叫我生气。我看,你是想把我气死哩,呜呜呜——”

  说着说着,赵善人一屁股坐到地上竟捶胸顿足哭嚎起来,哭着数叨着:“丢人呐,咋叫我见人呐,不听话,气死我啦……”

  二芹鄙夷地看一眼她娘,小声嘟囔:“哼,装疯,耍半仙儿,撒泼、耍懒。”

  大芹听到了,责怪二芹:“二芹,咋说话呢?没老没小的!”

  其实大芹也不想叫妈来撒泼这一套,大芹就劝妈,不叫妈拉着长腔,有板儿有眼儿呜哇——哇——呜呜——哇——唱戏一样干嚎,这里不比老家,叫人家听见笑话哩。

  赵善人不哭了,从地上站起来,气哼哼地走到二芹跟前,点着二芹的眉头,咬着牙说:“小祖宗,死妮子,我就明着跟你说,你就死了跟小乐好这条心吧。不错,这回哄你、诳你、骗你叫你来新疆,就是给你在这儿找婆家来的。我给你姨、你早几年就打过招呼,压根儿就冇打算叫你在家找婆家。你想咋着就咋着,没门儿!这事儿,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就是打死你,你也得同意,明儿个你就得去跟李建设见面儿!”

  二芹的犟劲儿也上来了:“不见!我谁也不见!谁愿意见谁去见,我死也不见。我自己的事儿,谁也不让管!”

  “你自己的事儿?那你甭叫全家人跟着你丢人现眼呀?临来那天,你往小乐家一会儿跑一趟一会儿跑一趟,你知道人家背后说的多难听吗?人家说,赵风仙的闺发情走窝哩,人家骂你,咋把我都带上了,全家人都跟着你丢脸哩!”

  “我给你丢啥人了?男大当婚,大当嫁,天经地义,我伤谁家的风,败谁家的俗了,你不就是嫌小乐哥家穷吗?你嫌贫爱富哩,你成天烧磕头,烧的啥,磕的啥头?全是假的,人家叫你善人,你是个假善人哩!我就是跟小乐哥好了,临来的时候我还给他留一封信哩,俺给他说了,俺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就这么着了,是杀,是剐,随你的便,看你能咋着!”

  二芹一通气话,把个赵善人气的腿都打哆嗦了,嘴都说不出话来了。完了,完了!反了反了!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只见赵善人哆嗦着抽出手来,咬着牙运足了气,朝着二芹的脸“啪”的就是一巴掌,骂道:‘妈那×,你这个冇良心的死东西。“

  “对,二芹结婚的日子就订在初六。初六,双日子,黄道吉日,六六大顺。大芹,结婚证的事儿你姨咋说?”

  “妈,冇问题,办证的人姨夫都认识。再说,李建设的姑夫是副团长,不看僧面看佛面哩,二芹去不去这证都能办得到。当年我结婚办证时,我就冇去,也是姨夫一手操办的。妈,这农场呀,啥证好办不好办,就结婚证好办,结婚证的事儿,你就甭操心啦。”

  “大芹。二芹结婚的日子先甭跟二芹说,等咱把啥事儿都办齐,办妥了,临上轿前再对她说也不迟,省得她再瞎胡折腾瞎胡闹。”

  “妈。咱这样做,啥事都捂着、背着二芹做,是不是太,太那个——”

  “嗨,啥这个那个的,当年我跟你爹——也不是给你说一次两次了吧?还不是被你姥姥硬逼着上的轿。当时我也是看不上你爹,你看你爹那小样儿?还不胜这李建设强呢!一开始我不也是恨你姥姥,可现在细细想起来,得念你姥姥的好哩。你想,打你记事起咱家的日子过得都比别人家的强哩。再说大芹你吧,当初不也是看不上雁子她爸吗?还不是你姨作主,数落着你跟雁子爸成了亲,现在你咋啦?你们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的比蜜还甜哩,你现在该好好报答感恩你姨哩。大芹,叫你比比看,李建设的条件哪一条比小乐差,也不知二芹这死妮子作践的啥!大芹,甭管她,这事咱俩作主了,她不见人家,也就不叫她见了,反正李建设和他姑、姑夫都见过二芹,人家也都愿意,冇啥意见。明天,你就去你姨家,把初六结婚这日子叫你姨给建设的姑说了,叫人家也及早有个准备,这中间也冇几天了。结了婚,这死妮子的心就不野了,慢慢的也就会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那——,小乐要是听说二芹在这儿结婚了,甭再找来?”

  “嗨,找啥呀找,他家恐怕连个来新疆的路费都凑不齐哩。就是凑齐了,老令公誓死也不会叫小乐冒冒失失跑这没头没脑的怨枉路,白搭路费。这事儿,在咱双柳树村棒打鸳鸯有的是,打散了,各飞各的,也就算了,我还真冇见过象戏里唱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恁死心眼儿的人哩!冇见过。哎,要是这个小乐不是生在老令公家,哪怕他家有一间象样的房,或是冇他那常年病秧秧钱篓的娘,我也不会这狠心的。哎,等我把二芹的事儿安顿好;回家了,我就操心给小乐瞅个对象。不好瞅哩,我都托人给小乐说过,冇人愿进他家门儿哩。哎,就你这个傻妮子,二百五,猪脑袋,犯晕发混,神经病。不说她了。

  对。大芹,你再多想想,看还有啥需要提前办的,想好了,可甭丢三落四的。结婚证,二芹出门儿那天穿的衣裳。嗯?初六娶那天咋来接二芹呀?”

  “妈,这事儿,姨和建设姑都安排好了,用大汽车,说是来两辆,叫咱全家都去,这儿兴娘家人送哩。听姨说,建设他姑准备大开宴席哩。新房就在二连连部,两间,建设平时就住那儿。”

  “中、中、中、,咱家现在娶媳用的还是汽马车,顶多骑个洋车哩;这二芹出门儿坐大汽车,在咱双柳树还是头一份儿哩,中中中。你说,这死妮子是不是放福不享?真是个掉糟货。”

  赵善人后悔极了。

  有卖后悔药的吗?

  追悔莫及,郁积成疾,赵善人今儿个也病倒了。

  此时,赵善人一个人躺在上,默默地流着悔恨的泪水,心里如刀绞般难受,为了二芹这事她自责不已:是我害了二芹呐,二芹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都是我造的孽,是我害了李建设呀,老天爷呀,我可该咋办呀,叫我死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想起初六那天早上,当大芹把一张大红的结婚证放在二芹面前时,二芹惊疑得一屁股坐在上,傻了似的俩眼都僵直了。等二芹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儿,发了疯似的把结婚证撕了个粉碎。当时俺的心肠也太歹毒了,竟抓起扫用的笤帚疙瘩打二芹。二芹连躲都不躲一下,只哭喊着她的小乐哥、小乐哥呀!想想当时二芹那哭呀,那才真叫绝望,肝肠寸断,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可奈何呀!

  那天,二芹从早上一直哭到快晌午了,喉咙都哭哑、哭不出声了,泪都哭干了。娶二芹的汽车来了,二芹就是不上轿,俺和她姨都混呀,俺施谟给二芹跪下硬逼二芹上轿,还说要是二芹不上轿俺俩就跪死在二芹面前。那个大芹呀,当时也在里面起横、帮腔,骂二芹不忠不孝冇良心,叫娘和姨给你跪到啥时候哩!大芹,你叫俺俩跪呗,把俺俩跪死了,就不会发生这叫人痛悔的事来。

  悔呐。二芹泪人似的上了车,谁知道二芹啥时候身上藏了一把剪刀,结婚那天晚上就捅了建设一下,第二天晚上建设赌气开车出差,车翻人伤了呀!这都两三天了,李建设还人事不省呀。

  二芹也病了,三天都水米冇搭牙了。我去看她,她连瞅都不瞅我一眼,连理都不理俺一声。瘦了,就这两三天,二芹都明显的瘦了,眼圈发黑,眼窝儿都下陷了。这万一、万一二芹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可咋活呀,俺对不住俺闺呀!

  悔呐。二芹的脾又不是不知道,打小就是个烈子,犟脾气,一头撞到南墙上都不回头。俺硬逼着闺上轿,那当时咋就冇想到是往绝路上逼她呢?现在想起来,二芹是个孝顺的好闺哩,善哩。要真是二芹耍子死活不上轿,俺也真冇啥好办法。你干嘛要心疼俺,俺咋会拿刀往闺的软胁上插呢?俺的心咋恁狠,俺咋会说二芹你要不上轿,俺和你姨就跪死在你面前,咋能以死要挟自己的闺呀?二芹那天该是忍受了多大的委曲,咽了多少委曲的泪水啊!

  二芹泪人似的上车时,俺咋还骗人家前来看热闹的人,对人家说,这是俺老家的规矩,风俗习惯,喜丧哭嫁。闺出门儿,上轿前不哭不好哩,俺这不是瞎胡扯吗?俺要是不对人家胡扯、说慌,兴许会有人站出来替二芹说句公道话哩。还有那个雁子爸,也真冇出息,叫大芹吵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连个屁都不敢放,要是他是个吼哈男子汉哪怕说一句反对的话,俺也冇恁嚣张哩。

  人不伤心不落泪,肝肠寸断才是情哩,戏里都这么唱。仔细品味儿,二芹那天呼喊着小乐的嘶哑的腔调,听了都叫人心酸陪泪哩,可俺咋恁铁石心肠,连一点儿怜悯、恻隐的心都冇呀!平时俺也不是这样啊,就连个要饭子俺都能打发他满意,可俺对自己的闺咋恁无情无义;冇一点儿心慈,手一点儿都不软呢?啥事俺咋光往好处上想,咋就冇想到会出事哩

  听大芹说,李建设的伤可不轻,从县医院又转到了州医院,是死是活还难两定哩。建设的姑姑、姑夫,大芹她姨都在医院。大芹说她姨也是后悔得不得了,本想为了俩孩子好,可谁会想到会害了俩孩子呢?李建设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打小就死了妈,前年又死了爹,孤儿子一个,他姑把他弄来新疆这才一年多,如今又出了这岔把儿的倒霉事。怪二芹吗?俺才是罪魁首哩。

  哎,也不能全怪俺。命啊,人的命,天注定,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哩。看来呀,俺二芹就是这受罪的命啊,要不然,二芹咋会迷上那穷鬼家的小乐呢?二芹要是富贵命,欢欢喜喜、顺顺当当地和李建设成了亲,拜了堂,咋还会有这不顺心的事儿。都是苦命的人呀,俩苦命的人凑在一起,苦上加苦哩。

  带着二芹回老家去?赵善人大脑里一闪过这一念头,立马儿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头发支楞一下,浑身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中、不中、不中,这可不是人做的事儿,人都落井了,咱不能再搬起石头往井里砸。哎。命呀,命!人的命天管正,富贵在天,听天由命吧!

  上,被翻红浪,只是一个憔悴的人儿。一双泪眼,紧锁的眉头,眼角深深的泪痕。单看那泪痕,是一时半会儿哭出来的吗?可甭再哭了,哭出病来,冇人替你受哩,不哭了,看你的泪都哭干了,不哭了,啊!那憔悴的人儿,只是两眼怔怔地望着窗户,窗户上那一对大红喜字。

  那是二芹吗?这才几天,咋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她那双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哪儿去了?前几天还见她那粗根根的独辫子,窜过她那圆润的双肩,悠悠扬扬地荡过她那杨柳般轻柔的纤腰,一直垂到她那丰润滚圆的臀部,走起路来,那辫子一摇一摆一甩,辫梢儿搐人心痒痒哩!而如今,咋披头散发,头脑儿象一团揉搓的乱麻,咋不见了她那粗根根撩人心魄的独辫子呢?

  的确是二芹。二芹躺在上,不吃不喝,谁也不理,这都三四天了。就是好好的一个人不吃不喝躺在上也不中啊,何况二芹还要背负这突如其来的噩梦,飞来的横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压力,她要一直这样下去该咋办呢?

  二芹呐,你可不能因失望、绝望而折了翅膀呀!你不是还想飞着一同与你的小乐哥去逛天山,游天池吗?你的小乐哥在家见天儿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回去哩。二芹呐,不是早跟你说了吗?人这一生是会遇到很多沟沟坎坎的,可那些沟沟坎坎又算得了什么呢?想法儿越过去、翻过去、飞过去不就得了么!常说,没有飞不过火焰山的苍鹰,你应该是没有折了翅膀的猛鹫!

  是的,。二芹不哭了,二芹打今儿个早上听说李建设出了事就不哭了,二芹甚至后悔不该用剪刀去捅李建设,不该折磨这个可怜的倒霉孩子。二芹现在后悔压根儿就不该来新疆,恨自己压根儿就该宁死不上轿,任随半仙儿跪死在那儿,任随半仙儿把俺打死。是,事己至此,就只有面对了。二芹决定起,要去医院看李建设,甭管咋说,李建设出车与俺有直接关系哩。现在,还有啥想不通的呢?他人都快死了,俺还有啥想不通的呢?等他的伤好了,俺就——,那是以后的事儿,目前就是去医院看看李建设!

  人,会一间突然长大吗?长多大呢?

  大芹过来了,见二芹支撑着想坐起来,忙跑过来帮一把,二芹无精打采地倚靠在了头上。

  大芹有些高兴。几天了,现在才看见二芹一直紧锁的眉头有些舒展了。讨好似的关心地问二芹:“,起来了就好。二芹你想吃点儿啥?我去给你做。对、对,知道你好吃荷包蛋,你等着,俺这就去给你做,甭动,你等着。啊!荷包蛋。”

  二芹理都冇理大芹一声,只是倚在头上干巴巴地坐着。

  细瞅二芹那干裂的嘴唇,好象在动?是,他嘴里在咕唧咕唧说着:荷包蛋、荷包蛋、荷包蛋……

  西大坑。水,微波;荷叶,碧绿;白的、粉的、黄的荷,俏。蜻蜓点水,燕子戏水。小乐在洗澡,头戴荷叶帽。二芹坐在坑沿儿看,头顶一片荷叶,两只脚伸在水里,一伸一仰甩水珠子。小六喳喳着哑哑学语要荷,小乐掐两朵,小六一朵,二芹一朵。小乐又一个猛子扎进去,在荷深处探出头来,摇摇头,扑闪掉头上脸上的水,掐两支绿莲蓬,游过来,小六一支,二芹一支。二芹给小六剥莲子吃,仁儿白的,甜、脆。小乐问二芹咋不吃,二芹想叫小六吃,说自己不喜欢吃。小乐就问二芹喜欢吃啥?二芹说俺喜欢吃荷包蛋。小乐又一个猛子,不见了。二芹和小六坐在坑沿儿上等的心焦发慌。呷呷呷,芦苇丛里野鸭叫;扑棱棱,芦荡里野鸭飞。小乐喊,我在这儿!我过来了。小乐举着用荷叶包着的一包东西,递给二芹。二芹问,啥?小乐说,荷包蛋。二芹打开荷包,里面有五个野鸭蛋。二芹嘀嘀笑,荷包蛋,用荷叶儿包着的野鸭蛋说是荷包蛋?荷包蛋!荷包蛋!如今哪儿去了,荷包蛋!

  大芹端一碗荷包蛋过来,递给二芹,二芹接了,不由自主的咬了一大口,往下咽,噎着了,呃呃两声,才把鸡蛋咽下去。

  大芹看二芹的心情不错,想再开导开导二芹,就说:“二芹,都怪,是不对,不该骗你。啥事儿你一定要想开点儿,该吃吃,该喝喝,身体垮了,自己受哩。建设这一出事儿,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咱姨夫都挨建设姑夫的批评了。咱停几天,等建设的病情稳定了,咱去跟他开个离婚证,我送你回老家去,我也问过医生了,李建设肯定是好不了了,他——”

  没等大芹把话说完,二芹“啪”的一下把碗摔在了地上,碗碎了,荷包蛋洒了一地。二芹指着大芹少气无力地吼:“出去,你走!你走——”

  没等大芹明白过来究竟又咋惹恼了二芹,二芹已用被子蒙了头,出溜到被子底下,恶心得连瞅都不想瞅大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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