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月亮冉冉升起的时候,赵善人身背一只大包袱正从刘光往家走。走着,自己安抚着自己那不平静的心,哎!真是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呀!早就想回来,可因为二芹的事儿,冇法儿回来呀!哎,这个小死妮儿,真是犟的很,能把人气死,能把人心疼死;哎——,随她便吧,听天由命吧!
赵善人朝前走着,一进双柳树地界,她就觉着眼前看到的一切与往年这时节的不同。按理儿说,此时正是秋收季节,可地里咋都光秃秃的,不见一棵庄稼呢?就打玉蜀黍收了,可玉蜀黍杆哪儿去了?棉呢?红薯秧呢?还不到霜降节气呀?!
再回头看看刘光的地,地头搭地头,就隔一条沟,人家地里绿茫茫的啥庄稼都长着呐!赵善人后退几步,走到刘光与双柳树交界处的小桥上,仔细看了看,没错啊,,冇走错路啊,这路俺都走了千遍万遍,咋会错呢?眼前的地块俺都能指出哪是哪队的呢!那俺村的庄稼都跑到哪儿去了?
赵善人放下包袱,非要去地里看个究竟。不错,是玉蜀黍地,这不还有玉蜀黍茬嘛!再往里走,忽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忙抬脚,土早已灌进鞋篓里了,赵善人冇顾上倒鞋篓里的土,而是一把抓着地里的土,撅着屁股一动不动了。心想,不对劲儿呀,咋会犁这么早的地呢?往年,再有十天,也犁不了地呀?莫非,莫非——也只有一条理儿,那就是地分了,分了,肯定是分了!
真的分了吗?刘光的庄稼咋还长着?刘光的地,冇分吗?咋会有分的有不分的呢?地要真分了,令公家就有指望了,任谁家都有希望了!说心里话,这地分不分对俺来说都中,要是按俺原来的打算,小广接他爹的班儿,二芹在新疆找个婆家,该有多好呀!这地俺都不用种了。可这个死芹妮,把俺的如意算盘都拨拉乱了,乱上加乱了。老天爷呀,快叫那个李建设的伤好了吧!快叫令公家的日子好过吧!
总的来说,地还是分了好。各吃各的饭,各种各的地,谁也不吃别人胳膊腿儿上的力,是骡子是马也能拉出来遛遛看了,也治治那些不劳动能吃饱饭的人。看夏明这狗日的玩意儿他种不种地!他扒俺的墙头,想占俺的便宜,他报复俺,打俺大芹。想起夏明这乌龟王八蛋,俺把他恨的真真牙根儿痛。分了好,还是分了好,谁不种地就叫他妈喝西北风去!
虽说俺不指望种地,可俺一点儿都不怕下地掏力干活儿哩,上地跑一天,干一天活儿,累了,乏了,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哩。城里人一说睡不着觉,好失眠,到地里干三天活儿啥都正常了!你看齐原那公园里,一大早就有好些人跑呀,打拳呀,踢腿呀,也冇见哪个黑乎楞腾身强力壮的。劳动治百病哩!
赵善人走近街边时,隐约听见路西边地里有人说话,便停下来,侧耳细听,听不清,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有人在说粮食呀,孙松呀,咋还提到自己的儿子赵广呢?这黑更半的,谁在地里干啥呢?
赵善人纳闷,想弄个究竟,于是,赵善人扛着包袱下了路,朝着说话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听清了,就着月光看清了,是令公和小乐爷儿俩在翻地。赵善人站住了,想折转身拐回去,可小乐已看见有人走了过来,就随便问一句:“还冇睡呀?”
赵善人也不得不答腔了:“是我,小乐,我是你二堤婶。”
老令公意想不到、惊讶地问:“啥?是他二堤婶?你这是啥时回来的呢?”
“我这不是才走到这儿么!听见地里有人说话就拐过来了。这黑更半的,您爷儿俩在这儿干啥呢?”
老令公赶忙炫耀地说:“他二堤婶呀!你还不知道吧?咱队的地分啦!咱村的地呼呼啦啦全都分了!咱队每人合地一亩半,这是街边儿地,四类地,一人合九厘,和大栓家咱三家才一亩多一点。地身短,不好犁,牲口也紧张,小乐说搭翻翻就中了。刚才小秀、小军都在,回去了,俺俩家的都翻完了,现在就剩你家的了,也快了,再有一袋烟的工夫也就翻完了。你就是不来,停几天你家的麦我和小乐也会给你家种上。”老令公叨叨一晌了才看见赵善人身上还背着包袱,就说:“要不,他二堤婶,你就先回家,在路上坐了几天车也累了,你就回家歇了吧。你背上扛的包,放在这儿,停会儿叫小乐跟你送家也中。”
赵善人站在那里“这、那——”一晌,竟不知如何是好。冇听错呀,他爷儿俩是在给俺翻地,你看我,还傻站这儿干啥呢?赵善人这便赶快放下包袱,走过去,夺过令公手里的铁锨说:“她大伯,你歇会儿,我来翻,咋说俺也比你年轻几岁。”
小乐说:“二堤婶,你歇着吧,这不,眼见就翻完了,你家的地总共才三分多,就两步宽,剩这三四步长,我一个人翻就中了,你和我爹,您俩都回罢。”
赵善人冇走,翻着地,问地是咋分的,她家的地都在哪儿,是谁替她家分的。
杨乐说,俺和栓叔商量着,咱们三家捏了一个号,咱三家的地块都挨着呐,咱三家和进东哥家、振海哥家一个组,分了两头牛。要不是也不搭赶紧翻地,明儿个还得犁南地大块地哩。栓叔说,咱五家二十四口人,三十多亩地,牲口紧张哩,一天都不能叫牲口打松散哩。
老令公又开始絮叨了:“他二堤婶呀,这段儿时间你是冇在家,这地分到最后呀,都乱套了,连大栓都控制不住了。一量罢地,秋庄稼就长不住啦,都想叫快点儿腾茬,都想快点儿犁地种麦呀!大栓一看阵势不好,就把地里正长的庄稼全分了。其实玉蜀黍再长十天半月掰都中,红薯哪一年不是霜降才刨。咱队那一大块棉,白腾腾开的正好,都分了。三队和后街七八队分的迟,大白天人们就把庄稼给轰抢了。哎呀,那几天,人真是跟疯了一样,土匪一样!不几天,地里就蛋净光——”令公老汉觉着当着兄弟媳的面儿说漏了嘴,脸有些热,忙改嘴说:“不,嗨,反正地里啥庄稼都冇了。你才从刘光来,路两边刘光的庄稼不是都冇收吗?噢,对了,你家头门儿锁着,你家的玉蜀黍棒子隔着墙都扔你家院里了。玉蜀黍有点儿嫩,捂这几天也都供饱了。你这来的也正好,再停几天也该耩头耧麦了。常说,秋分早,霜降迟,寒露耩麦正当时嘛……”
老令公正滔滔不绝地说,只听小乐猛叫一声:“二堤婶,”然后说:“看您俩光顾着说话,都翻到人家地里了,甭往前掘了!”
地翻完了,小乐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可老令公还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他二堤婶,你抓抓,你摸摸,就这街边地都是半沙半淤的莲土地哩!只要牲口不糟闹,种啥啥成哩!你抓把土闻闻,你用舌头尖儿舔舔,你再舔舔你的胳膊,你的手背,一样味儿哩!要不咋说人是土味,土是人味儿啊!咱老先人都是泥捏的哩!要不,咋恁些人想要土地哩!我敢说,他婶儿,今年咱种上麦,明年咱一准能吃上好面馍,你信不信?!”
赵善人说:“信、信,咋不信哩。她大伯,你甭光顾着说话,得看脚底下的路哩,慢点儿走,看你差一点儿伴倒了么!”
老令公和赵善人俩人边走边唠着,小乐扛着包袱,扛着铁锨在前面匆匆走着。现在小乐都想一步跨到家里,一眼看见他的二芹。小乐想,二芹冇跟二堤婶去地里,一定是先回家了,说不定这会儿她正坐在油灯底下等俺呢。刚才俺都想问二堤婶二芹呢?可俺张了几次嘴也冇问出来。对,俺得走快点儿,俺不能再叫二芹等俺等得失望了。走的时候,二芹都朝俺家跑了好几趟,也冇见着俺。
小乐来到赵善人家门口,推院门,门冇开;往门框上看,门还搭着、锁着。隔门缝儿往里瞧,院儿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屋门都锁着。二芹呢?难道二芹冇回来?不会吧?兴许她冇带钥匙,上谁家去串门等她妈回来哩。会不会上俺家去找俺呢?小乐就放下包袱,朝自己家跑去。先看庙屋,门关着。又朝家跑,院儿里空荡荡的,屋门关着,窗户里冇透出灯光。那——,二芹会冇回来?不中,这得回去问问二堤婶,二芹为啥冇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