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杨耕坐在堂屋门坎上端着碗吃早饭。忽然有人慌里慌张跑来对杨耕说:“不好了,不好了,大白马不见了,大白马丢了。”
这还了得,在这节骨眼儿上丢马!
杨耕喊来二楞子,问昨儿个里谁喂牲口,二楞说:“冇人,工分儿都冇了,叫谁去,谁不去。还是我里十点多去牲口屋给牲口添了一槽草,就回来睡觉了。冇人,牲口屋昨里冇人。”
杨耕饭也不吃了,把碗扔在门台上,生气地数落二楞子:“叫你说,牲口屋咋能断人哩,一头牲口,朝一条人命哩,要是这牲口找不着,丢了,怕你这队长都当不成哩,分地怕都要泡汤哩,你说你这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咋还不长一点儿心眼儿,你这队长是咋当的呢?看人家大栓,人家四队,一点儿啥麻烦事儿都冇出。到现在,三队的牲口都还冇分下去,给你说多少遍了?啥事儿多找别人讨教讨教,把别人的本事学回来,那才是自己的本事呢!自己才有本事呢!”
杨二楞觉着委曲,也就不客气地跟爹理论起来:“还说栓叔呢!你俩斗了一辈子了,你斗过栓叔了吗?人家栓叔让着你哩。他要不让你,你这支书怕早就当不成了。到如今,你叫我硬着头皮去找栓叔套近乎,他有啥锦囊妙计,真心话会给我说吗?还有俺叔,夏明,昨儿个也在里面瞎掺和,瞎搅和。要不是您几个瞎指挥,昨儿个牲口恐怕也分下去了,大白马还会丢吗?”
杨二楞一气甏子话把他爹呛的你、你一大晌,冇说出一句话来。只见老耕弯腰脱鞋,抓住鞋抬手朝二楞子掷去。骂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骂着,喘口气又命令二楞:“还不把饭碗搁那儿,快去找大白马呀!先找,先捂着,先甭叫人报告派出所。”
杨耕和杨二楞爷儿俩还冇走出头门儿,又有人来报告说:“大白马找到了,在四队牲口院儿后面那条死胡同里拴着呐,有人去胡同里撒尿,看见了大白马。”
杨耕和杨二楞爷儿俩匆忙赶到四队牲口院儿。牲口院儿早已聚集了好多看热闹的人,牲口屋后那胡同入口处也挤满了好多人,指着大白马议论纷纷。杨耕走了过去,大白马就拴在胡同尽头一指拇粗细的小榆树上,跟前还放了一捆谷秆草,大白马正悠闲自在地吃草呢。
老耕没马上解缰绳牵马,而是象一位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侦察员,弯着腰在小胡同里仔细地搜寻着一切可疑的东西。老耕一边搜索着马人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心里一边进行推理。老耕认为:马人的目的并不在马身上,要是趁乱马,马早就不在双柳树村了。把马拴在死胡同里,还怕马饿着,又掬一捆谷秆草叫马吃,为啥不断了马的草?那就是怕马饿了嘶叫,其目的也就是想把马在这儿多藏两天。看来这马人的险恶用心只有一点,那就是制造混乱,很可能就是冲着这次分地来的。会是谁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把三队的马,拴到四队的牲口院儿呢?明白了!这不是借丢马来把三队四队分地这件事儿扯出来吗?你说这阶级斗争才不搞几天?阶级敌人又蠢蠢动了!
老耕拍了拍大白马,绕到胡同的尽头,忽然发现地上有几只烟头,老耕数了数,一二三四五,五只。哟,还有脚印,是俩人的。俩人,五只烟头,一个人仨,一个人俩。这俩人在这儿最起码儿也得圪蹴一个小时。
杨耕捡起一只烟头,仔细端详着,看烟头儿上的字,冇了;又捡起一只长一点儿的烟头,猛然发现,上面竟有“金猴”二字。老耕撕开烟头闻闻,不错,是金猴烟,混合型,有劲儿,是齐原的地方名烟。杨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兜里现在就装一盒金猴烟。掏出一对比,冇错,判断无误。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喊:“杨支书,刘光派出所的来人了。”老耕登时回过神儿来,急遽慌慌走出小胡同,一瞅见派出所俩公安,及早就伸出了一双热情的大手,握着派出所的同志嘘寒问暖,而后很抱歉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大白马找到了,找到了,是里自己挣开缰绳跑出去了,真是虚惊一场。对不起,对不起,看把您俩又惊动了,对不起,对不起。”
派出所的同志听说马找到了,也就冇再问啥,就说回去。杨耕仍是诚意地拉着俩公安的手,极力挽留俩公安在这儿吃午饭。派出所的同志说,不了,不了,杨支书,刚吃罢早饭,等吃午饭还早着呐。
老耕这才想起来,自己连早饭都还冇吃罢哩。哎,这都叫气糊涂了,就撒开俩公安的手,说了些客套话,送俩公安走了。
派出所的人一走,杨耕的脸立马阴得都能拧出水来,铁青着脸对二楞吼道:“还不快把牲口牵走,还在这儿丢人现眼啊?!”
吼罢二楞,杨耕背着俩手气哼哼地走了。路上碰着孙大栓连理都冇理,头都冇抬。孙大栓向来冇见过双柳树村的人头、强人生过这么大的气。孙大栓转过身来,望着走路都噔噔响,带着气的老耕,真的想不出谁会惹他生这么大的气。
杨耕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朝他兄弟冬耕家走去。冬耕家院门儿关着。耕一脚把院门踹开,进门就叫喊:“冬耕,冬耕,你给我出来!”冬耕应声慌忙从屋里跑出来,看着他哥啪一声把院门插上了。
“回屋!”耕命令冬耕:“快回屋!”
冬耕跟孩子似的乖乖跟着回屋,杨耕又把屋门顶上了。
没等冬耕说话,杨耕伸手就朝冬耕脸上打去,啪一声,冬耕左脸板儿上就浮起了几道红指头印。耕厉声问冬耕:“老实交待,大白马究竟是咋回事?”
“我,我,我……”没等冬耕我出来,又是啪一声,右脸板儿上几道红指头印又凸起来了。“还不老实,那胡同里的烟头,那模压底的鞋印,你吸烟那好咬烟头的坏习惯,我要是不把派出所的拦住,刚才就把你抓走了。”
这下,冬耕蔫了,“扑通”一声跪在哥的面前,声泪俱下的哭将起来:“哥,我错了。大白马是我牵的,可那是夏明的主意。昨儿里,俺俩喝罢酒,睡不着觉,俺俩就想不叫分地的点儿。夏明说,只要把这回分地搞的一塌糊涂,一团糟,公社里,县里追究下来,这地就分不成了。夏明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放把火,可火不能放,放火是要蹲大狱的。这就想出了藏大白马的主意,把大白马藏了,分地就冇办法进行了,又能把派出所的惊动了。”
杨耕追问:“那你说,派出所的是咋知道的?是谁报告的?”
冬耕下保证说:“哥,保证不是我,肯定是夏明,夏明昨儿里就说,今儿个一起,他就给派出所的打电话,肯定是夏明报告的。哥,我错了,说真的,这几天我心里是真不好受,基建队散了,地要真分了,我又不会干活儿,你说我该咋办呀!”
耕看着兄弟那哭哭涕涕、悲观失望的样子,就心疼地把冬耕扶了起来:“冬耕呀,你叫我说你啥好呢?好好一个基建队,硬是叫你把它抖擞零散了,你说你这么多年你都干了点儿啥正经事呀?钱,冇落成,技术,冇学到手,哎,打一开始这基建队长就不该叫你去当。你说你自己也不争气,看人家振海,比你小好几岁,还是个初中生,甭管是干,还是算都中哩。昨儿个齐原供销社主任还来电话,说他们还准备建一个仓库,指名道姓叫振海去给他们帮忙哩。我现在还冇给振海说,你要是中,你去呗,可你啥都不中。哎,咱爹娘死的早,我也冇把你带好,也冇给你弄个好去处,一眨眼你这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刚才我心里一急,手一痒痒,我还打了你,哥对不住你呀。冬耕,说真的,这地打心眼儿里我也是不想叫分呀,地分了,我也就冇事儿可干了,我也失业了呀!我心中的苦楚,一两句话我也给你道不尽呀!”
耕扶着冬耕,弟兄俩站在屋当央,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