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杨乐给他妈看病从县里回来,已是掌灯时分。杨军领着兄弟们也不知道捣鼓点儿啥吃什,饭都吃罢了;杨军正在涮锅,小六弓在灶旮旯那堆柴火上睡着了。
听见爹、妈、哥回来了,小三、小四、小五也不知从哪儿呼呼啦啦不约而同地蹿了出来,围了过来。赶快陪爹扶着妈,把妈慢慢地搀扶到上躺了下来。
杨军问哥吃饭了没有。杨乐摇摇头,说妈吃了,刚才在刘光下车,一毛五分钱给妈买了一碗面条。杨乐问锅里还剩着饭、馍筐里还有馍没有?杨军说,啥都冇了,今儿个早上蒸了一锅窝头儿,窝头儿也吃光了。
杨乐和小军一同来到厨屋。杨乐坐下来烧火,惊醒了小六。小六揉揉眼,扒扯着眼看见是大哥,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一下趴到杨乐背上,边哭边说,大哥,您都上哪儿去了,咋不叫我撵去啊!
来来来,小六不哭了啊。杨乐把小六搂到怀里接着说,你不是知道吗?妈病了,给妈上县里看病,咋能去恁些人呢?吃呀,住的,都得钱,咱不是冇钱吗?咱得省着点儿。等哥挣一大把钱,领小六到县里游游、转转啊!小六乖,小六不哭啊!
杨乐哄着小六,给小六擦脸上的泪。越哄,小六哭的越欢,越伤心了,好象受了多大委曲似的。那您——,咋不对我说一声,呜——呜——,芹也走了,呜——呜——,五哥还打我,呜——呜——
杨乐浑身激凌一下,一股凉意从脊背疾驰闪过。啥?二芹走了?二芹上哪儿去了?忙问小六。小六,跟大哥说,你芹到哪儿去了?
小六结结巴巴冇说出个六二五来。
站在锅边边儿的杨军说,大哥,冇事。芹和她妈跟大芹上新疆去了,芹说十天半月就会回来,叫你不要着急,不要挂念哩。芹昨天来咱家找你好几趟,你不在。小六昨还跟芹睡一呢!
杨乐坐在灶前,发呆,忘了烧火。新疆啊,好几千里地,是说走就走,说来就来,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吗?
小六不哭了,小六扯开他的夹袄,指着一块红大补丁说。大哥,芹说,里面有钱还有信。俺和芹拉勾儿保密,俺对谁都冇说,任谁都冇叫看。
杨乐扔了手里的柴火,扯开红补丁,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地上。不错,是五块钱,还有一封信。
杨乐再也冇心思烧火做饭了,站了起来,对杨军说。小军你给爹做碗饭,我不吃了。说罢,从厨屋里出来,朝庙屋走去。
杨乐来到庙屋,关上门,点上灯,打开信,信上写道:
杨乐哥:
似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却堵在心口,不知从哪儿说起。
太突然了,来的太突然了。说姨家表哥结婚,叫俺和妈去。俺也想去,俺想去新疆转转,看看,俺想坐坐火车,看看山。
俺去找你好几趟,大娘病了,你不在家,俺站在西高地,望你好几次,望呀,望呀,望不到你。临走俺多想跟你说几句悄悄话儿,俺多想再拱到你的怀里温存一小会儿,俺多想叫你扯着俺的手送送俺。可是俺冇等到你,临走,恐怕连你的影儿也见不着了,俺现在都想哭。
杨乐哥,俺知道,你一回家,一听说俺去了新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你可千万千万甭有啥想法。俺也就是去玩玩儿,十天半月,顶多一个月,就会回来的。咱还一起锄地、薅草、割麦。俺还粘着你,撵着你,挨着你,死跟着你,你怕不怕?
小乐哥,俺想给你织一件红毛坎,针脚都起好了,刚开始打,俺捎到新疆去了,回来你就能试着穿。
小乐哥,你放心,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俺打小就当你媳,俺这辈子只当你媳,俺吃了秤铊贴了心了。
嗨,又不是生离死别,俺又不是不回来了,说这些干啥?
另外,有我平时攒的几块钱,我也冇空儿看大娘了,你就买点儿什么吃的叫大娘补补身子吧!
芹
看完信,杨乐心里酸溜溜的,一片茫然,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静止、凝滞、停顿了。杨乐从庙屋出来,看着西高地的,不就是黢黑一大块吗?树梢连摆一下都不摆,那树冠不就象一口黑锅扣在地上吗?月亮,星星都躲到哪儿去了?天上的云,天上的云咋象那回小六踢翻了墨水浸染脚地的黑呢?二芹走了,悄悄地走了,还会回来吗?杨乐仰着头,向西朝着文岩渠走去。
小乐你低着头,冇流泪吧?你是想和脚下的黄土地说话吗?
二芹走了。二芹给小乐留下一封信走了。二芹一定会回来的!小乐你信吗?
杨乐抬起头,看见西北方向云缝儿里挤出一颗星星。星星呀星星,你咋不跟小乐说说话儿呢?哪怕只片语都中!
杨乐来到渠边,顺着小堤毫无目的地向北缓缓渐行。
文岩渠,村西一条人工小河,向北汇入村北的天然渠。水,半河沟,死水,清清澈澈的。河沟里有一颗两颗星星,象死鱼的眼,一动不动。杨乐用脚狠狠地踢一块土坷垃,冬一声落进水里,遮住了荡漾的涟漪,河里的星星却眨巴眼了。
杨乐看着眨巴眼的星星,看着河里的水。这水,倘是滔滔黄河西流水,俺就弄一叶小舟,摇呀摇着船,去找二芹。
瞎想。你上过学哩,谁都知道滔滔黄河东流水哩!水咋不往高处流?人为啥非要往高处走呢?人要是能生活在水里,象鱼儿一样自由自在该多好呀!做鸟儿也中,在空中飞,在蓝天上翱翔;对,在树上搭窝,在哪儿都能搭窝;俺就在西高地大柳树上给二芹搭个窝,俺就住在树窝里,每天都早早的起,唧唧喳喳,叫醒太阳。
——仿佛,小乐看见了?!红彤彤的太阳冉冉升起!盼啊!快点儿日出日落,明天,就是‘十天半月’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