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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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公子的大营在城东的小山丘之上,离城不过三里,伍封一出城门,远远便看见小山丘上一片通明。

    铜车到了营前,只见营中被火烛照得如同白昼,新稚穆子先下车通报,不一会,只见营中一彪骑兵飞跑出来,到了近前,骑马分开,从中间闪出一人一骑,正是任公子,他哈哈大笑道:“龙伯黉夜来仿,当真是盛情!”

    此刻他的装扮与以往大不相同,锦衣玉带,袖口衣边都有一圈雪白的兽毛,头上带着一顶镶着虎皮的尖铁冠,冠顶有一根四五处长的野稚羽,显得另有一番神气。

    伍封笑迎上去,道:“任兄……大王远来不易,在下恐怕明日宾客太多,无暇说话,特地赶来聊聊,与大王饮几爵酒。”任公子此刻已经是一国之主,伍封只好改称他为“大王”,免得失礼于人,不过代国素来不与中原各国相通,不算周的封国,它国之人见其君王,便用不着自称“外臣”了。

    任公子跳下马来,笑道:“寡人原想入城拜访龙伯,只是不得其便,龙伯此来正好。”

    二人携手入营,鲍兴与新稚穆子跟在后面。

    只见内外的胡人骑兵来回巡哨,一个个披红挂绿,是以森严之兵防也不曾减了营中处处透出来喜气。

    众人都进了中央的金顶大帐依礼坐下,任公子令侍女奉上酒肴,道:“寡人往晋途中遇到埋伏,幸亏龙伯识破了歹人的奸计,还派了平启率精骑护送赵大小姐来报讯,足见盛情。”

    伍封道:“这算得了什么?那日在泗水之上,大王救了在下一次,正该报答。”

    任公子摇头道:“那一次是无意为之,且未出上丝毫力气,不比这一次龙伯有意援手。”

    伍封道:“权当是报答大王赠我余皇巨舟之德吧。是了,眼下平兄已经是赵大小姐的亲随,明日陪嫁到代国去,日后还请大王多多看视。”

    任公子喜道:“平启勇猛之极,大有闯将之才,能回我代国效力,那是最好不过。”他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又道:“以前寡人与平启有些误会,不过已经化解了。这次寡人还当着赵大小姐向他陪罪,谢他救命之德。”

    伍封笑道:“这就好了,不过平兄此次是保护赵大小姐,借此隐于代国,大王若以弓旌相招,只怕他不会答应。”他亲口向任公子说了平启之事,就算任公子有报复平启之心,也是不敢动手。

    任公子愣了愣,点头道:“也好,平启忠心耿耿,剑术又高明,有他在宫中,寡人便不怕董门余党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莫非董门中人要谋反不成?”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谋反当然是不会,前些时师父不理会寡人苦劝,解散了董门,寡人甚是无奈,只好设法招董门中人于军中任职,不料他们一个个都不愿意,反而四下走脱,另往它国,令寡人大惑不解,总是耽心有董门余党闹事。”

    伍封心道:“这些人大多是你教出来的,为何会如此?莫非是你以前未曾善待他们?”

    任公子道:“龙伯定是以为寡人以前对他们不好了!其实寡人对董门弟子管束虽严,却也没有亏待过他们。我看这事情与师父有关,多半是另有所谋。”

    伍封对董门内部的事倒不怎么感兴趣,道:“尊师要对付在下,居然连董门也解散了。董门威震北地多年,不料因在下而散。”

    任公子叹道:“寡人也觉得这件事不利于代国,便求见师祖屠龙子。可惜自寡人继位之日始,师祖便闭门练剑。过些天师父解散董门,寡人想求师祖去阻止,但总是见不到师祖。”

    伍封吃惊道:“剑中圣人的剑术天下第一,为何还要闭门练剑?”

    任公子道:“师祖因新悟妙诀,是以再练屠龙剑术。不瞒龙伯说,师祖这屠龙剑术是四十年前所创,共一百零八式,当世凭此剑术纵横天下下,所向无敌。二十年之后,曾闭门练剑两年,改为七十二式,从此再无人能在其剑下抵御三剑。”

    伍封脸色微变,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剑术高手,就像他自己的剑术一样,最时纷繁复杂,后来渐趋简单,威力却大了许多,支离益闭门练剑两年,一百零八招剑术却变成七十二招。这一次支离益闭门练剑,日后这屠龙剑术会是几招?

    任公子又道:“师祖年轻之时,用的是一柄‘寒沙’铁剑,此剑锋利无比,后来传给了颜不疑。其后又仗‘天照’重剑打遍天下,此剑眼下已经是龙伯的心爱兵器。其后师祖所用的宝剑名曰‘屠龙’,似乎是轻如鸿毛之器,可此后没有看过他用剑,看过的都已经死了。现在师祖用剑之时,旁人只见其光,仅闻其声,谁也没见过剑的真正模样。”

    伍封叹道:“单从兵器由轻而重,再由重而轻,便可知道屠龙子的剑术非凡,的确是大宗师的手段。”

    任公子叹道:“师祖练剑之时,天大的事也不会理。这一次闭门练剑,只怕又要二三年,寡人少了师祖在身后支持,更无法劝服师父改变主意。眼下家师已经离开了代国,不知所踪。以寡人看来,家师只怕已经入了晋地,寡人大婚之后,家师多半会来找龙伯比试剑术,此事势在必然,寡人无法阻止,只盼龙伯能设法相避。以国事而论,龙伯对代国利大于弊,寡人可不愿意龙伯伤在家师剑下。”

    虽然他说得委婉,但从他语气之中,自然是说伍封的剑术绝对敌不过董梧,二人如果动手,伍封多半非死即伤。任公子身为代王、董梧的徒弟,能这么说已经是最偏向伍封的了。

    任公子是董梧一手教出来的,又多次见识过伍封的剑术,对师父和伍封的剑术都极为了解,他这么说,即是说明以伍封在吴国时的剑术进境,若与董梧交手仍是必败之局。

    伍封心中凛然,虽然他新练成了“无心之诀”,但仍是不敢大意,点头道:“面对董门之长,谁也不敢大意,大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此事能避则避,万一避不了时,也只有奋力一战了。不瞒大王说,在下离吴之后,剑术也新有领悟,长进了些许。”

    任公子点了点头,叹道:“龙伯智谋百出,此事未必不能用其它办法解决。”

    他反复说董梧的厉害,自然是极不愿意伍封死于董梧之手,伍封见他只差说出“见董梧则逃”的话来,微微笑道:“这个在下理会得。”忽想起一事来,问道:“有些事在下早想问一问大王,可惜未得其便。”

    任公子道:“龙伯有何事相询?”

    伍封道:“当日董门刺客入齐,助阚止对付田氏,后来朱平漫说令师之子死于是役,是否确有其事?”

    任公子摇头道:“家师的儿子只有计然一人,且此事在董门中只有数人知道,一般人都以为家师无子。”

    伍封心忖:“怪不得平兄也说董梧无子。”问道:“可那刺客之中,有一人身着‘金缕衣’,想来身份与众不同。”

    任公子吃了一惊,沉吟了好一阵,道:“‘金缕衣’?寡人明白了,那人必定是梁婴父的儿子,怪不得寡人即位之事,梁婴父大加阻拦,原来是因其子随寡人入齐,死于临淄。”

    伍封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道:“这事怎又与梁婴父扯上了干系?”

    任公子道:“师祖少年之时曾娶有一妾,便是梁婴父之姊,当时师祖对她甚是喜爱,将亲手所制的防身至宝‘金缕衣’赐给了夫人。可惜不出三年,夫人早亡,这‘金缕衣’不知下落,现在想来是必被梁婴父偷偷拿走了。梁婴父早就对寡人说过,要让他的独子入董门来,寡人见他的剑术名家,其子随父练剑还胜学董门刺御之技,并未答应。当日寡人入齐之前,有个姓梁的弟子执意要跟随立功,寡人见他剑术还算过得去,嘉其勇气,便带了他去。现在想起来,这人与粱婴父的面容相似,定是梁婴父瞒着寡人,使他的儿子入我董门,怪不得这人在门中被家师十分看重,想来家师早知道他的身份。”

    伍封讶然道:“董门所授的刺御之技,毕竟是刺客一流的本事,未必胜过梁婴父的家传剑术太多,梁婴父不教自己儿子剑术,却让其子到董门为刺客,又是何故?”

    任公子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莫非梁婴父是想让其子日后承继董门之长?但这事不得师祖与家师默许,就算他剑术练得再好,也无可能。”

    伍封道:“想来是屠龙子与令师已经有这意思,梁婴父才会让儿子入了董门。董门刺客虽然厉害,毕竟有杀身之虞,梁婴父如非有重大图谋,犯不上让儿子当刺客冒险。”

    任公子点头道:“定是如此,可他又何必瞒着寡人呢?是了,那件‘金缕衣’又在何处?”

    伍封笑道:“不瞒大王说,此衣被在下所得,成了迎娶月儿的聘礼。”

    任公子愕然片刻,大笑道:“想不到师祖的三件宝物之中,已有两件归了龙伯,哈哈!月公主美丽绝伦,又勇武善战,此衣正合她用。”他心仪的女子天下只有楚月儿和赵飞羽二人,听说“金缕衣”在楚月儿身上,反而觉得最为合适。

    伍封又问:“董门还有个东郭子华,这人剑术如何?”

    任公子摇头道:“东郭子华的剑术甚好,我董门之中,除了师祖和师父外,剑术依次下来应该是颜不疑、东郭子华、柳下跖、市南宜僚、计然、南郭子綦、朱平漫,寡人的剑术在柳下跖与市南宜僚之间。东郭子华的本事有许多是师祖亲授,剑术在寡人之上,这人是个绝美的男子,不过行事古怪,最喜欢独处,董门中无人与他熟悉。十余年前这人突然失踪了,至今不知道下落。”

    二人言谈甚欢,伍封见帐外月色如霜,笑道:“明日大王要娶妻,正要养好精神,在下还是先行告辞。”

    任公子将他们送出了大营,叮嘱小心云云。

    铜车离了大营,赶回城中。伍封见新稚穆子年纪虽幼,却不说多话,十分乖巧,大有小鹿之风,笑道:“穆子随大小姐练剑,又学习兵法,想来本事了得吧?”

    新稚穆子道:“小人这点本事,怎及龙伯和大小姐万一?不过后日小人一路护送大小姐到代国去,拟在代国留些日子,正好向大小姐和大王多学些兵法。”

    伍封点头道:“难得你年纪轻轻,却如此上进。”

    新稚穆子笑道:“龙伯恐怕只大不了小人几岁,却已经名满天下,为列国所敬重,大小姐时时向小人说起龙伯,上次又见识过小夫人的剑术和格击本事,今日向小夫人讨教了些剑术,大有脾益!”

    说着闲话,车入了城,先停在赵府之外,新稚穆子告辞回府,伍封与鲍兴二人回到府上时,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次日一大早,伍封便到了赵府,只见赵府上下喜气洋洋,宾客盛众,简直是挥汗成雨。魏驹、韩虎以及晋定公的使者早在府上,伍封根本无暇与赵氏父子说话,只是打个招呼,说几句客套话而已,然后坐在贵宾之席,赵无恤之弟赵嘉在主人席上陪着众客饮酒,说些闲话。。

    伍封见智瑶并没有来,只派了絺疵和豫让为使,知道这人暗算不成,虽然大家并不捅破,装着无事,他也无颜前来,故意问絺疵道:“为何不见智伯?”

    絺疵答道:“智伯偶染风寒,未能亲来。”

    赵嘉笑道:“智伯来不了,有絺先生和豫先生前相贺,也是好的。”

    这时候,豫让上前向伍封敬酒,小声问道:“小人有事要与龙伯说,未知龙伯是否方便?”

    伍封听张孟谈说过豫让的事,知道他是忠勇之士,点头道:“在下久闻豫兄之名,早想一叙。”

    二人对饮了一爵,豫让回席之后,伍封托言更衣,转到侧廊上去,过了一会儿,豫让也来了。

    二人到花园之中,豫让问道:“未知龙伯是否认识一个名叫豫无鬼的人?”

    伍封吃了一惊,道:“豫大叔是先父的故人,可惜已经亡故了。”

    豫让叹道:“小人便是其子。前些时小人与贵府的平兄比试了一场剑术,平兄说其剑是龙伯所赐,名曰‘无鬼’,小人还特地索看,认识‘无鬼’二字镶的是先父的字迹,才知道先父与龙伯是旧识。”

    伍封又惊又喜,道:“怪不得在下一见豫兄,便觉有些面善,原来是因与豫大叔相似,我还道见过豫兄却想不起来了哩!”

    豫让又问:“小人改投智氏为家臣,先父大为不悦,愤而离晋,从此便无音迅,小人曾多方托人打听,只听说先父收了一女名叫迟迟,居于鲁国,后来不知所踪。”

    伍封叹了口气,道:“其实迟迟是莱夷玄菟法师之女,豫大叔亡故之后,迟迟到了柳下惠大夫府上,后来嫁给在下为妾,生了一子。可惜天不予寿,上年市南宜僚到府上行刺,受惊而亡,唉!”

    豫让惊道:“原来龙伯悬赏千金要杀市南宜僚,是为了给迟迟报仇!”

    伍封道:“说起来,豫兄算得上在下的大舅,这真是意想不到。”

    豫让道:“小人与迟迟未曾见过面,又非亲生兄妹,龙伯这么说,是往小人脸上贴金了。有一件事龙伯不可不知:董梧眼下已经到了绛都,便在智府。昨日小人见过此人的剑术,当真是非同小可,胜过小人多矣!这人为龙伯而来,可要小心。”

    伍封点了点头,道:“在下早有准备,无非是一战而已。”

    这时,那絺疵也走了来,向伍封施礼道:“龙伯!”又看了看豫让,豫让向他点了点头。

    絺疵道:“龙伯请恕小人多口,那董梧剑术了得,龙伯是大国贵人,虽然英勇过人,却犯不上与此人动手。此间事了,龙伯宜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伍封大感愕然,心忖自己与智瑶算是对头了,絺疵与豫让一文一武是智瑶的心腹家臣,豫让是迟迟的义兄还好说些,连絺疵居然也对他如此关心,真不知道是从何说起。

    絺疵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道:“其实这是智伯的主意。董梧是天下名人,又与梁婴父有旧,他到智府上来,智伯自然要接纳。只是谁都知道董梧是冲着龙伯而来,万一龙伯有何损伤,齐楚两国或会不悦。我们智氏犯不上多结强敌,是以智伯一面开解董梧,一面希望龙伯避开此人。”

    伍封恍然大悟,心忖自己当着晋国君臣打败智瑶,这人素来狂妄狂妄自大,自然是深以为耻,如今却能以大局为重,显然并非莽撞无知之徒,也怪不得能在晋国威压赵、魏、韩三家。

    伍封点头道:“这事在下理会得,各位尽管放心。”

    三人先后回到了堂上,伍封方才坐下,赵无恤匆匆过来,小声对他道:“龙伯,在下打听的明白,董梧已经来到了绛都,眼下在智瑶府上。虽然龙伯不会怕了他,不过无须力敌,这些天龙伯最好谨慎小心,等燕儿婚事一过,在下自有安排。”

    伍封笑道:“多谢无恤兄的好意。”

    赵无恤见他若无其事,点了点头,又匆匆迎接宾客去了。

    这时,身旁的韩虎伸过头来,道:“龙伯,听说董梧在智伯府上,这人剑术高明,可要小心。”

    伍封点头道:“此事在下知道了,多谢韩公相告。”才拿起酒爵,那魏驹又走了过来,小声道:“龙伯,适才在下收到一个消息,龙伯不可不知。”

    伍封笑道:“是否董梧在智伯府上之事呢?”

    魏驹愕然道:“原来龙伯已经知道,魏某便放心了。想来龙伯自有应付之策。依在下之见,绛都处处凶险,龙伯随行从人不多,不必力拼。”

    伍封拱手道:“多谢指教。”心道:“他们都怕我与董梧动手,定是怕我死在晋国,激起齐楚之怒。我送燕儿到晋,反而被害,田恒不为我报仇,这面子往哪儿放去?国君老丈人也不会坐视不理,齐国若是兴兵向晋,楚国只怕也会借故北上,晋事便烦了。”

    从昨晚任公子开始,已经有许多人劝他避董梧之锋,无人认为自己能胜过董梧,伍封反而激起了心中的豪气,心忖:“莫非这董梧真是无人能敌?”

    快到午间之时,任公子率了三百精骑入城迎亲,丝乐飞扬、众声喧哗之中,赵飞羽上了香车,临行时掀开帷幄,回头看了看赵府大门,长叹一声,垂下帷帐。

    伍封正在车旁不远处,一眼见到赵飞羽漆黑的发髻上,插着自己送给她的那一支铁笄,心中微震,神为之伤。

    平启与新稚穆子各乘一车,守在赵飞羽香车左右护送。众宾客又随香车前往城外任公子的大营,虽然韩虎魏驹等人与代国无甚交情,但任公子毕竟是一国之君,又看在赵氏面上,都依晋人之俗移往新郎处继续宴饮。

    伍封在酒宴上与韩虎魏驹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举爵痛饮,这二人不敌他的酒量,大醉回去,伍封又饮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经大醉,摇摇晃晃向任公子告辞,由鲍兴和赵府中人送回了府中。

    回府之后对楚月儿道:“董梧已经到了绛都。”说完倒头大睡,楚月儿与展如鲍兴等人自行安排府中防卫不提。

    睡到初更时分,伍封迷迷糊糊醒来时,楚月儿、田燕儿和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外室说话,众人将饭肴拿上来,伍封胡乱吃了些,田燕儿见伍封心情抑郁,自去拿了酒来,众女又陪伍封略饮了些酒,到三更之时,众人都感睡意上涌,各自安睡。

    这一觉好睡,伍封直到次日辰时方醒,睁眼便见楚月儿躺在身旁,小脸红扑扑地睡得正香,他轻手蹑足地下了卧床,也未穿衣,在房中赤裸着上身使了一套“空手搏虎”的功夫,登觉精神大振,这才穿衣佩剑。

    这时楚月儿醒来,咕咙道:“好睡!咦,夫君先起身了。”起身与伍封出到外面,却见春夏秋冬四女仍在外室睡着。

    伍封笑着小声对楚月儿道:“昨晚定是我乘醉吵闹,让你们都睡得不好。”

    楚月儿道:“今日可有些怪了,月儿从来这么贪睡过。”平日楚月儿十分惊醒,伍封每朝醒来时,楚月儿早坐在一边侍候,想不到今日却还比伍封醒得晚。

    伍封笑道:“想是这些天你到处玩耍应酬,颇为辛苦。”

    他们这一说话,睡在外室的春夏秋冬四女也醒来,甚觉不好意思,连忙起身。

    众人盥洗之后,到了大堂之上,见田燕儿正在堂上与旋波说话,正等他们用饭。田燕儿看了伍封一眼,脸色微红。

    旋波笑嘻嘻道:“龙伯爱酒,月儿定是常被龙伯灌醉。”

    楚月儿笑道:“夫君倒不大灌我们饮酒,不过偶有几次而已。”

    伍封用饭之时,道:“眼下已经过了辰时,只怕赶不及送任公子和赵大小姐动身吧?”

    田燕儿道:“任公子和大小姐一早派了平爷来向龙伯告辞,不过平爷知道龙伯心情不好,大醉未醒,说是来应个景,不失礼数而已,任公子和大小姐必定不会见怪。他与小兴儿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走了,说是任公子和大小姐卯时起身往代国去,此刻怕是赶不及了。”

    伍封见才走了一个时辰,也顾不上用饭,起身道:“不妨,他们大队人马、丝竹歌舞一路缓行,我定能赶上相送。”

    楚月儿道:“大小姐对我有授艺之德,我也该去送送,可惜晋人多礼,比不得我们齐楚二国,男女不好同乘,何况董梧大有可虑,怕他偷偷入府,我要陪着燕儿,无法赶去。”

    伍封对鲍兴道:“把那匹黄龙带上,一阵我送给大小姐。这是柔儿的座骑,放在府中睹物思人,柔儿和大小姐都是天下奇女子,此马给大小姐最为合适。那匹白龙便给燕儿吧。”

    田燕儿喜道:“多谢龙伯。”旋又摇头道:“算了,晋人鄙夷骑马,白龙还是留在府上吧,我若要了它,多半用不上,就算用时,无非是驭车而已,委屈了良马。”

    伍封道:“这也说的是。”

    鲍兴去备车牵马,伍封对展如道:“府中防备,还请展兄多多费心。”

    出府登车后,鲍兴将黄龙马缰绳系在铜车之旁,问明了路径,驭车出了北门,向西北方急赶。

    急驶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赶上了任公子的大队人马。

    人马停了下来,任公子一骑迎上,笑道:“龙伯一路赶上来,是否有甚急事?”

    伍封道:“倒没有什么事情,无非是来送一段路而已,本当早些来,只是昨日宿醉未醒,耽误了些。”

    任公子叹道:“龙伯如此重义,寡人甚是感慨。”

    这时,平启护着赵飞羽的香车也迎了上来,平启向伍封施礼道:“早间到府上去,都说公子饮醉未醒,想不到终是赶了来,大小姐必定高兴。”

    伍封叹道:“今日一别,未知何日方能见到,诸位珍重。”让鲍兴将黄龙牵上来,道:“在下有良驹一匹,名曰黄龙,今日送给大小姐,以供驱策。”

    赵飞羽在车中幽然道:“龙伯盛情,飞羽没齿不忘。”

    平启上前将黄龙牵了过去,黄龙长嘶一声,回头看了看,随平启走过去。

    伍封立时想起叶柔来,由叶柔又想起迟迟、西施、蝉衣等女,长叹了一声,向众人告别。

    铜车才行百余步,便听声后呜呜咽咽的笛声在风中飘忽而来,笛音甚熟,正是迟迟最喜爱的那一首《蒹葭》。

    伍封击轼作和,唱道:“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流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之坻。兼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笛声歌声在原野上此起彼伏,连那一干不懂辞意的胡人也觉得心旌震荡,魂为之消。

    伍封回到府中,却见众人都在堂上说话,甚是热闹。

    田燕儿对他道:“先前赵嘉来过,老将军特地让他带了些梅子来,说是龙伯醒酒之用。”

    伍封道:“老将军太小瞧我了,过了一夜,再怎么醉法也不致于此刻还未醒来吧?”又道:“无恤兄不擅饮酒,多半是一旦饮醉,便要用梅解酒,老将军定以为我也是如此。”

    此刻已是午饭之时,伍封连早饭也没吃好,觉得肚饿,让人拿上饭肴,与众女一起用饭。

    用过饭后,伍封道:“怎么不见展兄、小刀、小阳、小兴儿和老商?”

    旋波笑道:“还说哩!昨天龙伯回来,说董梧到了绛都,展蛇儿十分紧张,带了小兴儿、老商、小刀、小阳和勇士在府中四处布防,轮流当值。”

    伍封命人将展如等人唤来,道:“董梧不比常人,就算防守再严也挡不住,你们不用紧张,徒自辛苦,还是老样子好了。”

    鲍兴吃惊道:“那怎么行?”

    展如道:“公子为何突然意气阑珊了呢?只可惜人手不足,否则,小人有把握将这府中防卫布置得紧凑些,董梧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来去自如。”

    商壶乐道:“老商倒不信有谁打得过姑丈。”

    正说话间,田力带着张孟谈上堂来,张孟谈向伍封施礼道:“龙伯,老将军和少主人派小人带了二百士卒来,韩、魏、智三家各出了一百人,总共五百人由小人带来替龙伯守府,眼下都在外面,听从龙伯调遣。”

    伍封又惊又喜,道:“这真是一番好意,想得周到。”心忖晋国四卿都怕自己死于董梧之手,虽然不全是关心自己之故,却未必是恶意。暗道:“这董梧一到绛都,弄得晋国四卿人人惊慌,又无法将他逐出绛都。若非这人十分厉害,哪会如此?”与展如和张孟谈商议了布防,此时便看出展如的本事来。

    展氏历吴将,他自己也为将日久,军阵布防正是所长,当日他在泗上所布水寨,连叶公也大加称赞。虽然府中布防不用水军,但兵法相通,展如将三十铁勇和一百倭人勇士布于内院,其余的数百人三班轮流,各处弓手、长短之兵搭配,布置得井井有条,本来是三人商议,但伍封见他着实高明,经验比自己老到得多,索性不再说话,任展如安排。

    张孟谈惊道:“这位展兄比得上军中宿将,极有才干。”

    伍封道:“他本就是军中宿将,跟随我之前,是吴国的水军司马。”

    张孟谈道:“莫非展兄便是吴国名将展如?”

    展如点头道:“正是在下,在下因吴国内乱,被人迫害,这才离开吴国跟随了龙伯。”在伍封的家臣之中,以展如的本来身份最高,伍封待他也与众不同。

    张孟谈道:“有展兄在,小人便可以放心了,这五百人便留在府上,小人还要监视智府。”向伍封告辞走了。

    伍封将他送走之后,见展如上下忙碌,军令严整,心道:“展兄毕竟是为将日久,军中的本事胜过赵兄和蒙兄多矣!”

    赵府又命人送来了河鲤、河豚和各类山珍若干,说是给龙伯制肴,伍封收下东西,才将他们打发走,韩府又派人送来美酒数车,魏府还送了歌姬丝竹两队,伍封笑吟吟收下不提。

    楚月儿大奇,道:“今日这晋国四卿突然如此殷勤,是何道理?”

    伍封笑道:“他们是想我留在府中,才送来美酒佳肴、丝竹歌舞,盼我对酒当歌,拥美而眠,总之是不要外出,免被董梧所伤。”

    田燕儿听他说着“拥美而眠”四字,脸上一红,问道:“赵府这么做还好说,怎么智、韩、魏三家也会派士卒来保护龙伯?尤其是智瑶前些天在龙伯剑下丢脸,理应恨龙伯才是,怎么也怕龙伯被董梧伤了?”

    伍封道:“除了赵氏,我与其他三家都没什么交情,他们怕我死在这绛都之中,激起齐国之怒。令尊田相是个聪明人,我送你成亲,却在晋国被害,晋人责任可大了!若不替我报仇,大损脸面。不过齐国虽然势大,比起晋国却有不足,到时候定会派使者到楚国找我那楚王小舅子去,齐楚联军大举伐晋!”

    楚月儿道:“原来如此。是了,那越王勾践也是个聪明人,如果齐、楚、晋三国交兵,对他越国也有大利,说不定他也盼夫君在绛都被害哩!”

    伍封赞道:“月儿聪明得紧。勾践当然也有这心思,可惜天下间只有一个董梧。若是越国有董梧这样的高手,早就派了来!是以前些时晋人倒不在意,不怕有人能伤了我们,眼下董梧来了,这人非同小可,晋人才会耽心。这几天我便给四卿面子,守在府中不出去了。”

    鲍兴忍不住道:“这是否太过示弱了些?”

    伍封笑道:“示弱便示弱了,这又打甚么紧?这几年我争勇斗狠多了,偶尔也该退步让人。嘿,晋人虽见过我大胜智瑶,仍以为我剑术不及董梧,怎知道那日我与董梧一战未尽全力?若我用双手之剑,未必便会输给董梧!”

    众人见他豪气大生,齐受感染,便觉董梧也无甚可怕了。

    伍封将众人叫到练武场上,又将三十铁勇、一百倭人勇士以及能战的寺人、侍女都叫了来,道:“我想出了一个人人可用的法诀,那日我教赵大小姐快剑之诀,又受她启发,更为好学了些,你们都学一学,可将你们出招的速度提升不少。”

    当下教众人此诀。其实这就是从他教田燕儿、春雨等人的快刀快剑之术之中而来的方法,田燕儿、展如、鲍兴、商壶、春夏秋冬四女、小红均不必学了,自在一旁练习,其余圉公阳、庖丁刀和那些寺人、勇士都未学过,都认真习练,连田力和旋波也各拿了一柄剑下场。

    伍封不料旋波也会剑术,看了几眼,见她剑术平平,显是学的展如的家传剑术,看来是成亲之后,时时与展如“鸳鸯戏剑”的结果。

    伍封微笑看了楚月儿一眼,小声道:“月儿,这些日子你甚忙,我们好久没有‘鸳鸯戏水’了吧?”他见众人练武甚勤,这练武场不太大,自己和楚月儿反而无所事事,遂将楚月儿扯到后院“鸳鸯戏水”不提。

    午间庖丁刀制了几尾河豚,又弄了若干山珍,炙、烹、煮、烩,制成诸般菜肴,众人吃得赞不绝口。

    伍封叫上歌舞丝竹,钟鸣鼎食,美酒佳肴,与楚月儿、田燕儿、鲍兴、商壶说话,以此消磨时光。其余的人却不敢怠慢,自去练武。

    至于田燕儿婚事,赵府早派了许多人来准备,这种琐事也无须伍封插手,如此过了两日,终到了田燕儿出嫁之日。

    一大早,韩虎与魏驹便结伴而来,伍封将他们迎进大堂,笑道:“韩公、魏公来得倒早。”本来他只是在府门迎接贵宾,再由田力引客上堂,但韩魏二人身份高贵,自然要亲自送到席上,以示礼隆。

    魏驹笑道:“龙伯老是在府中不出,好在月公主有暇,又愿意给面子,此女当真是天下绝色,只怕不在西施之下。在下对龙伯羡慕之极!”

    伍封哈哈大笑,将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叫上来,与二人见礼,魏驹没见过春夏秋冬四女,看得一双眼珠子差了瞪了出来,口中吞涎,良久方道:“妙哉!”

    韩虎也有些失态,不过他不像魏驹好色,在一旁笑道:“本以为魏公有许多评语,不料只是‘妙哉’二字!”

    魏驹叹道:“不可言传!不可言传!龙伯可真是让在下羡慕死了!”

    众女都忍不住笑,伍封自然不会让她们久在堂上,被人色眼相对,让她们到田燕儿室中准备,众女下堂去了。

    伍封将二人引到席上,韩虎道:“天子派了王子姬仁为使,贺赵氏娶妾,龙伯未见过这位王子吧?”

    伍封心道:“周室不振,全靠晋国支撑,如今赵氏娶亲,原也该来。”道:“天子派王子为使,这真是十分荣耀的事情。为何他们不早来数日,顺便也贺一贺赵氏嫁女?”他听赵飞羽说过姬仁十分贤明,此女眼界甚高,她说了个“贤”字,必定不假,寻思:“等今日事毕,便去拜访一下这位王子。”

    韩虎笑道:“嫁女怎能与娶新妇相比?何况赵女所嫁的是代国,代国自称为王,向来不通中国,又非天子所封。天子若派使相贺,岂非承认代国之王?天下岂有二王的道理?何况王子姬仁今日才到,也赶不及。”

    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不过楚国、吴国、越国也都称王,为何又被列国看重?”

    魏驹此刻缓过神来,道:“这三国也少通中原,虽然自称为王,但他们偶有使节到成周,自称为臣,与代国可不大相同,何况楚国本是天子所封的子爵之国。”

    伍封道:“依在下看来,这也与国势有关。楚境之大自不必说,吴曾称霸,越势日强。这三国不可轻忽,只好含含糊糊算了。”

    韩虎点头道:“正是,小国无外交,代国境小民贫,绝对承认不得。政事之精髓,只在‘强弱’两个字上面。”

    三人才说了几句话,便有贺客上门,伍封向韩魏告罪离开,此时宾客络绎不绝,纷纷而来,伍封迎接不暇。

    智瑶还是未来,派了絺疵与豫让二人为使,伍封迎他们入府时,豫让道:“龙伯,董梧今早离开了智府,不知下落,或是出了绛都。”

    絺疵道:“定是他这两天当不得智伯苦劝,暂时打消了寻仇的心思,离开了绛都。”

    伍封道:“多谢相告。”心中反而警惕起来,心忖:“董梧为了报仇,不惜将董门解散,连任公子也劝不住,怎会听智瑶的话?”借故到了后院,将楚月儿叫来,道:“月儿,今日要小心一些,董梧或会动手,午间送亲之时,你让小红驭车,守在燕儿车旁,免得有失。”

    楚月儿登时兴奋起来,点头答应,道:“这些天时时说起董梧,月儿反而想与他斗一斗。”

    伍封见她毫无畏惧之意,笑道:“他的剑术极高,我们未必胜得过他。”

    楚月儿倒不轻敌,道:“就算我们敌不过,大可以联手,就像当日在卫国对付颜不疑一样。”

    伍封笑道:“是极,我便是这意思。”

    他回到前院,刚刚接待晋定公的使者之后,周使王子姬仁便来了。

    伍封见姬仁四十三四岁年纪,虽然不高,却十分匀称,眉清目秀,须发极为齐整,衣服也简扑无华,施礼道:“王子远来不易。”

    姬仁笑道:“在下久闻龙伯大名,当真是如雷灌耳,早想来见一见龙伯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是神武英姿,超凡脱俗。”

    伍封见姬仁只带了几个从人,不像韩虎魏驹他们走到哪里都有数十人相随,心道:“周实虽弱,不至于多带些从人也不得,飞羽说他甚是贤明,看来果然如此。”对姬仁大有好感,道:“在下久闻王子之贤,今日来得正好。未知王子下榻何处?今日事毕,明日在下拜访候教。”

    姬仁想不到伍封对他如此礼遇,心忖自己虽是长子,但在成周毫无势力,何况以伍封的身份势力,根本不必阿谀巴结自己。眼下列国所看重的都是其弟姬厚,都当了姬厚是未来的周天子,自己走到哪里,旁人也只是以一般使节看待,唯独伍封却对他盛情拳拳,令他有些愕然。

    伍封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其实成周中的事,在下也略知一二。在下与人交往之中,当然是顺势因力,不过交朋友的话,只看本事品性。在下与王子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早些时曾听赵家大小姐说过王子之名,大小姐说王子十分贤明,她是天下奇女子,所说的话必不会错了。在下便想与王子多多亲近,讨教一二。”

    姬仁这才明白,心中甚有感触,叹道:“原来如此,其实是赵大小姐谬赞了。不过在下听闻龙伯的本事多了,心甚仰慕,如能作长夜之饮,在下定有所获。不过在下今日才到,原拟居在晋君宫中,只怕龙伯来往不便。今日且居宫中一晚,明日在下便移居驿馆,再请龙伯宴饮。”

    伍封笑道:“这就极好了。”亲自将姬仁带到堂上,坐在主宾席上,其从人坐在姬仁身后席上,伍封这才告罪离开,姬仁自与韩魏二人说话饮酒不提。

    到了午间吉时,田燕儿上了香车,伍封的铜车在香车前引着,勇士兵车在两侧,田府陪嫁的人或乘车、或步行,随在田燕儿香车之后,载着嫁妆的百余乘辎车蜿延在后跟着,众宾轻车簇拥,浩浩荡荡前往赵府,其中热闹豪化之处,还胜过赵飞羽出嫁之时,使整个绛都都显得喜气洋洋。

    伍封的铜车就在田燕儿香车之前,虽然周围人声鼎,他却隐隐听得到田燕儿的啜泣之声,伍封暗暗叹气,想起此女与赵飞羽一样,都是身不由己,颇有些黯然神伤。

    正前行间,前面忽然停了下来,大队被迫停了下来,伍封愕然,让鲍兴驱车上前,前面的一个倭人勇士迎上来:“龙伯,有人挡道!”

    鲍兴“嘿”了一声,道:“什么人?将他们赶走就是了。”

    倭人勇士道:“虽然只是一人,我们却赶不走他,老商每上前时,便被他一掌推开了,连他如何动手也未看清。”

    伍封心中凛然,道:“这人必是董梧!你快上去,叫老商不要动手,免被他伤了。”

    倭人勇士飞跑去传令,伍封让鲍兴将车驶上去,见前面十字大道中央,商壶与众勇士围成一圈,也看不清围住的何人。

    商壶和众勇士见伍封上来,这才退开。便见道中间低头坐着一人,浑身黑衣,虽然秋风正盛,但这人的须发衣襟纹丝不动,恍如一团死水般,透出森森的死气。

    伍封跳下铜车,向那人迎上去,道:“董先生独坐风中,想是在等在下。”

    那人缓缓抬头,眼光如电一般向伍封扫过,道:“董某专为龙伯而来,欲与龙伯作生死一决。”

    伍封点头道:“好!”

    他们二人虽然第一次见面,可一见对方,便知道对方的身份,须知这天下高手的气势是无论如何也扮不出来的。

    董梧见伍封行事如此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微感愕然,心道:“这人与众不同,小小年纪便有诺大气派。”站起身来,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伍封见他握着的是普普通通的一柄青铜剑,毫无特异之处,反而暗暗吃惊:“董梧身为董门之长多年,见过的良剑定是不可胜数,自己所用的反而是最寻常的铜剑,若非此人剑术已臻化境,怎会有诺大的声名?”他这么想着,也缓缓拔出了“天照”重剑。

    这时,姬仁、魏驹、韩虎、豫让、絺疵等人都下车赶了过来,韩虎汗流满面,大声道:“二位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手!”

    伍封向他们挥了挥手,道:“各位请驻足细观,请勿插手,今日之战是在下与董先生之间的私事,与齐晋无关,也不干代国之事。”他想,与其天天提防这人,不如今天作个了断,何况这人既然等候在此,就算不想与他交手也不行了。

    众人无不愕然,停下了脚步。周围的人车纷纷围上来,挤满了四周,形成一个极大的圈子。

    董梧点头道:“正是,董某找龙伯一战,本来就是私事。”

    他们二人当众这么说,韩虎等人便稍稍宽心,须知此地围观者逾万,二人都说是私事,就算伍封死在了董梧剑下,齐国也不能完全怪到晋国头上。何况董梧今日是有心而来,预先等在这里,任何人上去也劝阻不了这一场生死决斗。

    伍封和董梧二人静静站着,便如两座山一般丝毫不动,两口剑虽然不动,但剑上的寒光却闪烁不定,恍如剑身之上都有潜流暗涌。

    周围众人便觉得两缕森森的寒气由二人身上缓缓漾开,便如在水中扔下了一块大石般,寒意如涟漪般越来越大,逼脸欲寒,周围的人都心生惧意,产生后退之念。

    忽见剑光一闪,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便听两剑清脆地碰响,众人眼前仿佛划过了一道闪电,只在这一闪之间,二人虽然都站在原地未曾移动,两口剑却已经碰响八九次之多,只是响声奇密,众人也分辨不出,连豫让也搞不清楚双剑相撞到底是八次或是九次。

    众人见这一眨眼功夫,二人已经出剑八九次,运剑之快,简直是骇人听闻!

    其实,伍封与董梧这人已经交手了十二剑,只是有几剑中途变化,未曾碰及。董梧出剑相攻,其剑之快还在伍封预料之上,幸亏伍封练成了“无心之诀”,眼睛盯在董梧的剑上,只要董梧剑尖微动,自己的长剑便相应当挥出,根本无须心念所及,剑不由心,只是随手而挥而已。

    这数剑下来,伍封暗暗心惊,知道自己的剑术比董梧略慢了一点点。不过他的剑慢纯是因为所悟的“无心之诀”习之未久,对手又是经验远胜于自己的董梧,才会如此,再有二三个月练习,必定能比董梧出剑更快。眼下虽然只慢了一点点,但在董梧这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面前是极为不妙的事情,幸亏董梧的膂力虽大,却还比不上颜不疑,比起伍封的神力来要小了许多,一个出剑稍快,一个力气更大,这才成势均力敌之势。

    董梧心中之惊骇更胜过伍封,他一生与人比过无数次剑,从未遇过出剑有伍封这么快的人。虽然这人比自己略有不如,但自己天赋异禀,练剑数十年,成为董门之长时,这人只怕还未生出来,小小年纪几乎赶得上自己眼下的剑术,委实了不起。

    二人心中各有所想,略停一停,剑光闪烁,董梧的快剑之术展开,又交手战在一起。

    在旁人的眼中,他们这一次交手与先前又不同,只见二人倏进忽退,左腾右挪,两条人影伴着剑光闪烁盘旋,只见人影而不见其形,只听剑鸣之声却看不清剑的方位,一迭迭的双剑相撞之声时快时慢,时清脆时闷响,时密集时单调,只听这声音,便知道二人的剑招变化无穷。

    韩虎等人均想不到伍封的剑术高明到了这个程度,居然能与董梧战个棋鼓相当,面面相觑之下,暗暗庆幸自己这些日来幸好没有得罪这人。

    豫让和絺疵对望了一眼,脸上都微微变色,心知伍封当日与智瑶一战,不仅仅是未尽全力,甚至于连一半本事也未用上,也怪不得这人听说董梧到绛都后毫不在意。这人剑术高明至此,就算在千军万马之中恐怕也奈何他不得,可眼下智氏与他大生嫌隙,后果不妙。

    其实,伍封平日的剑术也没有这么快捷凌厉,但他向来是遇强俞强,此刻心底清明,将他本身的剑术发挥到了极至。

    这一轮剑击双方各出了三百多招,未能罢手,伍封所用的剑术虽然主要是“刑天剑术”,却不拘一格,常有信手拈来之作,董梧的剑术却是变幻万方,仿佛在他的剑术中有数百招、数千招一样,每一招使出来都是气象万千。

    伍封心忖自己的力气大过董梧,又有脐息之妙,力量循环而生,这董梧居然尽能应付,毫无气力不加之态,不禁暗暗称奇。

    董梧越战越惊,他自己天赋异禀,数十年练剑不啜,极具长力,可眼前这小子的体能似乎还胜过自己,这人用百余斤的重剑、每一招又比自己要多耗气力,可战了这么久,居然不见丝毫气喘,仿佛又无穷无尽的神力一般。

    二人又交手了二百余招仍是平局,伍封心道:“董梧的剑术比我快,借剑术之快抵消我的力气,这人体能极佳,长久战下去,只怕再战一二千招他才会有力弱之时,恐怕会误了燕儿的吉时。”心中忽然一动:“他以快剑来对应我的剑上力道,我若用方位之变来抵消其快,或可以凭力取胜。”

    他大喝一声,借重剑上撩之势,飞身而起,使出了他由“刑天剑术”中变化出来的“行天剑术”,他每一跃身之间,便使出了数十招剑术,或上或下,便如一支大鸟般随风而舞,森森剑光始终在董梧头顶洒落。

    董梧见他跃起使剑,暗暗心喜:“你用这凌空行剑之术,力道便比不上脚踏实地之时,怎敌我的快剑?”谁知道数十招下来,伍封不论在地上抑或空中,力气仍是奇大,凌空之际居然不减一分力道,董梧大惊,他这么以下御上便费力了许多,百余招后,自己的快剑因为伍封凌空之故,占不了任何便宜,此刻被伍封神力所逼,只好采用守势,禁不住步步后退。

    董梧常见支离益使行云流水、凌风而至的“屠龙剑术”,见伍封的剑术与此相类,暗道:“天下除了‘屠龙剑术’外,想不到还另有这一套凌空使动的剑术!”虽然他未练过“屠龙剑术”,但见得多了,即使伍封的“行天剑术”与“屠龙剑术”大不相同,也能勉强应付。是以伍封这百余招虽让他十分被动,却还是不能立即取胜。

    众人见伍封纵横腾挪,在空中转折自如,如同仙神,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疑是神人。

    伍封心道:“这董梧是剑术大行家,普通一柄铜剑,居然在我宝剑之下连刃口也不稍缺,剑术巧妙高明之极!我若不改变用剑法子,恐怕一时间仍难取胜!”大喝一声,使出了他最厉害的双手剑法。

    这种双手剑法伍封平日并不大用,因为他总觉得用双手不如单手灵活,剑术使动时也慢些,虽然剑上力气大了近一倍,威力也倍增,但变化却少了许多,使起来便少了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是以平日也不太研习。此刻他以“无心之诀”使动起来,忽觉用此诀使用双手剑法,未必便与单手慢了,心中大喜,摧动剑势,排山倒海般向董梧强攻。

    董梧本在勉力支撑,此刻伍封双手运剑,剑上力量突然间大了近倍,再也抵挡不住,十余招下来,已经退出了数丈之外。

    此刻,周围人群中就算不会剑术的也看得出董梧败局已定。

    董梧再接了数招,双臂剧震,自觉不敌,心忖再过数招,必定会被伍封剑劈成两片,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恐惧之意,心思急转,猛闪身处,向围观人群撞了过去。

    伍封见他居然不顾身份逃走,愕然停手,正要喝斥,忽瞥见他所逃的方向,竟是田燕儿的香车之处,大惊失色,发足急追。

    原来众人都不愿意错过这一场剧斗,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大圈,田燕儿的香车自然随人流变了方位,不在原处,适才打斗之际,田燕儿怎肯错过?早将帷帐掀开一角,看得入神。

    董梧本来只是被伍封的剑术所逼,心惊胆战之下,忘了自己这是与伍封的生死决斗,凭本能而逃,也未曾想所逃之方向恰好是田燕儿香车所在。他身法极快,如同其剑,伍封措手不及之下,一时难以追上,而周围的人先前见了董梧的剑术,谁也不敢阻挡,纷纷闪避。鲍兴与众勇士虽然离得并不太远,但人头涌涌,也来不及赶上来。

    眼见董梧便到了田燕儿车前,伍封唯恐董梧对田燕儿不利,心中大急。

    忽听田燕儿车后一声娇叱,一女飞身越过人群迎上了董梧,正是楚月儿。

    楚月儿剑光霍霍,便听剑鸣之声不绝于耳,与董梧战在一起。董梧想不到一个女子也会此快剑,虽然楚月儿的剑术比他大有不及,仍被楚月儿的铁剑所逼迫,二十余剑下来,董梧虽然冲出五六步,最终还是被迫停了下来。

    这时伍封已经赶了上来,挡在董梧面前。

    楚月儿适才在董梧快剑之下,已经被逼出了“御风剑术”的极至,知道自己比董梧的剑术弱了不少,再交手数招,只怕会伤在董梧剑下,见夫君赶了上来,飞身便退,轻飘飘落在小红车上。

    商壶在一旁乐道:“姑丈,既是生死之决,败即是死,这人居然想逃走,丢脸得很。”

    董梧毕竟是一代宗师,被商壶几句话一说,大感惭愧,登时面红耳赤,只觉无地自容。

    伍封忙道:“大喜之日,见血光不好,老商怎能这么说呢?”

    楚月儿格格一笑,道:“夫君说得是,老商只怕是没想到这个道理。董先生,老商说错了话,请勿见怪!”

    她这么一说,董梧更觉惭愧,缓缓道:“董某被龙伯神剑所逼,竟生惊惧之心,一时忘了前约,实在惭愧!”

    伍封道:“董先生剑术高明,是在下平生所见的第一高手,先前董先生以‘生死之决’相约,其实是想让在下全力以赴,纯粹是激励后辈之意,并非真的要一决生死。眼下剑已经比过了,董先生请走吧。”

    他之所以这么说,一是因为今日正办喜事,若有人死在车前,不大吉利;二者是见董梧的剑术奇高,对董梧十分佩服,也不愿意这当世高手与自己才见一面便死于自己剑下。

    众人想不到伍封竟会放董梧离去,大惊失色。心忖董梧身手高明,若放了他走,便如纵虎归山,当真是后患无穷。

    董梧愕然之下,长叹了一声,道:“龙伯高义,董某失敬了。董某一生自负,剑艺大成之后,从未有败,今日既然败了,何以生为?”忽地剑锋一转,向自己胸口刺下。

    伍封与楚月儿大惊失色,想不到伍封放了他一条生路,这人仍会自杀,二人身法甚快,抢上前去扶住,缓缓将他放倒在地,却见那一柄剑已经插入没柄,剑尖由背后透出来。

    楚月儿松脱了手,满脸歉然,道:“哎哟!都是老商不好,说错了话,累得董先生自杀。”

    商壶虽见董梧败在伍封剑下,只觉得是理所当然,无甚惊奇,不过他对董梧的剑术十分佩服,上前向董问叩了个头,道:“你的剑术高明,老商十分佩服,不过你又何必自杀?你既败给了姑丈,大可以拜他为师,学些高明剑术。”

    董梧眼中神光闪乱,摇头道:“眼下说什么话也不相干,董某的生死非言语所能操控。你们虽然放我,董某又怎能放过自己?”

    伍封叹了口气,甚感惋惜。

    董梧缓缓道:“家师的剑术至巧,已至神境,胜董某十倍,日后必会找龙伯试剑。龙伯剑术暂不能敌,尚需苦练。”

    伍封点头道:“多谢指教。”

    董梧哈哈一笑,道:“董某练剑一生,未死在他人剑下,得其所哉!”奋力将伍封推开,猛地将剑拔了出来,鲜血如箭般向天上射去,待血落盈地,伍封看时,见他面带笑意,已经死去。

    伍封不住地摇头,向董梧尸体深深一揖,叹道:“想不到董梧名满天下,竟死在这绛都大道之上!”将庖丁刀叫来,吩咐他等香车过后,备上好棺椁将董梧厚敛,以其剑陪葬入棺。

    韩虎等人涌上来,对伍封的剑术赞叹不已。

    伍封见日在正中略偏,道:“幸好日未过午,未误吉时,此刻赶往赵府要紧。一阵酒宴之上,再与诸公说话,请勿见怪。”

    众人点头道:“正是,董梧又不是赵、田二族的亲属,死了并无不吉之处,但误了吉时就不好了。”各回车上,围观百姓也让开了大道。

    伍封走到田燕儿香车之前,道:“燕儿大喜之日却见血光,这都是在下之过。”

    田燕儿在车中道:“这又有何相干?幸好董梧自杀,若真是走脱了,龙伯日后的麻烦不小。”

    伍封与楚月儿各自回到自己车上,大队人车饶过了董梧的尸体,匆匆赶到了赵府门外。

    楚月儿一路跟来,便是为防备董梧,如今董梧已经死了,也不必一路跟随,与伍封说了几句话,便与圉公阳一同留下来,等大队人马过后,收拾尸体回府不提。

    赵无恤穿着一身新郎吉服,正与赵鞅在门外等候,见他们赶在吉时到来,赵无恤忙到铜车前,笑道:“听说龙伯大战董梧,这一战非同小可,在下早想去看,可惜依俗不能离府,徒自坐立不安,心痒得紧。”

    伍封跳下了车,歉然道:“在下就怕有些不吉利。”

    赵无恤笑道:“血为红色,红显吉庆,龙伯无须介怀。”

    赵鞅也道:“老夫一生为将,杀人无数,不辨时日,也不见有何不吉。”

    伍封这才放心,走到田燕儿香车前,将她扶下了车,托着她的手走到赵无恤面前,道:“无恤兄,在下今日将燕儿交给你,从此燕儿便是赵家的人了,盼你好生相待,日后夫妻恩爱,子嗣繁茂,百年好合。”他算是田燕儿的娘家人,因此说了这番话。

    赵无恤向伍封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挽着田燕儿入府去了,田力带着陪嫁侍女从人由侧门鱼贯而入,嫁妆辎车也直驶入府。

    伍封行完此礼,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随赵鞅入了赵府,见证了赵无恤与田燕儿的礼事之后,与众宾客起宴饮。

    这时,赵嘉走上来,对伍封小声道:“龙伯,商卿前几日病故了,这位老商……”,伍封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忙吩咐圉公阳,让他陪商壶带十数人寺人携丧礼前往巨鹿城。暗想这商卿是个爱民的老人,不禁叹息。

    酒宴之上,人人言语所及都是适才伍封与董梧的那一场大战,见过这一战的人自然是津津乐道,未见的不免好生后悔,无不对伍封敬服之极。

    伍封微笑着听他们说得口沫横飞,自己反而无甚话说。此刻他十分轻松,固然是因为完成了送田燕儿出嫁的重任,最好紧的还是解决了多日来对董梧的忌惮提防。这些天因为虑及董梧,自己与府中上下苦练武技,大费精神,此刻董梧死后,少了这一个强敌,可虑者便只有剑中圣人支离益一人了。不过自己与支离益并无大仇,虽然杀了董梧,却对任公子有恩,大可以周旋,何况听任公子说,支离益闭门练剑,二三年不会出来,这二三年间自己还可以将剑技再提高些。

    姬仁道:“龙伯的剑术当真是超凡入圣,董梧这名满天下的剑术大家居然也在龙伯剑下败亡,实在出乎在下意料之外。”

    韩虎惭愧道:“这几天我们还耽心龙伯不敌董梧,恐他伤在绛都,惹出齐晋战事来,看来都是小瞧了龙伯。”

    魏驹叹道:“月公主的剑术高明人人皆知,却想不到还不弱于董梧。龙伯这位夫人国色天香,神勇无双,真是天赐佳人!”

    虽然是赵无恤大婚之日,但伍封反成了主角,人人都向伍封敬酒。伍封今日心情好了,这才显出饮酒的本事来,来者不拒,开怀畅饮,反将姬仁、韩虎、魏驹等人灌醉。

    宴饮到了晚间方罢,伍封带着酒意,回府不提。

    次日早饭之后,伍封道:“公主离生产之期只有三个多月,颇让我挂念。眼下晋事已毕,我们也该收拾回家了。今日我去会一会姬仁,再向晋君的赵氏父子辞行,这几天内便回齐国去,临行过一下巨鹿,将老商带回去。”

    众人听说回家,都十分高兴,楚月儿道:“幸好那董梧死了,这一路回去大可以安心,不过这人剑术委实高明。”

    伍封点头道:“昨日一战我用足了力气,勉力获胜,看来比支离益还大有不及,回到齐国后,我们还要精研剑术才是。”

    他对庖丁刀道:“昨日赵老将军与我商议,赵家拟派些人将董梧的棺椁送回代国去,一阵间他们会派人来,你将棺椁交付给他们便是了。”又让展如将赵、智、韩、魏四府派来的士卒打发回去,庖丁刀带人开始打点行装。

    众人各自忙碌,伍封与楚月儿说了会儿话,正想派鲍兴出去打听姬仁是否从公宫搬到了驿馆,冬雪匆匆从后院上来,道:“公子,莱夷的信鸽到了。”

    伍封心道:“这信鸽甚是快捷,远胜于马的脚力。”将帛书打开看后,叹了口气。

    楚月儿担心道:“出事了么?”

    伍封道:“府上一切均好,倒没出事。只是前些天国君派公子高到莱夷走了一趟,要我准备一份厚礼,等晋事一毕便到成周去,赶在年底向天子贺寿。”

    楚月儿道:“这其实是件好事,月儿听说各国不贡天子已久,平时也少派使节到成周,夫君这一去,虽然不是进贡,但世人都会说齐国重礼。”

    伍封点头道:“自从先君亡故后,齐国和田氏都大被恶名,这样一来对齐国自然是好。”

    楚月儿道:“事情虽好,只是公主年底生产,这么一来,岂非公主生产之时我们还在成周?久未见着,也不知道公主怎么样了。唉!”

    伍封叹道:“这必是田恒的主意。”

    楚月儿道:“夫君怎知道是田相的主意?”

    伍封道:“国君最喜欢公主,只要公主高兴,天大的事也不理会,怎会让我弃公主生产而不顾?想是田恒设法苦劝,国君被迫答应。眼下虽然只是九月,我们往莱夷赶一个来回倒是可以,只是日子相撞了,公主十二月生产,天子的大寿也是十二月,无法兼顾。”

    楚月儿道:“这还真有些烦恼。”

    伍封道:“眼下国君让我去,便只好如此了。其实我早想去成周,若非公主要生产,就算国君不许,我也会带你到成周去拜见老子。”

    楚月儿问道:“夫君不想见见人称天下第一奇女子的梦王姬么?”

    伍封叹了口气,道:“我还哪有这份心思?自从迟迟、柔儿、蝉衣先后亡故,飞羽、燕儿远嫁,又想起西施姊姊又远在吴宫寂寞,便有些心情郁闷。日后什么女子我也不想交结,只要你和公主能平平安安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了。”

    楚月儿点了点头,知道赵飞羽和田燕儿的这两头亲事对夫君打击甚大。

    这时,姬仁到了府上来,伍封将他迎到堂上。

    姬仁道:“在下今日已经移居城南驿馆,眼下已经备好酒宴,特来相邀。”

    伍封笑道:“正好,这便去吧。”

    到了城南驿馆,伍封随姬仁到了一间精致的厢房,厢房中有一个年轻人等着,姬仁道:“这是在下长子介儿,今年方成冠礼,还未受职,他的剑术是在下所教,却能胜过在下,人还算聪明,此次非要随在下来此。”

    伍封见他的天子之孙,不敢怠慢,与姬介施礼相见。虽然他的实际年龄不足二十岁,比姬介还小,不过他与姬仁平辈结交,姬介便对他执晚辈之礼。

    伍封顺眼看了看四周,只见此房分内外二室,并无其他客人,伍封与姬仁在外室对坐,姬介因是晚辈,陪坐在一侧,侍人奉上食案,酒肴肉羹纷纷送了上来。

    伍封洗手之时,随眼看看室中,见铺呈甚简,内室与外室之间的门户上垂着长长淡绿色的锦帘,十分雅致。

    三人对饮了三爵,姬仁道:“这几年龙伯威名日盛,在下虽远在成周,也闻听大名已久,好生相敬。”

    伍封笑道:“王子何必这么客气?其实在下不懂得韬诲,行事过于招摇,以致得罪了许多人。”

    姬仁道:“大丈夫在世,只要不违忠义,正该轰轰烈烈,龙伯年纪小过在下二十余岁,却深明军政之道,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伍封听见“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八个字,微微吃惊:“正直而不肆意不顾,光亮而不耀人眼目,此语甚妙!在下行事大致依此,只不过说不出来而已。”

    姬仁笑道:“这并非在下之语,而是老子所说的。老子云:‘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此语是说治政者事宽厚待人,百姓便会忠诚守礼,治政者严厉驭民,百姓便会变得诡诈狡诘,是以要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伍封道:“老子的学问贯通天地,王子身在成周,想必时时向老子求教,在下羡慕得紧。”

    姬仁摇头道:“在下这几句话是老子的弟子关喜所授,关喜是成周西城关尹,守西面城门,在下偶能见面候教,可惜见不到老子之面,思之甚憾。”

    伍封奇道:“老子便在成周,王子如何见不到他?”

    姬仁道:“这事情就有些玄奥了,老子身为天子的典藏史,虽然在成周大典之府看管典籍,可无人能见到他。去年王弟姬厚派士卒满府搜寻,明明听到声音在府中,可就是见不到人。”

    伍封愕然道:“老子的行止真是神秘莫测了!如此高人,王子厚怎能如此粗暴莽撞相待?”

    姬仁叹了口气,道:“王弟行事与在下不同,唉,此事不说也罢。”

    伍封暗暗称赞:“姬仁果然甚贤,换了旁人,见我与他亲厚,多半会大倒苦水,细数姬厚的不是之处。这人却不愿意述弟之恶。”点了点头。

    姬仁道:“在下虽然才识得龙伯,但早就听说龙伯抚平九夷、平定楚乱、助吴胜越,有非常之本事,在下想拜龙伯为师,学些兵法政事。”

    伍封笑道:“在下对政事不甚通达,兵法也只是略知一二,怎配为王子之师?眼下成周有老子这当世奇人,又有南郭子綦这剑术高手,王子大可以向他们求教。”

    姬仁叹道:“在下曾想向老子学艺,可惜连面也见不着,关喜又说他自己本事平凡,不足以为在下之师,南郭先生虽然教过在下一些剑术,不过他生性淡泊,不喜欢结交权贵,也不愿意收在下为徒。想来是因为在下天赋平平,让人看不上眼。”

    伍封点头道:“大隐隐于市,他们都是隐世高人,自然不喜俗事,倒不是看不起王子。是了,听说有位梦王姬极有学问,被称为天下第一奇女子,应该是王子的姊妹吧?”

    姬仁道:“想不到龙伯也听说过舍妹之名!舍妹曾亲自向老子问史,又曾派人向孔子问礼,大典之府的诸种简册几乎全部看过,的确很有学问。不瞒龙伯说,在下虽是其兄,也常常向舍妹讨教。只是她是在下妹子,怎好为介儿之师?”

    伍封道:“王姬的学问远胜在下,若是在下也有这么个小妹,定会时时讨教。其实在下是个粗人,成周中有老子,又有梦王姬、南郭先生,在下还想向他们求教哩!怎敢厚颜为人之师?”

    姬仁点头道:“龙伯如此谦让,在下更是要求教了。要不今日先行这拜师之礼,待在下回到成周向父王告假之后,再赶到齐国候教。听说龙伯家臣中还有数位是孔门高弟,正好讨教。”

    伍封见他的确是一心求学,心道:“如此好学之人倒也少见。”笑道:“王子好学之心至此,在下倒有个主意:听说年底是天子大寿,寡君备了一份大礼,派在下赶到成周向天子贺寿,在成周要呆上数月,便可以教王子一套剑术,其余的事以后再说。这也算不上师徒,拜师倒是不必。”

    姬仁大喜道:“原来齐侯还有此心,真是难得!龙伯何时动身?在下使命已毕,要不在下与龙伯一路同行,权作向导?”

    伍封笑道:“有王子同行,那是最好不过了。一阵间在下向晋君和赵老将军告辞,行期定后再来相告,多半在明后日之间。”他想了想,又道:“眼下是九月中,离天子大寿还有三个多月,要是在下一路宣扬为天子贺寿,王子以为晋国会否也派使者到成周去呢?”

    姬仁眼中一亮,道:“齐国派使,晋国多半会派。龙伯这么做甚妙!这些年成周中少见列国使者,父王二十六岁即位,在位已有四十二年,眼下身子不大好,每每卧床养病,若是有齐晋大国使者贺寿,必定大悦,或可减轻病情。”

    伍封见姬介十分乖觉,二人说话时不插一语,只是仔细听着,显是十分留心。

    伍封赞道:“王孙为人沉稳慎言,十分难得。”

    姬介答道:“小侄初次出外,政事不通,不敢胡乱言语,免得惹人耻笑。龙伯万勿以为小侄这是傲慢。”

    伍封呵呵笑道:“王孙敦厚有礼,在下怎会误会呢?”

    姬仁笑道:“介儿最得舍妹喜欢,他比舍妹略小几岁,从小便在一起,他的学问是舍妹亲自教的,相当难得。”

    午饭后伍封告辞出来,直往晋宫去,见了晋定公辞行。

    晋定公叹了口气,道:“龙伯就要走了?寡人也不好强留,一路珍重,日后有暇时,再到晋国来。”

    伍封点头道:“列国互通使臣,日后外臣定有机会再来晋国。”

    晋定公道:“唉,也不知下次龙伯来时,寡人是否还能见到龙伯的风采,只怕寡人这身子支撑不了多久了。是了,齐国是姜姓,能派龙伯为使为天子贺寿,晋国与天子同姓之国,若不派使者只怕有些不像样子。”

    伍封不好对晋事多口,只道:“国君所虑得是。”

    伍封出了宫,又赶往赵府,赵府仍然宴庆不断,只不过宴饮的多是族人了。伍封见赵鞅正忙着待客,却不见赵无恤,笑问道:“无恤兄还与新妇在房中么?”

    赵鞅笑道:“哪里,早日龙伯送亲来后,无恤饮了些酒,匆匆赶去送飞羽和任公子了,他们早就约好,任公子和飞羽在巨鹿等候他数日。”

    伍封大感惊奇,问道:“昨日无恤兄大婚,怎么当日便走了?”

    赵鞅叹道:“无恤兄将乃姊远嫁代国,心里过意不去,这些天总是郁郁不乐,他这是姊弟情深,老夫也不好阻止。或要月余才能回来。不过冷落了燕儿,有些不成样子,好在时日方长,日后让无恤好生对待燕儿才是。”

    伍封心想这赵无恤果然异于常人,放下这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顾,却要赶到代国走一趟,换了自己定不会如此。也怪不得他们这么快就知道巨鹿商卿亡故,想是一直与巨鹿联系安置之故,不然按礼等丧讯送来,只怕还有好几天。伍封摇了摇头,遂说了要到成周之事,道:“晚辈想明日动身,特来告辞。”

    赵鞅点头道:“为天子贺寿?田相这主意不错。天子在位已有四十多年了,年纪高大,身子也不甚好,若有齐使往贺,必定大喜。齐国能派使贺天子寿,我们晋国也要派使者才行,否则,世人定会笑话晋人。一阵老夫便邀智瑶、韩虎、魏驹入宫,商议此事。”又道:“明日就走太仓促了些,不如改在后日,明日我们设宴酬谢龙伯送亲之德,免得旁人说赵氏薄情。是了,这些天无恤已经派人四下查找过,那桓魋必定不在晋地,否则定能查出来。”

    伍封点头道:“桓魋不在就算了,晚辈便等到后日才走,不过要先告诉燕儿。”

    赵鞅微笑点头,让人带他到后院去见田燕儿,自己去堂上应付宾客,赵鞅自出府邀三卿入宫去了。

    伍封随家人到了后院田燕儿室前,家人通传之后,田燕儿请他进去。伍封算是她娘家的亲人,因此可以入房相谈。

    田燕儿盛装打扮,只是眼睛微肿,眼角隐隐有些泪痕,显是哭过。

    伍封叹了口气,道:“燕儿,后日我便要走了。”

    田燕儿微微一颤,道:“龙伯是记挂着公主么?”

    伍封喟然道:“虽然记挂公主,可家中传来讯息,国君派我为天子贺寿,要先到成周去。今日特来告别,明日怕是无暇再来了。”

    自从离开临淄的那天起,伍封便是田燕儿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如今听说要走了,田燕儿顿感孤苦无依起来,就好像突然间被置身于荒山野地一般,心中大恸,忍不住放声大哭。

    伍封连忙安慰道:“成周离绛都不远,我回国之时,会饶道绛都来探你。”

    谁知田燕儿越哭越伤心,看见田燕儿如此痛哭,伍封自己也觉得心中酸楚,也不知道如何劝她才好,心中忽然恨起田恒来,若非他将女儿远嫁到晋国来,田燕儿在齐国定是十分高兴,怎会如此伤心?再加上那赵无恤也有些不像话,新婚之日便弃下新妇而不顾。想起当日田燕儿一路随他到莱夷,平盗贼、习游水,何等快乐!如今却与亲人远离,不免孤苦寂寞。转念又想:“大凡女子远嫁,多半都是如此。不过时间长了,与夫君感情渐好之后,定会重拾快乐。”

    田燕儿哭了好一阵,才缓缓止住,啜泣道:“龙伯一路呵护之情,燕儿终生不忘。龙伯为国事繁忙,燕儿不该再烦你。燕儿只想向龙伯要一样东西。”

    伍封道:“你要什么?我即让人拿来。”

    田燕儿道:“那些小鹰我和月儿养了许多天,这次龙伯走了,未必会将鹰儿带走,不如送到我处,每日也好消遣。”

    伍封点头答应,叹道:“燕儿,晋国和齐国不同,你自己保重,有什么事情多与田力商议,若有变故,设法传个信儿给我。”

    田燕儿垂泪点头。

    伍封起身道:“我走了。”走出了门,见田力正在门外等着,便道:“田兄,日后请多多看视,休让燕儿被人欺侮了。”

    田力道:“龙伯放心,服侍四小姐是小人的职责,绝不敢怠慢了。龙伯一路小心。”

    伍封叹了口气,离开了后院,与赵嘉打了招呼后,出了赵府,对鲍兴道:“趁智瑶、韩虎、魏驹入宫议论事,我们到各府走一趟告别,正好免了许多罗嗦。”

    转完各府,又到姬仁处打个转,约好后日动身,一切忙完回府时,连晚饭时间都已经过了。伍封让庖丁刀将那十余头小鹰收拾,用竹笼装好送到赵府交给田燕儿,又叫了个寺人,让他赶到巨鹿去,告诉商壶和圉公阳在巨鹿的丧事毕后,到成周会合,这个寺人便不用又急赶回来,到时候与圉公阳和庖丁刀一并到成周便是。

    次日在赵府饮宴,智瑶、韩虎、魏驹、姬仁都到了赵府,欢饮了一日,回府之后,絺疵、豫让、张孟谈、高赫、西门勇、申叔望、任章、李简等人代表各府送了不少礼物来,晋定公也派人来赏赐了些东西,无非是些丝帛金贝一类,倒是赵鞅有心机,知道伍封行踪有变,多半少带了冬衣,所送的都是皮裘,其中还有两件狐裘,这狐裘是难得之物,赵鞅一送便是两件,的确十分大方。等到众人告别,早已经过了初更时分。

    成周城在绛都南偏东三四百里处的洛水边上,原名叫雒邑,周成王时周公所营,本来并非天子居城。天子以往的居城称王城,在雒邑西面四十里处的洛水、谷水交汇处,周平王东迁,定都于此。

    三十多年前,周敬王因王子朝之乱,迁居成周,后来晋国大合诸侯平乱,扩建成周,将城东北的狄泉也包含进去,便成了今日之成周城。

    由于成周和王城相距甚近,列国之人又习惯了称天子所居为王城,所以有时候将王城、成周混称为王城。

    伍封、姬仁、姬介一众由晋国四家送出了绛都后,离晋南下,一路上伍封与姬仁和姬介说着话,交情渐密。

    伍封出行向来多携金贝玉帛,齐平公知道他的性子,才会让他自行准备厚礼,不怕他手窘拿不出来。当然,这份厚礼齐平公自不会让伍封吃亏,定是早已经赐了许多车东西到伍封莱夷的府上了。

    除了自带的金帛玉器,伍封离齐之日,齐平公、田恒都送了数车金帛,再加上晋国四家所赠的东西,所携极多。伍封早准备了十车金贝、缯帛、兵甲、珍珠等物,上面都插着大大的旗儿,都写着一个“齐”字,旁边竖写作“贺王寿”,招摇而南下,途人侧目伏拜之际,自然知道这是往成周为天子贺寿的齐使。

    入王畿后,便觉周人与晋人不同,虽然也是峨冠宽服,态度却十分谦和,水侧林边,常见少年男女追逐相戏,更见有男女同车而载行、并立于舟首。

    伍封甚是好奇,问姬仁道:“天下都奉周礼,在下到过多国,觉得守礼之严,莫过于鲁,礼多而繁,以晋为最,吴多民俗,齐卫重大礼而疏小节,楚、越、中山不依周礼,自有其礼仪。譬如齐国,男女可以同载,但坐不能同席,然而我见这王畿却不同,按理说应是最多礼、最守礼的地方,应是男女坐不同席、车不同载,为何还见男女嘻戏相逐呢?”

    姬仁笑道:“王畿处列国之中,列国使节、天下行商往来其间,数百年下来,天下各地的民俗礼仪尽数传入,以致周俗与各地相融,民众之开化居天下各地之首。虽然周人也重礼,那是君臣尊卑、祭祀卜巫之类,却不仅男女往来交结赠物,车可同乘、席可同坐,再加上周人少有战事,境壤虽小,一年两熟,十分富足,百姓其乐融融,与它处自然大不相同。卿大夫毫无进取之心,以酒色犬马为乐,丝竹之余,每每与师优击节相和。龙伯呆得几天自然知晓。”

    伍封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有人说‘周人多福’,不必要的俗礼少了,人也轻松喜悦得多。”

    姬仁点头道:“其实周俗甚多,有些与列国不同。譬如周人喜收义子义女,家中女人有孕要生,常常预先收个十余岁、二十岁的义子义女,万一天地鬼神有灾祸降至后人,这义子义女便可代为承受。”伍封皱眉道:“这样说来,收义子义女并不是出于爱护之意?”姬仁笑道:“以前是这样想的,何况代子承灾之事很少见过,眼下只是个吉利习俗而已。再说起这个礼,当以秦人最为不同。秦人原本附庸,后来秦穆公灭诸戎,开地千里,乃成大国,许多年下来,礼仪多与戎相仿。譬如男女不防,一宅数代男女杂居不禁,常被人耻笑。”

    伍封见王畿也可男女同乘,正合心意,让楚月儿也到铜车上来,一路与姬仁和姬介说话,第三日午时,便到了成周城外。

    伍封一行人只有一百三十士卒,再加上寺人、侍女,仅两百多人,姬仁也仅有四五十人相随,人车并不算多,但一路上故意造势,弄得周人无不知道齐国派使为天子祝寿的事,每见了他们的车马,都喜悦下拜,成周城中自然也得知了消息。

    此刻城门口正拥着一大群人,为首二人站在各自的车上,其中一人是伍封在齐国见过的单公单骄。

    这二人见了伍封,迎了上来,单骄笑道:“龙伯别来无恙乎?当日在临淄与龙伯有一面之缘,可惜未曾说话。”

    伍封心道:“当日我籍籍无名,国君虽然赐我下大夫之爵,但比起当时在座的田相、赵老将军、范相国来又算得了什么?你自然是看不上眼。”拱手道:“单公久违了。”

    单骄身旁车上的是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也上前施礼道:“龙伯英名远播,老夫心慕已久,今日能够见着,幸如之何!”

    姬仁在一旁道:“龙伯,这是王畿二卿之一的刘公。”

    伍封早听说过这位刘公刘卷,知道三十多年前王子朝之乱,此人与单骄之父单旗立有大功,忙施礼道:“刘公可好?”

    姬仁又指着楚月儿向刘单二人道:“这位便是龙伯夫人、楚国月公主。”

    楚月儿与刘单二人互相施礼,单骄颇好美色,见楚月儿之美暗咽口水,但知道此女身份高贵,只有看着眼馋的份儿,绝不敢打其它的主意。

    刘卷道:“龙伯远来不易,又颇有些时日,老夫已命人扫净齐舍,供龙伯暂居。”

    伍封不知道这“齐舍”是个什么地方,姬仁在一旁解释道:“当日晋国合诸侯平王子朝之乱,又扩建成周,在白马之地建了几十座府第,专供各国使节日后所居,款待齐使的叫‘齐舍’,款待晋使的叫‘晋舍’,每府可居千余人,虽然小了些,却十分精致齐整。”

    伍封点头道:“天子脚下,果然与列国不同。”随着众人驱车入城,到了齐舍,果然收拾得十分齐整,虽然也分前后院,却只当得上临淄封府的一半大小。里面本有侍女仆佣百余人,再加上伍封的二百余人也只有三百多人,反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虽然姬仁说府第很小,其实这齐舍比起齐国最大的驿馆还要大出二倍。

    伍封让楚月儿准备七份厚礼,拟送老子、南郭子綦、梦王姬、单公、刘公、姬仁、姬厚,又让展如安顿护卫,小红布置居室,庖丁刀收拾庖室,鲍兴整顿车仗辎重兵马,各带人手忙碌不提。

    姬仁等人陪伍封在齐舍上下转了一圈,十分殷勤,伍封道:“想来各国之舍都是如此了?”

    单骄道:“都是这般样子,只不过府中布置都依各国习俗,庖人也按各地口味,略有不同。譬如这齐舍便都用善制齐肴的庖人。”

    伍封顺嘴问道:“若是使节从人太多,如何是好?”

    刘卷道:“无妨,各国同时来使是极少有的事,何况使节也不会带许多人来。万一人多了,大可以在旁边的府第暂居,两府相隔不过十余步,只须拆开二墙,另建通道,以高墙相连,两府便联成一府。龙伯若嫌小,我们大可以将左侧的曹舍与齐舍相并,不消顿饭时,匠人便可拆建好了。”眼下曹国已经被灭了,那曹舍自然是毫无所用。

    伍封笑着摇头道:“在下只是顺嘴问问,倒不是嫌小。”

    众人到大堂坐下,单骄道:“在下府上已经设宴,备好丝竹,为龙伯洗尘,龙伯是否愿意到在下府上一坐?”

    伍封歉然道:“有劳单公盛情,在下想即刻进宫觐见天子,恐怕无暇到单公府上去,单公请勿见怪。”

    姬仁和刘卷不住点头,脸显悦色。

    单骄见伍封不给面子,心中暗生怒气,口中却道:“龙伯说得是,在下怎会见怪呢?哈哈,这都是在下思虑不周了。不过龙伯晚间会否到梦王姬府上去呢?”

    伍封道:“在下来后自然拜会各位,王姬府上今日无暇前往。”

    单骄道:“这就有些遗憾了,王姬每过七日便设宴待宾,凡在成周的贵人,不论是使者还是假道成周的列国大夫,都可以入府宴饮,一睹王姬风采,顺便听王姬抚琴。龙伯今日不去,只怕要多等七日。”

    伍封心忖:“为什么梦王姬每过七日便要设宴接待宾客?”笑道:“此事再说,便多等七日也无妨。”

    众人都有些讶异,梦王姬美名远播,无人不知,这人居然对她毫无兴趣。

    略坐了一阵,姬仁和姬介起身告辞,他们前脚出舍,刘卷和单骄后脚便各自告辞,伍封将他们送走之后,叫鲍兴备车,问明王宫所在,铜车在前,三十从人护着十乘辎车在后,一起向王宫而去。

    天子的王宫建在城中高地,占地甚大。宫门之前,姬仁带着大群寺人宫女等候相迎,伍封见他一早赶到宫中,猜想他是向天子禀告,预先准备。

    伍封刚随姬仁踏入宫中,便听丝竹笙管齐响,奏的是一曲《九凤》,《九凤》是天子之乐,专用来接待姬姓同宗,倒让伍封暗吃一惊,心忖天子对他这使节以如此盛重之礼相待,想不到司仪之人却奏错了曲。

    伍封连忙止步,不敢进去,道:“此乐非臣所能听。”

    姬仁笑道:“无妨,龙伯虽不姓姬,父王却视为同宗,以示亲厚之意,并非奏错了。”

    伍封心忖:“还可以这样么?”愕然道:“原来如此。”让鲍兴等人将礼车卸下,诸般金帛用大盒盛着,铺于殿前阶上。

    入到大殿之上,只见当中高台上,坐着那位当了四十二三年天子的周敬王。周敬王七十左右岁年纪,十分消瘦,穿一身赤色的王服,冕冠上垂着十二串珍珠,显得十分威严。

    伍封下拜道:“微臣伍封奉寡君之命,特来为天子贺寿。愿天子福寿如海,圣德永固!”

    周敬王大悦,道:“齐侯有心矣!龙伯请平身。”

    伍封起身躬立,道:“只因路途遥远,微臣由晋而来,时日未准,以致早来了三月,请天子恕罪。”

    周敬王笑道:“此乃齐侯的一番尊王之意,故意为之。齐使一来,晋必不让于后,也会前来。中原各国多附晋国,晋使为寿,宋、卫、郑、鲁想必也会跟从。寡人多年未见各国之使,今年之寿辰,想来极为热闹。”他毕竟当了数十年天子,政事通达,知道其中的奥妙之处。

    伍封暗暗佩服,道:“寡君命微臣携来金帛珍玉十车,以为寿礼,虽不及王宫重宝之万一,却是寡君的一番心意。”

    周敬王走下高台,由姬仁搀着,与伍封到殿前观礼,只见黄金锦帛、海贝珊瑚、珍珠玉饰、铜皿美陶甚多,器则精妙,帛则锦绣,都是上品,大悦道:“齐侯有礼、龙伯有心,寡人大慰心怀。”他先前已经听姬仁说过,伍封由晋而来,虽是奉了齐平公之命,但这些礼品想来是伍封自备,难得他年纪轻轻,处事却老练。

    周敬王再回殿上坐时,只不过来回一趟,便有些气喘起来,轻咳了数声,伍封心道:“天子这身子看来甚弱。”

    周敬王见伍封脸上微有耽心之色,叹道:“寡人年岁高大了,身子日弱,不过生死有命,也是无可奈何。”不住地咳嗽起来。

    伍封心道:“近来所见人中,天子、晋君、中山王、赵老将军、商卿都是体弱多病,商卿前不久病故。看来不管是大富大贵,还是菜羹藿食者,这一个‘老’字是谁也躲不过的。”又想起自己与楚月儿习吐纳日久,容颜丝毫无见变化,就不知身子会不会也能驻固不老。

    周敬王咳了好一阵,勉强道:“寡人支撑不住,只好退殿,仁儿替寡人陪龙伯说话。”

    伍封施礼道:“天子是诸侯之源,万民所望,正宜好生将养,微臣也不敢多多打扰。”

    周敬王叹了口气,由宫女扶着下殿,转到后面去了。

    伍封一直躬身拱手,等周敬王没身于殿侧之门后,才直起身来,见姬仁怔怔地望着周敬王离去之处,十分耽心,便道:“在下先回府去,一阵间还想去拜访老子,王子请去看视天子吧。”

    姬仁将伍封送出了宫,匆匆去看视周敬王不提。

    伍封回府之后,将楚月儿叫来,道:“月儿,我们去拜访老子,只望他老人家能予赐见。”楚月儿让寺人将送给老子的一车厚礼拿出来,一并前往。

    鲍兴向途人打听到大典之府的所在,载着伍封和楚月儿驭车前往,礼车随在后面,只行出四百多步远处便到了大典之府。

    只见这大典之府甚是古旧,周围大树参天,或直或斜,各显其态,虽然是自然生长,看起来也简单,却毫无杂乱之感。

    伍封愕然道:“原来这么近,早知道就走来了,何须用车?”

    楚月儿道:“近些才好,我们但有暇时,便可以走来求教。”

    伍封与楚月儿在离府门二十余步的树旁下了车,向府门走去,鲍兴带人担着礼物紧紧跟随。

    只见这大典之府府门大开着,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正在府门旁扫着落叶,动作十分缓慢。

    伍封上前向老人施礼道:“请问老丈,老子可在府中?”

    扫叶的老人缓缓抬起头,“噢”了一声。

    伍封道:“晚辈名叫伍封,来自齐国,久慕老子大名,今日携夫人前来求见。”鲍兴见他对一个生得极为寻常的扫叶老仆如此客气,大为愕然。

    扫叶老人又“噢”了一声,又低头扫叶。

    伍封问道:“老丈是否可为晚辈等通传?”

    扫叶老人道:“这大典之府,内藏万籍,本是供人观看,何须通传?”

    伍封道:“如要见老子呢?”

    扫叶老人摇头道:“能见则见,能不见则不见,阁下大可自去找寻。”

    伍封颇有些踌躇,不知道就这么走进去好,还是该另觅他人通传。

    楚月儿道:“夫君,我们先进去,能见到老子则好,见不到也可以看看藏籍,长些学问。”

    伍封点头道:“月儿说得是。”让鲍兴等人在门外候着,与楚月儿往府内走去,入了府门,转过照壁,便长一条宽直的细石大道,通向前面一大片房舍,大道两旁姹紫嫣红,全是奇花异草和低矮的细竹。

    伍封与楚月儿缓缓走进去,只见府中空荡荡的,除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正在道旁修剪竹叶外,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伍封走上去深深一揖,道:“晚辈想拜访老子,老丈可否前往通传?”

    那老者背对着他们,也不回头,自顾自剪着花木,道:“你要见他,何必他人传话?”

    伍封点了点头,道:“那么晚辈便擅入看看,请勿见怪。”与楚月儿往前面那齐齐整整的一排屋室而去,到了近前,见门户都开着,二人站在一室之外,从门外往里面看进去,见里面有十排木架,上面排满了卷好的竹简,室内有书案三个,案旁墙上插着大烛,不过并未点燃。这么一眼看去,室内诸物毕现,无人在内。

    二人不敢入内,依此从每一室门前走过,见里面布置相同,简籍无数,干净得一尘不染,就是不见人影。

    每一室都看过后,楚月儿大奇,道:“就算老子不在,这大典之府仅成周有之,逾万简籍收集不易,理应是阅者甚多,怎么不见人影?”

    伍封道:“能看简籍的都是大夫贵卿,他们要看只怕会携入府中,看完再拿来,多半没很多耐心坐在里面细看。”

    楚月儿又道:“这些简籍想来甚是珍贵,怎么未见有士卒守护?万一被人盗去怎好?”

    伍封笑道:“偷盗之徒多是无知无识之辈,他们大字不识几个,盗之无用。”

    楚月儿想想也有道理,笑道:“盗金盗玉的时有,盗取简籍的确未听说。不过真有人来盗籍,老子定有法子将他们逐走。单看接舆师父那么大本事,便知道老子肯定十分了得。”

    这府第并无后院,除了这一排藏籍之所,便是两边的侧厢各室,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在两侧转了一遍,开门的便往里瞧,闭户的便敲门击窗相询,整的大典之府转了一遍,除了庖室、柴房等地有几个小僮儿之外,再不见其他人。

    那些小僮儿大多十二三岁上下,最幼的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问小僮儿时,他们也是语焉不详,谁也不知道老子在何处,都道:“如果不在府中,定是外出了。”

    那最幼的小僮儿笑道:“见得到则见,见不到则不见,二位无须心急。”

    伍封见这小僮儿口齿伶俐,眉清目秀的十分可爱,顺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僮儿道:“小人名叫庄周。”说完,自顾自到了一边去。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叹了口气,知道今日肯定是见不到老子了,出门让鲍兴等人将礼物拿进去,交给小僮儿庄周。

    伍封和楚月儿站在府门之旁,觉得甚是遗憾,等鲍兴他们出来,伍封道:“此处离齐舍甚近,你们先将车赶回去,我和月儿再等一等,眼下已是申时,说不好老子就会回来。如果不见,我们自走回去。”

    鲍兴点头答应,带人走了。

    伍封二人门内门外来回了无数遍,一时看看老人扫叶,一时看看另一老人修剪竹叶,觉得甚是无聊。

    伍封道:“老子行踪莫测,怪不得王子仁长居成周也见不到。”忽想起一事,小声问楚月儿道:“月儿,你说那剪叶的老丈会不会就是老子?”

    楚月儿摇头道:“不是。”

    伍封奇道:“月儿怎知道?”

    楚月儿道:“接舆师父说,老子的学问崇尚自然,讲究无为而为。花木生长本是自然,若要硬生生剪得整齐,就算好看些也违背了自然之道。我猜老子必不会去修剪竹叶。”

    伍封大赞道:“月儿很有见识,胜过为夫多矣。想来那扫叶的老丈也不是老子了,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年纪与接舆师父相当,接舆师父说老子已经一百多岁,这位老丈才五十余岁。”

    楚月儿笑道:“那也不一定,夫君忘了吐纳之术是老子所创的么?这吐纳之术能够驻颜,说不定老子五十余岁练成,便永远是这样子。不过这位老丈不说,我们也不能确定。”

    伍封点头道:“月儿说得是,我只顾打打杀杀,学问上面没什么长进,比月儿差多了。”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月儿可没什么学问,怎比得上夫君文武俱佳,不仅剑术好,还会作诗吹箫?”

    伍封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放在老子在这成周,我怎能自负?不过我们一起习剑多了,很少与你研究学问。譬如上次你在卫国,曾说天下的事物都是一样的道理,便大有玄机,想想的确是这样,细细想来又不大像。”

    楚月儿愕然道:“这又何必去想呢?”

    她一语既出,伍封忽然怔住,倒让楚月儿吃了一惊,问道:“夫君,你……”,伍封长叹了一声,道:“月儿提醒得好,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前我似明非明,全是有心去分辨,越辨越是胡涂。若不去想它,心中反而清楚,就象我们练习快剑,悟那‘无心’之诀一样。”

    楚月儿奇道:“是么?我看事物,只道就是如此,却不愿意细想,是否因月儿蠢笨些呢?”

    伍封叹道:“月儿聪明得紧,怎能说蠢笨?这与我们的性子有关。你心思纯净,就像一块白璧,只要有东西从璧上飞过,便会清清楚楚,一眼便看出其中的真谛,我却不然。我心中装的事情太多,心便思复杂了,就好像璧上本有许多色,有东西飞过时,便容易混淆。那‘无心’之诀月儿能比我先悟,就是因此。”

    二人说着话,又在大门外看那老人扫叶。眼看夕阳西下,这大典之府却无人进出,伍封道:“看来今日见不到老子了,不过听月儿几句话,我大有所获。”

    楚月儿道:“今日见不到,明日再来也不打紧,反正我们在成周还有数月时间,终有一天能见到。”

    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不过明日我要到南郭先生那里走走,还要去拜访王子仁、王子厚、单公、刘公,有好一阵忙哩!”

    楚月儿道:“这些应酬的确烦人,夫君如觉得闷,便由月儿陪你去。”

    伍封笑道:“你在绛都应酬得好,省了我好多麻烦,韩虎魏驹也不再催我到他们府上去,全是你的功劳。我正想要你陪着,有你在身边不管去哪儿都有意趣,何况南郭先生是令姊的公公,你去瞧瞧也好。”

    以前南郭子綦曾经到过莱夷,但那时候伍封去了鲁国,未能见面,不过铁勇之中有一人当时留在莱夷的大将军府上,见过南郭子綦父子,伍封要去拜访南郭子綦,便将三十铁勇带上,这中间当然包括认识南郭子綦父子的那人。

    鲍兴早将成周路径打听明白,早饭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带着庖丁刀和三十铁勇前往王城南郊,一路所过,忽见道旁有一处大宅子与众不同,土墙甚高,从土墙头上看进去,可以见到内面极为高大是参天之树,宅前有一根石柱如剑之形,门匾上写着大大的“剑室”二字。

    鲍兴停车询问途人之后,道:“公子,这是梁婴父的剑馆。”

    伍封道:“这人是个卑鄙小人,不用理他。”鲍兴驭车继续前行。

    楚月儿道:“夫君在晋国将他打得大败,这人会否找夫君的晦气?”

    伍封道:“梁婴父的剑术比董梧差多了,如敢找上门来,月儿四十余招内便可以打发他,根本不须我来动手。”

    楚月儿愕然道:“这人名气甚大,剑术这么差么?”

    伍封笑道:“不是他的剑术差,而是你的剑术厉害。”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这不是夸自己么?夫君的剑术远胜于我,我若算得上厉害,你岂非超凡入神?”

    伍封哈哈一笑,道:“这就叫自卖自夸,自从与董梧一战后,我在剑术上又有些领会,等有暇时,我们再好好练习。眼下最为可惧的剑术高手还有一个支离益,据说还有个叫东郭子华的剑术高手,我们不可不防。”

    楚月儿有些耽心,道:“东郭子华倒没有什么,想来比不上董梧,月儿只耽心那剑中圣人支离益。楚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董梧临死之前,说支离益的剑术胜他十倍,自然所言非虚。一个董梧便那么厉害,何况是十个董梧?”

    伍封道:“支离益的剑术也不是天生的,终究也是苦练出来。”

    鲍兴插口道:“小人却耽心南郭先生不愿意见公子,他是董梧的弟子,公子打败了他的师父,累得他在晋国自杀,南郭先生会否记仇?”

    伍封道:“南郭先生是高人,应该不会这么想。董梧找上来与我一决生死,就算我亲手杀了他,也不算什么,何况他毕竟是自杀的。再者说了,南郭先生在董门是与董梧有些不和,被董梧逐出了董门,他是九师父的父亲,与我们还是亲戚,想来不会视我们为仇人。”

    说着话时,铜车出了南门,沿城郭旁大道驶出了半里左右,见大道右侧有数十亩菜地,菜地中间有一片宅子,大约有二十多间屋室,看上去甚是简陋,离菜地不远处还有一片竹林。

    鲍兴道:“这里应该就是南郭先生的家了。”

    伍封与楚月儿下了车,让庖丁刀和那见过南郭子綦的铁勇前去通报。

    庖丁刀见周围并没有人,咕咙道:“此刻正该灌园,为何没有人出来干活?”大声道:“南郭先生!南郭先生!”却没有人回应。

    庖丁刀摇了摇头,与铁勇径往中间大屋进去,才进去片刻,二人立时退了出来,脸色大变,庖丁刀道:“公子,出事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伍封问道:“怎么?”

    庖丁刀道:“满屋都是血,尸首遍地,甚是可怖。”

    伍封大惊,道:“月儿,你不要进去。”跳下了车,飞奔入室。

    只见屋中鲜血盈地,尸体横七竖八躺着,看身上创口,都是被人用利剑刺杀。那铁勇认识南郭父子,在尸体中找了一阵,道:“这就是南郭先生,噢,还有南郭先生的两位公子。”

    伍封道:“快去其他室中看看,看看能否觅到活口。”自己从室中退出来,到车前对楚月儿道:“月儿,南郭先生被人杀了。”

    楚月儿脸色微变,惊道:“听说南郭先生剑术高明,能杀他的定是高手。”

    过了好一阵,庖丁刀与那铁勇回来,那铁勇摇头道:“南郭先生父子九人都被杀了,无一活口。”

    庖丁刀叹道:“小人已经仔细数过,总共二十二具尸体,男子十三人,女子九人,其中有孩童四人,看来是全家大小全部被害。”

    伍封又惊又怒,道:“南郭先生身怀高明剑术却在城郊种菜,与世无争,什么人与他有如此大的仇隙、满门加害?”

    他让众铁勇四下守住,又派庖丁刀带了两个铁勇飞驰城中,向单公和刘公报讯。

    一个多时辰后,刘卷和单骄各带了百余士卒飞驰而来,与伍封打了声招呼,匆匆派人侦察验尸,一并收拾尸体。

    刘卷脸色十分难看,道:“天子脚下,居然出了这种事,又被龙伯碰见,委实有损天子脸面。”

    单骄问道:“龙伯怎会到此地来?”

    伍封道:“南郭先生的幼子列九是月公主姊姊的夫婿,自然是在下的姊夫,本来我们是来拜访南郭先生,不料发生了这种事情。”

    刘单二人暗叫不妙,这南郭一家是他的亲戚,如今碰上了这种惨事,此人定会大加追究,若不给他一个好好的交代,只怕会大大得罪他。

    忙了许久,众士卒将尸体尽数收拾,先以大帛裹好,抬到一间干净的室中,一个小将上来,向刘卷、单骄和伍封等人施礼后,道:“凶案发生在前晚或昨晨,室内有打斗痕迹,但不太凌乱,南郭先生父子多半是仓促之间被杀,南郭先生父子身被多创,看来都是被数人围攻,又事发突然,才会被杀。因此行凶人数必定不少。”

    伍封沉声道:“南郭先生是否有何仇人?”

    刘卷等人都摇头,单骄道:“其中原由,一时间可弄不明白,不过我们会全力缉查,有何消息,定会通传龙伯。”

    刘卷又派人去整备棺木,等到将尸首放入棺内,设灵而祭之时,伍封和楚月儿带着府上众人上前拜祭。其实南郭子綦家境贫寒,又是庶人,平时家里死了人,无人问及,更不用说会有刘单二卿亲来致祭了。这都是看在伍封和楚月儿的面上才会如此。

    忙了大半天,刘卷单骄派人在此守候,伍封和楚月儿才黯然回齐舍,回去向展如等人说起此事,人人都惊骇奇怪。

    伍封对冬雪道:“小雪儿,你放一只信鸽回去,就说我们已经到了成周,将南郭先生一家的事也告诉九师父。”

    一连数日,伍封和楚月儿都带着府上众人来致祭,一坐便是大半日,以此为借口,姬仁姬厚两位王子和刘单二卿府上便不用自己亲自去拜访了,只是派人将礼物送上门去,算是尽了礼。

    伍封还派旋波和小红到梦王姬的府上走了一趟,代自己去拜访,不过梦王姬便没有亲自见她们,只是由府上的总管庄城盛情接待,伍封对此也毫不在意。

    不仅是刘单二卿,周敬王特地派了姬仁代他来致祭,还追授了个少师的官职给南郭子綦,算得上恩宠甚浓,这也是看伍封和楚月儿的面子才会如此。

    伍封这几天时时见到姬仁和刘单二卿,不免问起凶案的侦缉情况,众人都是苦笑摇头,毫无进展。伍封寻思:“可惜蒙兄不在此处,否则,以他的本事,说不定能查出点情况来。”

    如今已经是晚秋了,虽然天不甚热,但尸体也不宜久放,在第七天时,将南郭一门的尸体尽数下葬城南的一片杏林之中,立下大冢。伍封知道列九得知讯息,定会赶来赴丧,遂向刘单二人说起,将南郭子綦这些宅室先留下来,暂不要收回,二人自然是没口子答应。

    这些日子伍封时时与楚月儿等人谈起南郭子綦一家被杀一事。他们对南郭子綦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在董门学剑,剑术十分高明,后来被董梧逐离了董门,遂跑到成周来隐居,以种菜为生。

    他既非贵卿大夫,又非一方大豪,别人要加害他,多半是私人仇隙。南郭子綦或者与董门中人有些不和,但也犯不上将他满门格杀。单看列九的剑术,便知道南郭子綦剑术高明,虽然仓促间被杀,对手也应该十分高明。何况董门已散,能带大量人手来杀人的身份必然很高,除非是支离益、任公子、颜不疑、柳下跖数人了。支离益天下第一,要杀南郭子綦,根本无须带人合攻;任公子贵为代王、柳下跖身为摄政的中山君、颜不疑眼下是吴国最有权势的王子,都不可能有暇来干这种事情。

    如果杀害南郭子綦一家的不是董门中人而是周人,但南郭子綦并未卷入王畿的权势之争,梁婴父虽然时时耸恿弟子找南郭子綦比剑,那毕竟只是意气名誉之争,也犯不上杀他一家老小。

    想来想去,总是猜不出是何原由,不过,伍封隐隐觉得这中间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玄奥之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