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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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高柴向伍封辞行,要回到曲阜见师父孔子。

    伍封心念一动,对公子高道:“我早就想去拜访孔子,孔子是当世大贤,不如便去拜访一下,听些教诲。”

    公子高点头道:“我以前也见过孔子,拜访他定会大有收获。只是我们这么多人到曲阜去,不免惊动鲁国上下。”

    伍封道:“那就只好拜托大舅在此带众人等候了,我带月儿悄悄去就行了。”

    妙公主嗔道:“为何不带我去?”

    伍封道:“公主可万万去不得,孔子是个重礼的人,你这公主一到,岂非让他忙个手忙脚乱?”

    公子高点头道:“封大夫说得是,孔子从不逾礼,若知公主去了,定会禀告鲁君,到时候弄得人人皆知就不好了。”

    妙公主道:“你若去了,我岂非闷得紧?便留下月儿陪我吧!”

    伍封摇头道:“我还要去见柳大哥,柳大哥是月儿师叔,她怎能不去?”

    妙公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咕咕咙咙道:“哼,这人定是恼我将剑姬要了去,坏了他的好事!”也不再提出异议。

    伍封哭笑不得,命鲍兴驾上铜车,又命鲍宁另驭一乘轻车,自己与楚月儿分别乘坐。须知这鲁国与齐、卫、宋地不同,最为守礼,鲁礼禁男女同载,是以要男女分乘。伍封让楚月儿乘铜车,并在车顶华盖上挂着垂落的帷帐,如一间小屋子一般。

    伍封备了一份大礼,将柳下跖托他转交柳下惠的凤鸣琴带上,才与高柴一起上车,赶往曲阜。

    一路兼程,第二天时便到了曲阜。

    高柴道:“夫子重礼,如今有弟子丧毁,有大哭之俗,封大夫若同上门去,恐怕惊了封大夫。在下先去报丧,再禀告封大夫来访之事,封大夫慢慢而来。”

    伍封知道鲁国最多礼俗,便由高柴先进城去,自己一车缓缓而行,才到城外,忽见一大群人哭声震天,从城中蜿蜒而出,原来是一队大队人送葬,伍封急将马车停于道旁,让出道来。

    只见柩车颇大,前面的人白衣执绋,有人口中作歌,柩车之后除了死者家属之外,更有十八人身穿白衣,被人一粗绳捆成一串,有男有女,都在三十岁以下年纪,随柩而行。

    这时一大群老老少少从道旁抢出来,对队痛哭,

    伍封看了半天,见这一群人并非对着棺柩而哭,而是对着那被绳捆成一串的人哭,心中大奇。

    道旁围观着甚众,伍封叫来一人小声问道:“这是何人出柩?”

    那人道:“死者是孟孙氏的家臣,名叫公敛阳,曾为成城之宰。”

    伍封道:“那一串人捆着有干什么?”

    那人叹道:“这些人是公敛家中的隶臣,用来殉葬,到时候生埋入墓。”

    伍封吃了一惊,骇然道:“如今列国之中,大都以俑代人,鲁国是礼仪之邦,怎还有人殉之俗?”

    这时,忽见道旁有一人闪出来,向柩车后的死者长子施礼,将他请到一边,恰好在伍封铜车之旁不远处。

    伍封见那人四十余岁,身材修长,目光如电,穿着虽简,却气度俨然,与众不同。

    便听那人对那孝子道:“公敛仙逝,尊兄以人为殉,是否太过了些?”

    那孝子道:“公冶先生,非是在下想用人殉,而是家叔公敛驷执意要如此,在下也无可奈何。”

    那公冶先生道:“可否请令叔过来?”

    那孝子对这公冶先生甚是尊敬,归队后将其叔公敛驷请了来。

    那公敛驷道:“原来是公冶长先生,未知有何指教?”

    公冶长道:“在下见阁下以人殉亡兄,觉得不忍,是以想劝公敛兄除此人殉之礼,以土俑代之。”

    公敛驷愕然道:“令师孔子最重于礼,在下以人殉兄,正合古礼,为何公冶兄反而会这么说呢?”

    公冶长叹了口气,道:“天下之礼无有不变者,今日之礼未必是古礼,后人之礼也未必如今日。人之有变,礼亦随之,有何疑哉?”

    伍封心道:“原来这是孔子的弟子公冶长。”听他所言大有道理,暗生敬意。

    公敛驷道:“话虽是这么说,但如今人在途中,忽然改之,也不大好。”他满脸傲气,显是对公冶长并不怎么在意。

    公冶正叹道:“如今天下人力可贵,公敛兄竟以十八人相殉,不仅有干天和,也太过浪费。”

    公敛阳笑道:“区区十八隶臣算得了什么?眼下购一健奴不过三金,吾兄家有金数千,费数十金也不算浪费。”

    公冶长道:“在下是为公敛兄所虑,前些年孟孙氏先父入葬也未用人殉,阁下以人为殉,未知孟孙氏会作何想法呢?”

    公敛阳面色微变。

    伍封忍不住下了车,对二人均施一礼,道:“在下并非鲁人,途经此处,见这十八隶臣均为健壮,因未带家侍,是以途中常有不便之处。在下想以百金将这十八人一并买下来,未知这位公敛先生肯否?”

    公敛阳见他出金超出近一倍,吃了一惊,细看这人气宇轩昂,身饰华贵,知道伍封必是大有身份的人,道:“天下健奴不少,何处不可买之,尊驾为何会单单看中这些人呢?”

    公冶长知道伍封是想救这十八人之命,向伍封细看良久,又看了看伍封的铜车,笑道:“这位公子莫非是齐人?”

    伍封吃了一惊道:“在下正是齐人,公冶先生如何看得出来?”

    公冶长笑道:“阁下此车富丽别致,其上的鱼纹之缕唯齐有之。车用鱼缕者唯齐、吴、越三国,吴越之鱼纹是张口的,而天下只有齐国的鱼纹是闭口,是以公子必是齐人无疑。”

    伍封等人暗赞此人眼力尖锐,观物入微,孔子的弟子果然与众不同。

    这时楚月儿与鲍兴走下车来,鲍兴道:“公冶先生说不得错,公子是齐国大夫,特来拜访夫子和柳大夫。”

    那公敛驷心中吃惊,忙道:“原来是齐国的贵人,既然看中这十八人,小人便将他们送给大夫。”

    伍封摇头道:“送便无须送了,不过这些人在下要了,金还是要给的。只是在下与公冶先生一样,深恨人殉之俗,公敛先生若能改此俗以土俑代之,后必有福。当年晋国魏颗不奉其亡父乱命,释父爱妾祖姬,后来秦晋之战,祖姬之父结草为报,助魏颗擒杀秦将,此事是天下美谈,公敛先生何不学之?”

    那死者公敛阳尚是孟孙氏家臣,公敛驷虽仗先兄之势,不将公冶长放在眼里,但遇到这大国贵人,怎敢说不从?当下将十八人放了,答应不再用人殉,伍封命鲍兴拿了百金交给公敛驷,那一众送丧之队远远去了。

    这十八人逃脱大难,一起向伍封跪下叩拜,道旁其家属也跪了下来,道旁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人,无不感激涕零。

    伍封挥手让他们起身,这些人自站在一旁,等候伍封发话安置。

    公冶长向伍封拱手致谢,伍封还礼笑道:“这些人也非先生之亲属,何必谢我?不过这十八人在下要来无用,若真带回齐国,必要迁其家属,甚是麻烦,便请公冶先生带到夫子府上,侍奉夫子。”

    公冶长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这十八家人算不了什么,犯不上千里迢迢带回齐国,反误了行程,点头道:“如此多谢了。公子宅心仁厚,未知高姓大名?”

    伍封道:“在下名叫鲍封。”

    公冶长讶然道:“原来阁下便是威震齐国的封大夫!在下当真是失敬了,先前还以为阁下只是个心软的贵介公子哩。”

    伍封见他说话直接,不饰伪善,对他更是喜欢,笑道:“公冶先生能否陪在下一同到夫子府上呢?”

    公冶长点头道:“在下本来还有事在身,不过这些人须要安置,正好为封大夫引路,去见家岳。”

    伍封讶然道:“原来公冶先生是夫子之婿。”

    伍封并没有惊动鲁国的诸官,随着公冶长直接到了孔府。

    孔府并不太大,也无甚装饰,与其它的府第并无多大不同,只不过无论其墙、门、径,甚至府中的树都是笔直的,不见有任何弯曲之处。本来孔子家中颇贫,不过他周游列国回来之后,鲁君以告老大夫之礼相待,再加上他的一众弟子中有不少出仕,是以晚年反而能够富足。

    伍封将车停在大门外,伍封将备好的礼品交给公冶长,公冶长带着十多人进府,伍封不敢唐突,在府外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公冶长拭泪出来,想是从高柴口中知道了子路的死讯,因而有哭。公冶长道:“封大夫,月儿姑娘,家岳有请。”

    伍封与楚月儿下了车,二鲍由人领着将车赶往马廊之中。

    伍封与楚月儿随公冶长入府,就见府中有数十人坐在大院之中,眼睛都红红的,显是刚刚哭过。

    众人见伍封过来,一起施礼,道:“封大夫!”伍封和楚月儿答礼不迭。

    这时高柴从后院出来,公冶长对伍封道:“封大夫,在下奉家岳之命,有事外出,不能相陪,便由高柴师兄相待,封大夫请勿见怪!”告辞去了。

    伍封和楚月儿随高柴前往后院的厢房。

    高柴小声道:“夫子病了。”

    伍封惊道:“是否要紧?”

    高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自从卫国大变的消息传来,夫子就说:‘高柴必会回来,仲由必定是死了!’后来便病了。”

    伍封与楚月儿听了,心中也微觉酸楚。

    到了厢房门外,高柴恭恭敬敬站在阶下,道:“夫子,封大夫来了。”

    便见门中缓缓地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大约七十余岁,身材高大,腰挺得直直的,须发和两道长眉都变白了,相貌极为古朴,眼中精光如电,他轻轻咳嗽了数声,拱手道:“封大夫,孔某身染微恙,未能迎出府外,请勿怪孔某失礼!”

    伍封与楚月儿连忙还礼,伍封道:“晚辈是个粗俗之徒,本该专程来访,可惜未有余暇,今次虽是顺路而来,却是诚心侯教。”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月儿姑娘,请进。”

    高柴侍立在外,孔子带着二人进了厢房。

    只见厢房中堆满了竹简,有的卷起来用黄带缠住,有的打开了一半垂在地上,可房中却毫无凌乱之感。

    孔子与伍封二人对面坐下,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孔某年纪大了些,是以这四五年来,大半时间是在这间房中,再无气力外出了。”

    伍封道:“晚辈曾听人说,夫子自谓‘十有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年岁在他人身上,身与心俱老,在夫子身上,却是身老心却不老。”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果然是个诚信之人,不尚虚言。孔某对人说老,人人都说孔某不老,封大夫却不讳言,与众不同。其实老即是老,此乃人之运数,强求不得。孔某周游列国回来,最喜读《易》,以此而知运。”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一眼,不知孔子语中之意。

    孔子笑道:“人活于世,全在‘命’和‘运’这两个字上。孔某一生所求,其实就是运。所谓运,即是势、是形、是时、是境,这是人一生下来就开始的,随人一生,常人所说的天命,其实便是‘运’。”

    伍封点了点头,问道:“那命又是什么?”

    孔子道:“命是人天生之能,也是人后天之能。譬如说高矮、胖瘦、强弱,此为天生之能,而学问、剑术、诗艺,却是后天之能。此二者加起来便是命。命强运弱,或命弱运强,均不能持久。而这命和运,与天有关,却也可有人力改变。”

    伍封若有所悟,道:“夫子的学问和教诲,世上多有传颂,为何这命运之说,晚辈却从未听过呢?”

    孔子微笑道:“孔某与人相谈,视人而异。孔某第一眼见封大夫与月儿姑娘,便知是脱俗之人,与它人不同,其实二位若能见老子,虽然是片言碎语句,所获也远胜于同孔某相谈数月。二位眼中精气之盛,孔某周游天下,只在老子眼中见过,柳下惠大夫虽然与二位相类,却也是大有不如。”

    伍封与楚月儿暗暗佩服这老人的眼力,伍封叹道:“原来夫子一眼便看得出晚辈们习过老子一门的功夫。”

    孔子摇头道:“孔某并不知二位练过什么,不过,二位如果当它是一种功夫,便小觑了它。在孔某看来,其实这应是一种师法万物、洞悉自然的学问。二位习之日久,必有所得。”

    孔子轻轻咳嗽了一阵,又道:“孔某门下三千弟子,人称有七十二贤人,在孔某眼中,却是未必,只恨岁月不假,孔某自知命不久矣,才会编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书,欲存于世上,待孔某死后,众弟子仍有所学。”

    伍封叹道:“晚辈年少无知,不知早来候教,如今想来,深有憾焉。”

    孔子微笑道:“未入孔某之门,未必便无学问,孔某之学,无非‘仁’和‘礼’二字。得此二字,便已足够。”

    伍封道:“这个‘仁’字,晚辈曾经听过,略有所悟,只不知对不对。”

    孔子笑道:“请封大夫说说看。”

    伍封道:“听说夫子曾到我齐国,齐景公向夫子问政,夫子说过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晚辈心想,‘仁’大概就在这八个字中间吧!”

    孔子抚掌笑道:“封大夫可算是知‘仁’了!若是做君主的是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是臣子的样子,做父亲的是父亲的样子,做子女的是子女的样子,岂非天下太平?这就是‘仁’了。”

    楚月儿一直听二人说着,此刻恍然大悟道:“夫子那个‘礼’字,只怕也在这八个字中吧?”

    孔子大笑,道:“好,好,你二人果然与众不同,深知其中的道理。吾道虽然不行,其实还是有人能明白,看来孔某所编的这六部书,就算烧掉也无妨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夫子这六部书正是要指点世人,怎能烧掉?”

    孔子叹了一口气,道:“孔某说‘礼’,世人误会者多矣!常有人以为孔某要教天下人学懂周礼。其实礼是人制的,因人而改而废是自然不过的事。孔某教礼,是想世人通过礼来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致不再有纷争杀戮,天下间都是一个德字。孔某当日让仲由携新编的《礼记》抄本给田恒,便是想让他悟这个‘礼’字。孔某编写六书,最怕日后有人因此书而偏执,反而误人学问。”

    他顺手拿起一卷竹简,道:“譬如这《诗》,这一首《木瓜》上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说的是两情相悦之意。诗以抒情,这种男女之情也是人情,只要无邪念,便可以读。若是后人不解,视之为淫,禁男女之情,设男女之防,便是误了。”

    伍封道:“夫子说得是,若是如此,夫子这六书更要留于世上了,世人不读这《木瓜》,说不定真会如夫子所说,大禁大防了。”

    他们二人又怎知后世法家焚书坑儒,即使是儒者,虽读过《木瓜》,却仍然设男女之大防,以致民俗大变,害人无数?

    楚月儿忽道:“月儿也听过一首诗,想读给夫子听听。”

    孔子大喜道:“这就最好了!孔某这部《诗》中的诗句,是从天下间收集来的,十分不易,正怕不足以括入世间妙作,月儿姑娘请读。”

    伍封也大是奇怪,洗耳恭听,便听楚月儿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伍封不料楚月儿吟出的是这一首,登时大窘,刚要说话,却见孔子拍了一下手掌,赞道:“此诗变化虽然略嫌不足,胜在双声叠韵,风格独特,孔某定要将它录入《诗》中,只不知后面还有多少句?”

    楚月儿摇头道:“月儿只知道这四句。不过,月儿觉得还有一首更好的,夫子请听月儿一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孔子吟了几遍,喜道:“这一首更妙了,后面是什么?”

    楚月儿抿嘴笑道:“后面是什么,便只有公子知道了。”

    孔子看伍封时,见他面红耳赤,似欲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奇道:“封大夫想做什么?”

    伍封叹了口气,状若呻吟,道:“这几句是晚辈有感而发,胡诌出来的。月儿不知深浅,竟敢在夫子面前卖弄,晚辈真是无地自容哩!”

    孔子愣了愣,大笑道:“哪首诗不是人做出来的?封大夫诗艺高明,孔某大出意外,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正是绝妙,只是太过短了,烦封大夫将后文读出来,好让孔某得窥全豹。”

    伍封不料自己随口吟出的几句诗,竟被孔子如此推许,大出意外,其实这首诗后面的句子他早有续作,以备哪一天妙公主想起来,万一让他作诗,好以此搪塞,只好答应:“既然夫子觉得尚可,晚辈只好献丑了!”

    他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茅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楚月儿心旌动荡,一时间痴痴如醉。

    连孔子也闻之动容,吟颂良久,叹道:“此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确绝妙,孔某非将此诗置于《诗》之首篇不可。”

    伍封吓了一跳,忙道:“不会吧?晚辈这首诗,怎敢列入《诗》中?”

    孔子道:“此诗道出如今天下男女之风情,又毫无邪淫之处,后人读起此诗,便可知今日民俗,怎可不录?是了,那首‘月出皎兮’后面又是什么?”

    伍封双手乱摇,道:“晚辈只能吟出这四句,才已尽矣,并无续句。”

    孔子笑道:“既是如此,孔某只好依此四句原意,为封大夫续作了。”

    伍封大是惭愧,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幸好这时孔子的弟子公良孺端药进来,服侍孔子服药,伍封见孔子脸上略有倦意,便起身与楚月儿向他告辞。

    伍封与楚月儿出了孔府,鲍宁鲍兴赶来车,问明路径后,直往柳向惠府中而去。

    柳下惠府离孔府并不太远,府门简简单单的,无甚装饰,连寻常富户门上的大铜钉也没有。

    柳下惠到叔孙氏府中议事未返,家人将伍封和楚月儿引到前室,奉上果酒,由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陪着说话。

    过了好一阵,便听脚步声急响,柳下惠哈哈大笑,大步进来,道:“兄弟、月儿,你们突然来访,让我高兴得很哩!”

    伍封二人站起了身,笑道:“我们顺路过来,可算不速之客罢!”

    柳下惠吩咐人备下了酒宴,三人各踞一案,对坐饮酒。

    伍封将这些日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柳下惠叹道:“子路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若非被田恒所欺,不敢回鲁,此刻恐怕也在鲁国为官了。如今孔子一门,在列国中为官者不少,单是在鲁国,便有端木赐、冉有、有若、宓子贱等人。那日卫国派了个使者到孔府上,送了一盒肉醢给孔子。孔子打开问道:‘是否我弟子仲由的肉所制?’卫使大骇道:‘正是。夫子如何知道?’孔子流泪道:‘若不是仲由之肉,卫君怎会派使送来?’命人葬于颜回墓旁。卫使走后,孔子放声大哭道:‘我常常担心仲由会遭横死,今日果然是这个样子!’此后便病了。大哥去探视过数次,唉,孔子恐怕命不久矣!”

    伍封怒道:“蒯瞶也太过残忍了吧?杀了子路,还将肉送给其师!”

    柳下惠道:“蒯瞶暗使浑良夫等人对付赵鞅,赵氏三子被杀,赵鞅怎会不报仇?赵鞅虽答应不攻代国,却未曾答应不攻卫国吧?我看蒯瞶这君位坐不了多久。是了,被离先生早些时离开了鲁国,眼下到王城去游玩,并说想去看看秦地山色,兄弟这次来却见不着他。”

    伍封点了点头,知道被离喜欢周游天下,浏览各地风情,叹了口气,命楚月儿将那具“雁嘤”之琴拿出来,交给柳下惠,道:“大哥,这是令弟柳下跖送你之物,托我代交。还说对你好生记挂,只是怕坏了你的名声,不敢相见。”

    柳下惠缓缓揭开了包袱,露出一张桐木古琴,用手轻轻抚着琴弦,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慢慢道:“小跖从小喜欢音律,那日我说,天下之琴,莫过于周王宫中所藏的‘凤鸣’和‘雁嘤’。不料他还记在心里,真地弄了具‘雁嘤’来。”

    伍封心想:“柳下跖这只琴定是早就放在身边,一直无法交给其兄,随身带着。”

    柳下惠又道:“大哥出使周室,往返途中,便知一直有人悄悄跟随,猜想必定是他,于是每晚大开四窗,既是怕他在窗外寂寞,又想他越窗进来,只可惜他始终不敢现身一见。大哥的名誉又算得了什么?人都说大哥与他断了兄弟之情,其实是世人的谬解而已,只要他能回来,大哥什么也不会在乎。”

    饭后,柳下惠安排下人将伍封和楚月儿带到客房,侍侯用热水洗浴,然后才睡。是夜,伍封和楚月儿都听见府中琴声不绝,悲戚伤痛之音,漫于整个府中。

    次日一早,伍封与楚月儿陪柳下惠吃过饭后,便说告辞,伍封道:“公主和公子高等人还在济水船上等着,委实不能多留,只好日后再来拜见大哥。”

    柳下惠双眼略红,显是一夜未睡,点头道:“兄弟离国已久,确实应回去了,大哥也不敢强留。”

    伍封道:“我和月儿到孔府向孔子告辞后便自走了,大哥保重。”

    马车出了柳下惠府,回头看时,远远可见柳下惠站在府门口挥手道别。他们是兄弟之谊,自不必讲太多的俗礼,反而见外。

    不一时到了孔府,通报后,高柴将二人带了进去,只见大院之中,众弟子坐在四周,昨日给孔子端药的那公良孺正在场中练剑。

    伍封与楚月儿走在旁边,眼光却看着公良孺练剑,才看了几招,不觉停下了脚步。只见公良孺剑气纵横,剑势凶猛而不强横,变幻灵活而不诡诈,堂堂正正,气势非凡,那一口剑在他的手中,便如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雄浑阔大。

    这公良孺的剑法虽然高明,却也未必及得上楚月儿,但最难得的是他剑法展开时那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见者无不生难以抵御之感。

    二人看得发呆,便听孔子的声音道:“封大夫、月儿姑娘剑术高明,小孺的剑法是否还能入法眼呢?”

    伍封与楚月儿忙向他施礼,伍封惭愧道:“本要去拜见夫子,却被公良先生的剑法骇住,一时忘了。”

    这时有弟子为孔子和二人铺好了席,又为孔子拿了个几来。孔子笑道:“封大夫、月儿姑娘,请坐。”自己坐在席上,斜倚着几,又道:“二位不必拘礼,昨日二位是客,今日却是朋友,是以用不着正襟危坐了,哈哈!”

    伍封与楚月儿坐了下来。

    伍封问道:“夫子,这位公良先生的剑法高明,不过,最奇怪的是他的剑法中有一种堂堂正正的天下无敌般的气势,不知是何缘故?”

    孔子笑道:“剑法与其它的事一样,譬如诗歌、音律,都是发乎于心,倘若心正,剑法便会堂堂正正,心不正,剑法便会诡秘多诈。小孺是个正人,是以剑法肃正。剑正才能无暇,无暇方能永无止境。”

    伍封和楚月儿见他三言两语,随口所说出来便是剑术中的至理,更是佩服。伍封叹道:“听夫子一句话,真是胜过读书数年。月儿,你使一套剑法给夫子瞧瞧,能得夫子片言指点,也大有裨益。”

    楚月儿正有此意,站起身向孔子道:“夫子,月儿舞一套剑法,请夫子指点。”

    孔子微笑点头。

    这时,公良孺已退出了场,楚月儿手握“映月”长剑,使出了最得意的剑法。只见她身如彩蝶,左趋右进,剑光四洒中,如穿花拂柳一般挥洒自如。

    楚月儿一套剑法使完,孔子的一众弟子面露惊异之色,料不到这么一个看似纤弱的绝色少女竟能使出如此精妙的剑法。

    孔子抚掌笑道:“好剑法!月儿姑娘这套剑法,深得楚狂人接舆的真传!”

    伍封与楚月儿同感愕然,不料孔子也识得接舆的剑法。

    孔子见他二人的神色,笑道:“其实孔某在楚国时,见过楚狂人接舆。那日孔某的车正行时,接舆从车旁经过,口中唱歌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孔某想与他一谈,追下车去,却未能追上,适才月儿姑娘剑术中的步伐,便是接舆的独特身法。”

    伍封见孔子兴致极高,知道这是难得的良机,正好向孔子请教剑术,拱手道:“夫子,晚辈与‘大漠之狼’朱平漫一战之后,悟出了一套剑法,未知究竟如何,想请夫子指点。”

    孔子面露惊讶之色,道:“封大夫年纪才十六七岁,竟能自创剑法,实出孔某意料之外,便请封大夫一展剑法,让孔某一观。”

    伍封道:“自创可不敢说,只是模仿而已。”站起身来,在场中使出了“刑天剑法”。

    孔子的一众弟子见这剑法威力无筹,剑势如电,虽然一招一式看起来简单,却是蕴力无限,暗藏莫测的变化,无不心中凛然。

    孔子脸色微变,待伍封剑法使完,赞道:“如此剑法,天下少有,怪不得封大夫威震齐国,又能纵横宋卫之境,所向披靡。”

    伍封收剑回来,坐下身来,见孔子微闭着眼睛,似是想着二人适才使的剑法。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知道孔子此刻若一开口,便是他们剑法中仍要改善之处,那是难得的金玉良言。

    孔子轻轻咳嗽了几声,缓缓道:“剑由心生,亦由心止。心中无邪,乃能严正。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心若能坦荡,天下间又有何可惧之事?无惧既是信心,信心便是气势。气势弘大严正,化于剑上,自有无敌之剑势。高手试剑,剑法固然重要,最重要的却是信心和气势。有了信心和气势,便能真正挥洒自如,将剑上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此之谓无敌无我,是真正的上乘剑法。其余的有敌无我,或是有我无敌,算不得上乘剑术。心中既有敌又有我,永不能成为剑术中的高手。”

    伍封和楚月儿凝神沉思,在场一众弟子也皱眉思索这番言语。

    楚月儿忽地眼中一亮,向伍封看去,见伍封脸上也是恍然大悟之色,二人起身向孔子深深一礼,谢道:“多谢夫子,晚辈受教了!”

    两人直起身来时,忽然一种强大的气势弥漫出来,虽然是一发而收,但场上人人都感到了从他们身上沁出的这种让人心生难敌之感的气势。

    孔子见二人聪明过人,竟能立时悟出其中的道理,大笑道:“二位果然与众不同,唉,日后二位见一见老子去吧!人说孔某的学问贯通人世,其实老子的学问却能贯通天地,与孔某颇有不同。”

    又谈了一阵,伍封道:“夫子,晚辈本想留在曲阜再多些日子,向夫子讨教学问,只是妙公主还在济水船上等着晚辈一同回齐国,不敢久留,只好与月儿先告辞了。”

    孔子点头道:“当来便来,当走便走,世间万事均不可强求。人说孔某一生求仁,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其实人世之事,有所不为也有所必为,虽死不悔,这并非强求,而是义无反顾。孔某与二位一见,早已开怀,你们走吧。”

    施礼告辞后,伍封与楚月儿由高柴和公良孺二人送出了孔府,与高柴和公良孺告别后,离开曲阜,直奔济水。

    一路上,二人心中兀自想着孔子言语中处处透出的无尽的学问和智慧。

    一日后便到了济水边上,妙公主早已将颈子伸得老长等他们,见了二人回来,不免嗔怪埋怨了好一阵,才被伍封哄得笑嘻嘻地忘了前事。

    此时早已是九月天气,天已渐渐转寒,众人顺水行舟,不多日便回到了齐国境内的历下邑,将巨舟交还历下大夫后,改为陆行,数日后,终于回到了临淄,此时已是十月的冬天了。

    回到临淄城中后,伍封命楚月儿带着家将和一干卫女先回封府,又让田力、乌荼自回相府,自己与妙公主和公子高进宫见了齐平公,禀告了诸事后,齐平公大悦。

    齐平公赞道:“封儿与高儿这次救了赵鞅,对我们齐晋结好极有好处,可算是立了大功,待寡人与相国商议之后,再行封赏。”

    只因公子高在旁,不好说其它的事,伍封将妙公主送回后宫,公子高便在宫外等了他出来,再去见田恒。

    田恒听了详情后,不住点头,道:“此番赵鞅欠了我们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齐晋之间,还有什么事不好办呢?”他语声中透着喜悦,但眉头微皱,似是心中有事。

    伍封和公子高也不好多问,告辞后离开了相国府,各人回府。

    伍封回到府中时,列九与楚姬也来了多时,幸好路上诸般事宜均有楚月儿向伍傲等人说了,伍封才免了多费口舌。

    列九脸带忧色,道:“任公子这人素来心胸狭窄,又最为多疑,虽然他不是伤在公子手上,但多半会记恨公子。说不好伤愈之后,任公子会寻隙报仇,公子日后出入可要小心。”

    伍封点头道:“这个我自会小心的。”

    列九又叮嘱了几句,才与楚姬回渠公府去了。

    伍傲带过四名美女来,道:“公子,这是相国送来的四名燕女。相国说公子那日在他府上看中这四女,早命人送了来,天天说要见公子哩!”

    伍封想起离开临淄那日,在相府与田恒饮酒时便是这四女侍侯,当时见她们貌美,顺嘴赞了几句,不料田恒还真当了回事,将四女送到了府中来。

    伍封皱眉道:“其实我只不过顺嘴赞了几句,哪里有心索要?”

    那四名燕女听见伍封的言语,大是张惶,跪了下来。

    那日伍封在田府时,虽觉这四燕女甚美,却未曾细看,此时认真打量,见这四女身材中等,十分匀称,或温柔、或娇憨,正是姹紫嫣红,各有其美处。伍封见她们眼中泫然,知道田恒将她们送来,自己若是不要,这四女定会大大伤心,无以自处,连忙上前,亲手将四女扶起身来,叹道:“你们起身罢!如此美丽的女孩儿到我府上来,我怎会不要呢?只是怕你们在相府习惯了,到我府中有些不惯哩!”

    他才口花花地说一句甜言蜜语,四女立刻就高兴起来,显是相府中规矩甚严,侍婢地位又低,田恒不甚好女色,恐怕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

    楚月儿知道相府中规矩极大,她若不是在田貂儿身边,恐怕也如这些女子一般,被人送来送去了,连忙上前,安慰四女。

    伍封笑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四女此刻破啼为笑,恭恭敬敬答话,她们分别叫春雨、夏阳、秋风、冬雪,名字是田府的四小姐田燕儿为她们起的。

    伍傲笑道:“公子,这四名燕女其实是田燕儿的侍女,只因田燕儿随长兄到王城游玩,相国才将她们调到厢房侍侯。田燕儿也教过她们一点剑术,稍有些根基。”

    伍封道:“我看月儿与你们甚是投缘,日后就跟在月儿身边吧。”

    楚月儿道:“公子,我身边无须……”,伍封笑道:“公主将三十六剑姬都要了去,我若连四人都不给你,恐怕连小傲心中也会觉得我太过偏心了吧?何况这四女既然有剑术底子,你暇时便教一教她们,日后看看是你的徒弟厉害些呢,还是公主和赵蒙二人的徒弟厉害!”

    楚月儿这才点头答应,道:“公子身边也要几个贴身侍婢,就交给我好了,日后随我侍奉公子。”

    伍封又命伍傲将带回来卫国宫女安顿好,春夏秋冬四女下去后,伍封对楚月儿道:“月儿,这四女是燕国宫女出身,吃了不少苦头,可怜得很,你要善待她们。”楚月儿点头道:“我自然会对她们好。她们是燕国宫女,公子怎知道她们吃了许多苦头?”伍封叹了口气,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燕国在数十年前公宫生变,有个宫女为燕君生了一子,燕君宠爱此子,要废掉世子改立,那世子一怒之下弑杀父君,后来被大臣所杀。从那以后,燕国便立了个规矩,烦女子入宫为宫女,先要服用猛药,再用些特殊手段,使其女再无生育之能。此称‘幽闭’,如同酷刑。是以受幽闭之女,十有三四都因此而死,还有一二成从此百病缠身,活不过三五年。能受幽闭而终能康复无恙者,体格必定颇强。春夏秋冬四女自是受幽闭之刑的,所以说吃了许多苦头。”

    楚月儿听得脸上变色,心中大为不忍,道:“原来还有这种事。”伍封道:“所以列国大夫都喜欢燕国的宫女,燕君每每以宫女送人,利其国事。”楚月儿愕然道:“为何燕国宫女更讨人喜欢呢?”伍封道:“受幽闭之刑的女子与其他女子是不同的,何况有风流之实而无私生子女之患,谁不喜欢?”楚月儿毕竟年幼,睁眼看了伍封许久,并不大懂。

    伍封知道她单纯心净,怕她再问起来一时不好回答,道:“月儿,我想回伍堡看看娘亲,你若不怕辛苦,我们便一起去。楚月儿忙道:“坐在车上又什么辛苦?我也应该去看看夫人和二小姐。”

    伍封见鲍宁和鲍兴刚将剑姬送回房回来,命他们驾好铜车,赶往伍堡,到伍堡时,已是日落之时了。

    伍封回到伍堡,自不须人通报,自行进去,家人道:“少主人,夫人与田二小姐此刻正在酒窖里,酿一种新酒。”

    伍封大喜,心想:“娘亲和田二小姐都是酿酒高手,此番联手新酿,必是举世无双的好酒。”顿时酒虫大动,对楚月儿道:“月儿,要不要去看看娘和二小姐酿酒,日后也好向公主说嘴?”

    楚月儿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赶到了酒窖口上,伍封命侍侯在外的家人噤声,与楚月儿蹑步进去,看看她们酿出了什么酒来。

    二人走下石阶,便听田貂儿问道:“夫人,你的为何会学酿酒呢?”

    又听庆夫人道:“妾身学酿酒,其实是二小姐现在研习酿酒之艺是一样的用意。大小姐的酿酒之艺其实已经极高了,为何还要来找妾身研习呢?”

    田貂儿没有说话。

    庆夫人笑道:“二小姐即将成为君夫人,而我们这位国君平生最爱的一件事便是饮酒,是以二小姐仍要到伍堡来,与妾身共研新酒。”

    田貂儿默然良久,小声道:“莫非夫人当初学习酿酒,也是为了尊夫?”她这么说,自是承认现在再研酒艺是为了未来夫君齐平公。

    庆夫人叹了口气,道:“虽然妾身酿酒是为了先夫,但自一开始,妾身便琢磨着如何在酒中下毒。”

    伍封与楚月儿大吃了一惊。伍封从未听母亲说过旧事,小时偶有问起,常常被母亲斥责,后来也就不敢问了。此刻听在耳中,如闻雷鸣。他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停下了脚步,躲在壁后不敢出来。

    田貂儿惊呼了一声:“夫人,这又是为什么?”

    庆夫人长叹了一声,道:“其实,妾身父兄先后被人杀害,虽不是先夫亲自动手,但先夫多少有也责任。若说出自先夫之谋划,也不算冤枉了他。是以说起来,先夫其实是妾身的仇人之一。”

    田貂儿多半是大惊之下,不知该如何说话,是以默然。

    庆夫人道:“二小姐多半心中奇怪,为何妾身会嫁给了自己的仇人呢?这也不是先夫所逼,而是妾身自愿的。妾身父亲被杀之后,兄长便将妾身送到了齐国来,自己准备报仇,可惜后来被歹人杀害。那时妾身才十岁,依兄长遗法学会了剑术和搏击之法,然后去报仇。妾身的大仇人身份十分尊贵,可惜时刻有先夫在旁守护,先夫有天下间一流剑手的身手,妾身先后三次蒙面刺杀大仇人,均被先夫所阻,幸好先夫手下留情,每次都故意将妾身放走。”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知道庆夫人口中的大仇人,定是吴王阖闾。

    田貂儿道:“尊夫为何要放夫人?”

    庆夫人叹了口气,道:“起初妾身也不知道。当时妾身心想,有先夫在世一日,便杀不了大仇人,是以要报仇,先得刺杀先夫,何况他本来也是仇人之一。于是妾身多番设法,可是先夫的剑术机智着实厉害,妾身连续七次都失败,且每次都被先夫所擒。但先夫每一次都将妾身放走了。”

    田貂儿道:“尊夫既然知道夫人走后又会来,为何又会放夫人走呢?”

    庆夫人默然,过了一会,叹道:“妾身第八次去刺杀先夫,遇到了先夫的一个好友,那人剑术了得,将妾身刺伤,幸好先夫及时赶到,才救了妾身一命。”

    伍封心道:“父亲的这个好友是谁呢?”心想以母亲的本事,在吴国能伤她的只有五大高手中的人,寻思:“这人定是孙武叔叔。”

    庆夫人续道:“先夫见妾身伤势颇重,便将妾身留在府中疗伤。先夫怕惊动了妾身的大仇人,嘱咐那朋友守秘,也不敢为妾身请医士来治,好在他家传治伤之术也算不错,每日亲自为妾身敷洗换药。”

    众人均想,他们之间的情嗉或是此时所生。

    庆夫人道:“过一两个多月,妾身伤势稍愈,见他因守在妾身床边一夜,正在旁边打盹瞌睡,便偷偷从墙上拔出了剑,向他心口刺去。”

    田貂儿惊呼了一声。

    庆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本来妾身处心积虑要杀了他,但剑及其胸口时,心却软了下来,下不去手。这时先夫也被惊醒,叹道:‘此事没完没了,终要有一个了局。你父兄之死我难辞其咎,以前你要杀我,我因自己大仇未报未敢赴死,如今我已报了仇,心愿已了,你若要杀我,我也绝不会还手。不过,此刻你若杀了我,恐怕难以脱出府中。明日我有个朋友辞官归隐,我会去送他到城外,分手之后,我会经过一个叫茂林的地方,我会设法遣开从人,你便杀了我逃走,反正是在城外,你得手之后逃入林中,以你的身手,无人追得上你。’”

    田貂儿惊道:“他怎会怎样说?莫非其中有诈?”又道:“但听夫人所说,尊夫应是光明磊落的人,应不至如此。”

    庆夫人道:“第二天,我果然在茂林等着他,先夫的那个朋友,正是那日伤我的那人。先夫送走了他,便到了茂林,果然使开了从人,孤身入林。我见良机难得,从树后闪身,一剑刺了下去,先夫果然未还手。铜剑入肉二寸时,妾身忽想起被他数番擒住又放走,终是不忍下手,拔剑而走。先夫被刺受伤,被妾身的大仇人知道后大怒,命人四处捉拿凶手,幸好先夫未说出妾身来,是以大仇人根本不知道凶手是个女人。不过,这次之后,大仇人派了许多高手跟在先夫身边保护,妾身再难下手。”

    田貂儿叹道:“尊夫其实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哩!”

    庆夫人道:“妾身那时心中颇乱。这人明明是仇人,偏又对我处处维护,妾身先后刺杀他十次,他始终未对妾身有过加害之念。几番想放弃报仇之念,但又不知何故,自己也不大愿意离开。有一日,妾身寻隙见到他,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对他道:‘我若是嫁给你,你敢不敢娶我?’”

    伍封与楚月儿大是愕然。

    田貂儿轻声惊呼一声,默然良久,叹道:“我明白了,夫人果然与众不同。以身相嫁,便可回报他几番维护之德,同时又能寻机下手杀他。”

    庆夫人道:“先夫闻言后愕然,过了良久,笑道:‘你愿意嫁给我,这是我的福气,我怎会不答应?何况你若要杀我,时时在我身边守着,最是容易。若如以前一般,万一被他人擒住,后果堪虞。’他家中仅有一个小妾,便娶了妾身为妻,对妾身真心相待,呵护备至,亲身心中虽感其德,却始终挥不去杀他报仇的念头。”

    田貂儿赞道:“尊夫明知夫人是为了杀他才嫁给他,依然答应,还能以真心相待,其光明磊落、气度恢弘之处,的确是天下罕见!”

    庆夫人道:“妾身既嫁给了他为妻,见他喜欢饮酒,便想:‘他虽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夫君,我要杀他,便不必用诸刀刃,不如便在酒中下毒,让他大醉之下,安然而逝,也未算对不起他。’妾身想是这么想,但酒中落毒,酒味便变得苦涩难饮,他是个好酒之人,理应让他饮美酒而逝,怎可败了酒味心有遗憾?妾身于是开始研习酿酒之术,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将毒放入酒中,既不损酒味,又能毒死他。”

    田貂儿叹道:“恐怕是夫人不忍下手,自己在心中找个藉口吧?”此时大家心中,都希望她找不出这种下毒之法。

    庆夫人道:“大概妾身在此酒艺之中有些天资,是以酒艺大增,所酿的酒,不论好丑,先夫总是赞不绝口,拿起来就饮。就这么研习下来,妾身下毒之术未能有所成就,但酿酒之术却越来越好了些。有一天,妾身终于发现了一种毒药,置于酒中,丝毫不损酒味,且入喉即死。”

    田貂儿“哦”一声,语气中颇为失望。

    庆夫人道:“那日妾身将毒药放在酒里,晚间端入先夫房中,先夫见我神色有异,笑道:‘你终于学会了酒中下毒之法了吧?’妾身见他一语中的,骇了一跳。先夫叹了口气,吩咐了些后事,举杯便饮,却被我冲上去将酒打翻。先夫叹了口气,道:‘你这些年来,不是一直研究酒中下毒之法么?如今眼见大仇将报,为何又下不了手呢?’妾身道:‘你今日若是死了,不免令你一门绝后。不如等我为你生下儿子之后,再报父兄之仇。你到时候死而无憾,我也不枉嫁你一场。’先夫大喜,道:‘你愿意为我生子,我这一生便再无憾事了。’后来,我便为他生下了封儿。”

    田貂儿叹道:“恐怕夫人有子之后,更难下手了吧?”

    庆夫人默然,过了一会,道:“封儿刚刚出世,我听到耳边的婴儿啼哭,什么恩怨仇恨,立时便抛在脑后了。后来妾身偶尔也想,是否该为父兄报仇?但又想,若是封儿日后知道是我杀了他父亲,又会怎样呢?这些念头常在心头闪过,后来总是想,还是等封儿长大一些后,再作打算吧!就这么将报仇的事拖了下来,终至先夫去世,妾身也未能下手。”

    众人虽然心知结局必是如此,但其中之情缘恩仇,令人恻然。庆夫人虽是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众人听在耳中,却如同一个又一个晴天霹雳,在耳畔响过不住,惊心动魄之中,藏着无穷无尽的绵绵情意,令人荡气回肠。

    伍封不禁向楚月儿看去,却见她泪眼盈盈,显是被庆夫人所述的往事深深打动。

    便听庆夫人叹了口气,道:“封儿,月儿,你们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原来伍封和楚月儿躲在一旁,庆夫人早就知道,只不过未点破而已。

    伍封与楚月儿讪讪从壁后转出来,庆夫人道:“这里有一坛我和二小姐新酿的酒,正好找个人品尝品尝。你来试一试吧!”

    伍封大喜,上前从坛中舀了一勺,只觉酒香盈鼻,未饮亦有醉意。他先是小啜了一口,失声惊道:“好酒!”将勺中酒一饮而尽,又赞了一声:“好酒!”

    田貂儿忍住笑,皱眉道:“封大夫,我们想听听你的味感,而不是‘好酒好酒’几个字哩!”

    伍封笑道:“适才见酒味奇好,未及细品,我再尝尝。”他又饮了一勺酒,才吁了一口长气,道:“酒味醇正而无辛辣之处,入口如水而内蕴似火,最奇怪的是中间的香气古怪,似乎不是入鼻,而是从口中所得,虽不及‘庆夫人酒’凝重,却比它更为清冽,回味之时似有清甜之味。”

    田貂儿笑道:“封大夫果然是酒中行家。此酒只用了月余时间,自是除乏凝重,若是藏于窖中数年,恐怕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伍封一听要藏数年,忙道:“且慢,若要藏起来,还是先让我再尝尝。”再饮了一勺,又将勺向坛中伸去,被庆夫人劈手夺过,笑道:“这家伙真是个酒鬼,这么饮下去哪里是品尝?这是牛嚼牡丹哩!”

    田貂儿和楚月儿都格格地笑起来。

    庆夫人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二小姐与国君成亲之后,哪天生了位公主,我便酿上数十壶酒埋在公主床下,再过十多年公主出嫁时,将酒挖出来作嫁妆,那时侯这酒便是天下无双了。”

    田貂儿脸上微红,伍封赞道:“这个法子极好,我看这酒带赤红,不如这酒名就叫作‘女儿红’吧!”

    众人拍手叫绝,连楚月儿也赞道:“公子这名字想得极好哩!”

    伍封笑吟吟看楚月儿,上下打量个不住。

    楚月儿脸上一红,问道:“公子看我干什么?”

    伍封笑道:“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也埋些‘女儿红’在月儿床下呢?”

    伍封与楚月儿在伍堡留了一晚,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庆夫人和田貂儿,第二天,便与楚月儿回到临淄城的封府。

    入了府中,将伍傲叫来,问起这三个月中临淄有何事发生。

    伍傲道:“公子离开临淄城的第二天,城外不再有动静,再派了探子出去,均能安然回来,也未发现任何敌踪,过了三天后,田恒便撤除了城头上增补的守兵,再开了门禁,将田政赶回了安平,又将恒夫人从画城召了回来。”

    伍封问道:“田逆那家伙怎么样?”

    伍傲笑道:“这家伙可算倒霉了,他中了颜不疑之计,也不知吃错了什么,与闾邱明二人睡了八天才醒来。先被田恒大骂了一阵,又扯着他和闾邱明进宫,国君也将他教训了几句,田恒虽未撤他左司马之职,却不再让他任临淄城守,收了他的军权,调他到宫城管武库。闾邱明那厮运气却好,只是罚金三百,仍然是临淄城副守。”

    伍封忙问道:“那临淄城守如今是何人担任?”这临淄城守官职虽不算极大,却辖有城兵一万,防守都城,是极要害的职位。

    伍傲叹道:“晏老大夫提议这临淄城守由公子担任,国君也十分赞成,闾邱明却提议由田恒的长子右司马田盘担任,多半是田恒所指使。双方又不好公然对着来,只好以公子和田盘都出使未归为理由暂缓下来,至今未决。”

    伍封皱眉道:“田盘出使周室,一去近年,怎么还未回来呢?”

    伍傲笑道:“这就是阚止和先君的计谋了。据说田盘还未到王城,简公的荐书还先到了王宫之中。周天子手下无甚良将,正欲找列国借将,帮手练兵,见了简公的荐书,便将田盘留在王城,训练王兵。我听春雨四人说,这些日田盘也该回来了。”

    伍封笑道:“这临淄城守我当是不当,也无所谓。那个子剑这些天来是否老实了一些呢?”

    伍傲道:“自从公子上他问剑别馆吓了吓他,便没怎么出过门,听说恒夫人到了别馆去,着实埋怨了他。恒夫人特地在军中为恒善告了假,也让他在问剑别馆中不要出来。倒是那子剑的大弟子招来和那唤作叶柔的女弟子分别到府中来过几次,说是要向公子请罪,来问公子的归期。”

    伍封点了点头,道:“子剑若是不找我们麻烦,我们便放过了他。”将子剑曾是舅舅王子庆忌的亲随之事告诉了伍傲。又问:“府中有没有事故发生?”

    伍傲笑道:“那倒没有什么,只是那些剑姬整日问我公子何时回来。”

    伍封点头道:“她们有六个姐妹随我出去,多半是担心,这么问一问是正常不过的事。”

    伍傲叹了口气,道:“我看她们多有埋怨之色,说公子偏心,只带了六人出使。我看她们记挂公子多些。”

    伍封吓了一跳,道:“不会吧?我又未曾招惹她们,她们记挂我干什么?”

    伍傲道:“她们既然到了公子府上来,自然当自己是公子的人,又有什么奇怪呢?”

    伍封搔头道:“是么?下次找她们问一问吧。”

    正说着话,家丁来报:“赵爷和蒙爷回来了。”

    伍封道:“算日子他们也该回来了。”

    家丁又说:“赵爷和蒙爷还带了一个人回来,看那人有气没力地躺着,怕是又要死了哩!”

    伍封与伍傲吃了一惊,不知赵蒙二人带了个什么人回来,忙站起身来。

    伍封道:“快去将华神医请来,赵兄和蒙兄带来的人必是他们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呢?”

    话音未落,赵悦和蒙猎亲自用木板抬了一人进来,恰好听见伍封的说话。赵蒙二人立时大受感动,只觉伍封对他们极是器重,对他们带来的人看也不看,便命人找华神医来医治。

    伍封和伍傲低头看木板上躺着的那人,见他三十多岁,身材十分魁梧,满脸的短胡须既硬又直,面色苍白,浑身缠着布带,似乎是受了极重的伤,那人见了伍封,“噢”了一声,昏迷过去。

    伍封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一时不知在哪里见过,便听赵悦道:“公子,蒙兄伤好后,我们一齐上路,还未出宋境,便在路边见到了这人,他浑身插了十七八枝箭居然未死,我们便请医士为他敷药治伤,拔出了身上的箭,用车载了他回来。”

    伍傲皱眉道:“你们是否认识他?为何要带他回来呢?”

    蒙猎道:“我们见到这人时,恰好他醒了过来,说了一声‘封大夫’,便一直昏昏沉沉的,小人们想,这人多半认识封大夫,万一是封大夫的朋友呢?本想等他伤好了些才一起回来,可听说桓魋那厮回到了宋国,又再当上了司马,怕他与我们为难,只好一路赶回。这人眼下的情形,比我们刚见到他时好得多了。”

    伍封忽想起此人,道:“这人是董门中人!那日我们在鱼口遇伏,这人一连接了我四剑,我见他力大甚大,剑法又高明,便饶了他一命。”

    伍傲道:“既然他是董门中人,还曾参与埋伏要加害公子,还要不要救他呢?”

    伍封忙道:“那日交战时我能饶了他,现在又何必不理他呢?或者他找我有事,便先将他安置好,请华神医为他医治,以后再作打算。”

    伍封命众人自去忙碌,自己到后院去,经过练武场时,便听风声霍霍,楚月儿正在场中使动长矛。只见她的矛法与众不同,不仅出位刁钻,而且风声凌厉,这支矛如一条长蛇般在空中游动,虽然矛是死物,却象在她手中活了转来一样。

    伍封拍手叫好,楚月儿停下手来,拖着矛笑嘻嘻跑过来,伍封顺手从她手中接过了这支长矛。

    其时军中常用的兵器有殳、戈、戟、酋矛、夷矛五种,此刻楚月儿手中的矛却与一般所见的酋矛和夷矛不同,双锋铁刃长二尺,宽三寸,铜銎长一尺,柄也为铜制,粗若笔管,长约一丈五尺。军中之矛柄用长木,而这支矛却是用精铜所铸,看其微带青黑,似乎铜中还渗了铁,否则也不会入手感到有韧劲。因为仅有笔管般粗细,锋刃和铜銎又比寻常的矛头细窄,是以拿在手中,并不比寻常的木柄矛重多少。

    伍封赞道:“这支矛着实不错,月儿从何处得来?”

    楚月儿笑道:“这是陈音将军送给我的礼物,那日我向飞羽姊姊学使矛时,被陈音看见,便从他的兵器房中拿来相送。”

    伍封奇道:“原来赵大小姐的矛法十分高明,你为何会向她学矛法呢?”

    楚月儿摇头道:“不是我找她,是她叫了我去,教我矛法。”

    伍封更是奇怪,道:“好端端地她教你矛法干什么?”

    楚月儿道:“飞羽姊姊是有道理的。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陈音的兵器房中看过兵器后,出门便碰到她看鱼吧?你救了她父兄的性命,她自是要多谢你,但若是送你什么东西,你多半还不好意思要。从那日开始,她便常常教了我去,教我使矛,还说我时常与你一起,若遇到凶险,自保之余,或可救你的性命哩!”

    伍封笑道:“她这种报答方式倒是与众不同!”心中忽想:“多半是她听了父兄所述,知道我们剑术还过得去,但使用长兵不甚擅长,战阵之上多有凶险,才教给月儿一套矛法。”心思一动,道:“她还教过你什么?”

    楚月儿道:“她还教过我另一套矛法,却说学会就成,不必常常练习,我也未必用得上。这一套矛法有些古怪,使起来有些滞手,不知是何道理。”

    伍封忙道:“快使给我瞧瞧。”

    楚月儿站在院中,使出了另一套矛法。她先前所使之矛法,主要是刺、扎、挑、扫、拨、架等手法,此刻所使的矛法,却是劈、挑、撩、钩、绞、推等手法,用于矛上,不见其威力,反有些不伦不类。

    楚月儿使完后,走到伍封身边,道:“我觉得此矛法甚怪,是否我使得不对呢?”

    伍封叹道:“月儿没有使错,赵大小姐教你的这套矛法根本不是矛法,而是戟法。其实,她知道我常用大铜戟,又是胡乱使用,没有技法,在战阵上遇到军中宿将定会吃亏,便想教一套戟法给我,但又不好自认为我的师父,不好明说,才教了给你,让你转教给我。”叫来了一个家丁,命他去找鲍兴,将自己的大铜戟从铜车上取来。

    楚月儿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嘻嘻,飞羽姊姊心里很向着你哩!”

    伍封心想:“赵飞羽表面上对我冷淡,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原来早就暗中教了月儿戟法,来传授给我。”想起这奇女子对自己其实甚是关心,心中颇为感动,忽想起那晚在月下于她相遇,虽只说了几句话,但其中似乎有着绵绵的情意。想起往事,一时间心潮起伏,思绪悠然。

    楚月儿见他呆呆地发愣,知道他想起了那一位“关关雎鸠”,偷偷抿嘴娇笑,却也不打搅他。

    直到鲍兴咧着大嘴扛着大铜戟过来,伍封才醒过神来,顺手接过了铜戟,见楚月在一旁偷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道:“月儿,你再将戟法使一遍,让我学一学。”

    楚月儿缓缓使着戟法,伍封在一旁比划着学,好在这一套戟法并不太复杂,学了几遍后,已牢记在心,一遍又一遍地使着,渐渐快捷起来。最后,这一套戟法被他用大铜戟使出来时,虎虎生风,每一戟舞动起来均是力度万钧,威猛赫赫,有着一种排山倒海之势,令人看在眼中心生惧意。

    楚月儿也料不到这套戟法在伍封手底下使出来竟是如此可怕,骇然之余,也大是高兴。

    伍封使完了戟停下手,忽然呆呆地发起愣来。

    楚月儿奇道:“公子,你又想起了什么?”

    伍封皱眉道:“使这套戟法的人必须是力大无穷,戟也要极是沉重,才能将戟法中的威力发挥出来。这套戟法我用大铜戟使起来最是合适,但赵大小姐怎也没有这么大的力气,何况眼下只有楚国和吴国军中才有人用戟,晋人喜用戈矛,她又是如何想出这套戟法的?”

    楚月儿道:“飞羽姊姊曾说,这套矛法……噢,这套戟法是他师父从别人处学来,她学会之后也没有用过。”

    伍封道:“这套戟法应是一个与我劲力相似的人才能创出来,不知又是谁呢?”皱眉苦思。

    楚月儿格格笑道:“戟法是谁所创,这怎能猜得出来?下次你见到飞羽姊姊时,直接问她,岂不是好?”

    伍封哑然失笑道:“不错,这种事我若能猜出来,那便跟月儿一样成了蝶仙了。”

    楚月儿嫣然一笑。

    这种矛法戟法与剑法不同,乃是用于战阵冲杀之上,不足以与剑术高手对决,是以多耗气力。好在二人会吐纳术,力气能够循环再生,并不觉累。

    次日一早,伍封与楚月儿才吃过饭,在练武场上练了一阵拳脚剑法,均觉对方进步了不少,这自然是因孔子的指点,使二人拳脚剑技又上一层妙境。

    二人兴趣颇浓,正要练一练戟和矛,便见妙公主兴冲冲地闯进练武场来。

    妙公主手上拿着连弩,大声道:“封哥哥,月儿,好不好我们到牛山上去打猎,试试封哥哥新创的兵器?”

    伍封笑道:“公主,如今已是冬天了,山上猎物稀少,怎好去打猎?”

    妙公主愣了愣,道:“冬天便不好打猎么?”这丫头显是未曾外出打过猎,没什么经验。

    伍封见她兴致昂然,不好让她失望,便道:“虽然猎物少,也未必是没有,譬如雪兔、野狼、白雁之类,仔细找找恐怕也能找到一两只。”

    楚月儿笑道:“实在没有,便找些大树乱石射几箭,权当是练箭罢,府中的箭靶子太近,显不出公子设计的神连弩之威力。”

    三人正当少年贪玩之时,说了几句,都大生兴趣。伍封叫来家丁,将大铜戟和铜矛插在铜车上,又将三枝连弩和几袋箭放入铜车床底,各披上一件裘袍,鲍宁鲍兴早备好铜车等着,三人正要上车,却见赵悦和蒙猎带了二十多家将出来,各备兵车,准备一同出门。

    伍封皱眉道:“我与公主和月儿出城玩玩,你们何必跟上呢?”

    赵悦笑道:“公子,这批人是傲总管重新挑出的侍卫,他早就吩咐过我们,公子只要出门,便由小人们一同跟着。”

    蒙猎也道:“公子杀了朱平漫,月儿还伤了颜不疑,大大地得罪了董门中人,恐怕他们会暗算报仇,不得不防。”

    伍封三人对望一眼,心知有赵蒙二人在一旁还算可以,但还有那一班粗蠢的家伙跟着,玩起来也缺了些兴致,不过,蒙猎之言也有道理,董门中人手段厉害,不加提防,万一有何变故,就大大地糟糕了。

    妙公主忽然有了主意,笑道:“这班家伙就不用了,不如将我的亲兵叫来,由赵蒙二人领着,说不定更有趣些。”

    赵悦皱起了眉头,问道:“公主的亲兵在哪里?是否要在宫中去召来呢?”

    楚月儿笑道:“赵爷还不知道,如今那三十六名剑姬已成了公主的亲兵哩。”

    伍封笑道:“也将春雨夏阳四名燕女叫来吧,她们到府上也有好些天了,也让她们随月儿出去玩玩。”他昨日说错了话,令四女颇为伤心,是以想让她们出来玩一玩,以作补偿。

    赵蒙二人对望一眼,知道这三十六女会一些剑术,比起这二十多家将来虽然有些不足,但万一出事,也还能支持一阵。何况这是公主的吩咐,连伍封也不好反对,他们便只好答应,将三十六剑姬和四名燕女叫了出来。

    四名燕女这些天早与府中的那班剑姬混得极熟,她们终日闷在府中,不免无聊,又听回来的六剑姬大说途中的凶险刺激,更是心动不已,如今听说要带她们出城,极是高兴,一个个披着雪裘,各挂了一口剑,笑嘻嘻地跑了出来。

    一路上,妙公主少不得问其这四名燕女的来历,楚月儿向她说了一遍,妙公主嘻嘻笑道:“我看封哥哥本事极大,不过,最厉害的本事恐怕便是骗女孩子了。”

    十余乘车浩浩荡荡出了临淄城西的稷门,上了牛山。

    牛山在城南,山势不高,绵绵到了城西,由于西侧的山路平缓,适于车马上去,众人才从西门出城上山。

    这时寒风渐缓,天上忽地下起雪来,众人大声欢呼起来。

    鲍兴十分兴奋,大声道:“嘿,刚好赶上今冬的第一场雪!”

    妙公主见众人如此高兴,愕然不解,伍封道:“公主,你一直住在莱邑,不知临淄城一带的风俗。临淄城中人都说,如果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的第一片雪落在谁身上,谁在明年便会好运连连,心想事成。”

    鲍兴道:“是啊,如今我们正在山上,自然比城中的人先落雪在身。”

    妙公主奇道:“可这一场雪下来,谁知道哪一片是第一片呢?”

    伍封大笑道:“这第一片雪谁都知道,就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其中一片了。公主,你看他们一个个高兴之极,定是当第一片雪落在自己身上了。”

    赵悦与蒙猎久在临淄,自然知道此俗,也十分高兴,不住地呵呵笑着。

    这时,车马到了山腰的一大片空地上,再也无路可上了,伍封见雪下得越来越大,山地上已浅浅地盖上了一层白色,笑道:“我们便在此地下车吧!”

    众女早跳下了车,在雪地上奔来跑去,闹成一团,连赵悦和蒙猎也喝她们不住。

    伍封三人见众人极为高兴,不免也受感染,道:“公主,你这些亲兵各有各的顽皮,看来日后你有得忙哩!”

    妙公主笑道:“谁叫你封府没什么规矩管束她们呢?她们若是在其它府第,怎敢放肆?”

    伍封笑道:“只要不太出格,又何必去管她们?若是她们人人都似你那些宫女一样,那就无趣之极了。”

    楚月儿点头道:“公子不大讲究这些规矩,是以府中才热闹非凡,人人都不太拘礼。田相国的府上有数千人,却好象没几个人似的,到处冷冷清清的,找个人说话也难。”

    伍封看了看四周,笑道:“公主,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们一起在山上骑马?便是这地方哩!”

    妙公主想起那日与伍封骑马定情之事,脸上露出笑意来,见楚月儿瞪眼看着她,便将那日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道:“哼,那日不是我说起来,这人恐怕早就坐视我变成田逆的夫人了!”

    伍封忙道:“谁说的?那日若真是没来得及争着下聘,就算你嫁入田逆府上,新婚之日我也会杀进田府,真真正正将你拐走了哩!”

    三人都笑起来。

    伍封提起当日往事,忽然想起那只“田鸡”颜不疑来,心道:“这人被月儿重伤,如今伤势也差不多好了,不知是否会来报仇呢?”

    妙公主见地上的雪越来越多,忽笑道:“封哥哥,我们来堆雪人好不好?”

    楚月儿拍手赞道:“那最好了。”

    伍封跳下车来,道:“那好,我们先照公主的样子堆一个吧!”

    妙公主淬了他一口,三人兴冲冲地将一大堆雪推在一起,一会儿间便堆出了一个雪人来。

    伍封斜眼看着这雪人,叹道:“这雪人这么臃肿不堪、面目丑陋,怎及得上公主身材纤细、花容月貌?”

    妙公主心里甜丝丝的,道:“谁说它像我了?”

    伍封忽地想起一事,小声道:“公主,日后你若生了个儿子,你说会像你还是像我呢?”

    二女不料他此刻竟想起这么个问题,格格地笑个不住。

    伍封笑吟吟从铜车里将三枝连弩和几袋箭拿了出来,道:“山上的猎物理应是有的,说不定它们也当第一片雪落到了它们身上,若是射死了它,它们心中多半会有些不服气,认为皇天骗了它,第一片雪并没给它们带来运气。我看这山上树有不少,便拿树来试试吧!”

    三人各拿其连弩,往山上瞄准。

    楚月儿忽想起一件事,道:“我们将箭这么射上去,万一山上还有人,被我们伤了怎么办?”

    伍封点头道:“月儿说得不错。”叫来鲍兴道:“你向山上吼几声,若有人便让他们出来,别被我们伤着。”

    鲍兴搔头问道:“学虎吼还是学狼叫?就怕学得不像,不能将他们吓出来。”

    伍封啐他道:“这浑小子,你学人叫不是更好?”

    楚月儿嘻嘻一笑。

    鲍兴恍然失笑,笑嘻嘻地大声吼道:“山上还有人没有?我们可要放箭了!”又叫了几声,山上也没有反应,看来再没有其他人。

    伍封笑道:“既然没有人,我们便练箭吧!”

    三人各寻目标,发射连弩箭,只听“嗖嗖嗖”地声音不绝,一会儿便将几袋箭射完。

    鲍兴道:“我和小宁儿上去,将箭拔回来。”

    伍封笑道:“算了吧,这种箭府中多的是,又何必去拔?”

    妙公主道:“可我还想射哩!”

    伍封道:“好吧,你们去将箭拔下来。”回头看二女兴高采烈地十分兴奋,楚月儿一张小脸红朴朴地十分可爱,衬得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十分艳丽,赞道:“嘿,月儿如今越来越美了哩!”

    这时,众剑姬也在旁边堆雪人、扔雪球,玩闹成一团,连赵悦和蒙猎二人也混在她们一起,玩得十分高兴。

    过了一会,忽听鲍兴在山顶上大叫:“公子,这山上有些古怪,要不要上来瞧瞧?”

    伍封道:“月儿,我们上去瞧瞧。”让妙公主和赵悦带着众女在此等着,自己带了楚月儿和蒙猎上山。若是有什么古怪,须瞒不过蒙猎,非得叫上他不可。

    上了山顶,伍封问道:“有什么古怪?”

    鲍兴指着地上了数十堆未燃尽的木块枯枝道:“公子,这牛山上曾有很多人来过,如今天寒地冻的,倒是奇怪得很。”

    蒙猎四下里搜寻察看,过了好一阵,脸色凝重地走了回来,道:“公子,原来昨天有三百多人守在山上,小人见那边泥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脚印。从脚印上看,我们上山之前不久,他们才走。”

    伍封道:“你能否查出他们往何处去了呢?”

    蒙猎道:“他们从西南方向下山,如今大雪盖住脚印,如果他们不改方向,下雪后他们的脚印还是可以看到一些。”

    伍封道:“这事有些奇怪。如今这天气,只有公主才会想到来打猎,怎会还有人突发奇想,大队人马上山来?”

    楚月儿道:“现在天冷得紧,就算上山打猎,也不必在此过夜。”

    伍封点头道:“我们追上去看看,谁知这些人搞什么鬼,若能追上就最好了。”

    众人匆匆下到山腰,伍封命赵悦带着众女先回封府,笑道:“这些女子一个个都美得紧,若是没有赵兄带她们回去,说不好在路上被人拐了去。”

    伍封将蒙猎叫上铜车,由二鲍驾着车,与妙公主、楚月儿和蒙猎一起向西南方向驰了过去。

    铜车转过了山,蒙猎跳下车,拨开地上的雪,仔细看了一阵,上车对二鲍道:“小兴儿,小宁儿,快往前赶。”

    车行了半里,前面有一个岔道,蒙猎又下车看了一会儿,道:“往南走。”

    铜车南行了一阵,便见雪地上无数杂乱的脚印越来越清晰了,蒙猎看过后道:“是他们了,快走,他们在前面不远处。”

    再走不到半柱香时,便听前面林中隐隐传来了一阵喊杀声。

    众人暗吃一惊,在这离临淄城不远的地方,怎会有人厮杀?

    鲍宁和鲍兴随伍封在外惯了,不待吩咐,将铜车赶到避静处藏起来。

    众人一起下车,楚月儿让二鲍将三枝连弩拿上,道:“敌人人手多,恐怕得用上这东西了。”

    妙公主大感兴奋,将二鲍先从山上拔回的两袋箭提在手上。

    伍封大赞二女机警,引着众人循声过去,蹑步在林中穿行,只听杀声渐烈,众人走到近处,躲着树后,向厮杀处看过去。

    只见林中有几间小木屋,大概是林中百姓所造,二三百人将木屋围住,这时,有十多人向木屋冲去,刚到门口,便听“嗖”的一声,一支箭从屋内射出来,将领头的那人射倒。那门颇为狭窄,每次只能有二人能并肩进去,但每进去二人,这二人便被逼退了回来,身上鲜淋淋地受了伤,剩下的人只好退到人群中。

    雪地上躺了一二十具尸体,大多是被箭矢射死。

    伍封看了一阵,小声道:“屋内的人少,若是弓箭射完,或是气力不继时,恐怕就麻烦了。”

    妙公主奇道:“屋外这些人为何不放火将人逼出来呢?”

    伍封笑道:“公主,如今下着大雪哩!寻常的火刀火石,怎打得着?”

    蒙猎自上次受伤后,一直躺了一两个月,此刻手痒起来,小声问道:“公子,我们要帮哪一边呢?”

    正在这时,便听有人对屋内喝道:“田盘,你还是乖乖出来吧,看着相国面上,我们就饶了你的姬妾从人之命。否则,到时候我们会一个不留。”

    伍封等人大吃了一惊,原来被围在这木屋中的竟是田恒的儿子田盘!

    便听里面有人笑道:“若是我乖乖地让你们杀了,我手下这些人你们怎会放过,定会杀人灭口吧?”这田盘声音爽朗,情势虽然危急,却丝毫不乱。

    屋外那人道:“哼,这一阵间你已射出了十八支箭,手中的箭恐怕没有几支了,若是我们冲了上去,看你还能顶多久。”

    田盘在屋内大笑道:“其实,我手上只剩下一支箭了,只不知你们谁要来送死,得此最后的采头。”他越这么说,屋外人反而不敢轻易上前了。

    屋外那人喝道:“既是如此,我们只好得罪了。”命令道:“砍几颗大树下来,给我撞倒这烂屋子!哼,若非天上下雪,我早就一把火将你们烧成灰了。”

    伍封见这木屋并不坚固,知道若是给大木一撞,必定会墙倒顶塌,屋内之人就算不给压死,也免不了会被这些人上去杀得干干净净。

    伍封皱眉道:“对方有二三百人,要救田盘殊不容易,得想个法子将敌人吓一吓,让他们不敢上来才好。”

    鲍宁和鲍兴对望了一眼,鲍兴挤眉弄眼道:“公子,小人有办法。”

    伍封大奇,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鲍兴道:“自然是学人叫了。那日在易关时,赵大小姐七八个人,不也是弄得象千军万马么?小人们走上前去胡说八道一阵,将对方吓一吓吧。”

    伍封点了点头。

    蒙猎道:“我也上去,以作掩护。”

    他们三人拔出了剑,悄悄上去。

    伍封对二女道:“今天刚好下雪,其余的猎物难找,不过,眼前有二三百只猎物,你们想不想试试箭法?”

    二女笑嘻嘻地拿出她们的连弩来,抓了一把箭,各寻佳处瞄准。

    伍封拿过自己那枝大神连弩,蹲在一颗大树后,搭上了箭。

    这时便听鲍宁道:“兴兄,我好像听到这里有人吵闹,怎又没见人?”

    鲍兴道:“如今风雪颇大,宁兄是否听错了呢?”

    两人装模做样地争执起来,故意将声音说得极响。

    伍封三人见对方也听到二人的声音,大见慌乱,那为首的做了个手势,有七八个人便向二鲍说话处缓缓走上来。

    忽听蒙猎喝道:“争拗什么?周围看看不就行了?万一真是有人我们没看见,将军的大队人马过来时看见了人,定会当我们这一哨人是饭桶,日后我们还有脸见人么?”

    二鲍答道:“是,司马。”

    那七八个吓了一跳,又悄悄退了回去。

    对方那为首的人也颇为张惶,伍封悄悄将箭对准他,“嗖”一声,箭疾飞出,那人还来不及闪躲,便被此箭射入了咽喉,倒地死去。

    对方见首领被射死,有人惊呼起来。

    伍封又连发两矢,射倒二人。

    妙公主和楚月儿手中的连弩箭也分别射了出去,二女箭法颇准,对方登时又有六人倒下。

    三人一箭一箭射出去,时间把握得颇好,一人的三枝箭射出去后,第二人才射下三枝箭,等到第三人的三枝箭射出去时,第一人的箭又搭在连弩上了。

    这连弩的威力果然奇大,每人射出三矢,对方已经倒下了九人后,早已乱成了一团。

    便听鲍宁大喝道:“儿郎们,给我冲上去!”

    鲍兴不知何时已绕到了林中另一面,大喝道:“快冲,快冲,别让他们抢了头功!”又听蒙猎大打呼哨,将树枝扯得极响。

    对方不知有多少人赶了来,心慌意乱之下,兼且群龙无首,开始四散奔逃。

    伍封三人又射了九枝箭,各自拔剑冲了上去,蒙猎和二鲍也从林中杀了出来。

    对方早已溃不成军,见四方都有人冲出来,哪有余暇分辩有多少人手?狼奔豕突般自顾自逃命。

    只听木屋内田盘大笑,持剑带人杀了出来。

    看来对方都是些乌合之众,被众人杀了若干人后,早已作鸟兽散,四下逃得无影无踪了。

    众人这才上前,与田盘见面。

    那田盘身材修长,生得颇瘦,眼中神光灼灼,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他见伍封等只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女子,大是愕然。

    楚月儿上前道:“盘少爷可受惊了。”

    田盘奇道:“月儿,怎会是你?”

    楚月儿将众人向田盘介绍后,田盘先向妙公主施了礼,对伍封道:“原来你就是封大夫,在下在王城雒邑也听到你的大名,据说连‘大漠之狼’也死在了你的剑下,是否确有其事?”

    伍封笑道:“只是一时的运气而已。”

    田盘仰天大笑,道:“好极了!在下正要找你算帐!”跨上前一步,手中剑“呼”地一声,向伍封劈了下来。

    众人见辛辛苦苦将他救了出来,这人不仅不领情,反而横施杀手,都吓了一跳。

    伍封大吃一惊,连忙后退,道:“右司马,你这是……”,话音未落,田盘又上前一步,剑往横削,向伍封腰间斩来,剑势颇为凌厉。

    伍封只好再退开一步。

    田盘喝一声,剑尖斜着上挑,向伍封胸前撩了上来。他一剑狠似一剑,剑法也越来越快。

    伍封叹了口气,只道自己责打他小舅子恒善之事,已被田盘知道了,是以要找他算帐。侧了侧身,重剑向田盘胸口刺去。

    田盘见他剑法凌厉,赞道:“好!”回剑向伍封剑上格去,“当”一声,田盘只觉臂上剧震,他怎及得上伍封的天生神力,双剑相撞,伍封的剑只是略略偏了偏,仍向他胸口刺来。

    田盘见格不开伍封这一剑,脸上变色,退后一步,却见伍封的剑尖仍指在自己胸口数寸处,显是他退一步时,伍封也跨上了一步,只是他未曾察觉而已。

    田盘大惊,连忙又退了两步,低头看时,伍封的剑尖还在自己胸口,心中骇然,再也退避不及,眼见要被这一剑刺穿胸口,伍封的剑却仍是停在其胸前,便未下刺。

    田盘摇了摇头,大笑道:“封大夫的剑术当真惊人,在下佩服!”将手中剑扔在地上。

    众人这才知道田盘原来是想试伍封的剑术。

    伍封将剑插回鞘中,道:“右司马只是想试剑,并未全力使出,也算不上胜负。”

    田盘笑道:“封大夫也未尽力哩!老实说,在下离开齐国之时,封大夫还是藉藉无名之辈,如今竟成了我齐国的第一剑手,在下颇有些不信,是以趁未深谈之际,不自量力地试一试封大夫的剑术,谁知封大夫这么随手一剑刺下来,在下连格带退也化解不了,实在惭愧得很!”

    田盘将随从人等从屋内叫出来,只见一个个身上带伤,仅余二十多人,田盘苦笑道:“我一行八十余人,甫入齐境,便觉有人尾随,结果便被人伏杀,被逼一直逃到此处,不料对方在此地又伏下了数百人,幸好这里有间木屋,用箭挡住了敌人,刚好射完了所有的箭,若非封大夫,恐怕免不了都要葬身此地了。”

    原来他先前口称只剩了一枝箭,其实连一枝箭也没有了。伍封暗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田盘手上连一枝箭也没有,仍把敌人吓住。”

    正说话间,一个小婢从屋内抢出来,道:“大少爷,四小姐身上的伤又流血了,怎也止不住,如何是好?”

    众人都吃了一惊,一起进去看时,见一个美貌少女正躺在地上,面色苍白,身上满是鲜血。

    田盘抢上前道:“燕儿,燕儿!”那少女低低应了一声。

    伍封见周围并无车仗,定是遇袭时丢失,忙吩咐鲍宁和鲍兴去将铜车赶过来。

    田盘本来一直镇定如恒,此刻脸上不自主显出张惶之色来,道:“唉,燕儿非要随在下去看王城景色,随我一起出使,不料遭此大难,若是有何不测,在下怎有面目去见家父?”说着说着,眼中淌下泪来。

    伍封见他们兄妹情深,安慰了几句,心道:“田燕儿是无恤兄未来的妻子,若是有何事故,无恤兄也不好受哩!”

    这时,二鲍已将铜车赶过来,伍封道:“救人要紧,先抱四小姐抬到车上去,月儿你陪着,先回城去,直接到华神医府上去,请他为四小姐治伤时,小兴儿去禀告相国。”回头对田盘道:“右司马看这样可好?”

    田盘点头道:“多谢多谢,这样最好了。在下放心不下,也一并跟去,这些人便烦封大夫替在下带进城吧!”

    铜车飞快去了,伍封扭头对妙公主道:“公主,你只好随我步行进城了。”与妙公主和蒙猎二人,收拾好连弩箭,带着这一众人等向临淄城走去。

    一路上,田盘的从人便说起遇伏之事。

    原来,他们一众从水路而来,在历下邑改行陆路时,总觉得有人尾随,行至阚城之时,夜宿驿馆,竟有人半夜放火烧馆,连阚城都大夫在救火时也不明不白死了。

    众人知道有人存心加害,是以兼程赶回,行直平陆附近遇到埋伏,幸好田盘精于用兵,田燕儿的剑术了得,杀出了重围,将辎车弃下阻住追兵,一路逃了过来,田燕儿便是在平陆中箭受伤。虽然田盘先后派了三人回临淄求援,却不见任何动静。

    谁知在这临淄城附近,居然又有埋伏,将众人迫入了林中,田燕儿带伤冲杀了一阵,以致伤口迸裂,流血不止。

    伍封听了,大是奇怪,道:“若是敌国之人,为何定要等到入了齐境才动手?”

    妙公主道:“设伏的多半是齐人,先前那首领的说话就是莱邑一带的口音。”

    蒙猎也道:“小人仔细看过那些尸体,他们的衣着、兵器全是齐国之物,应该不是敌人故意伪装的。”

    伍封皱眉道:“在齐国之内,谁与田盘这如许大仇,竟然多番设伏,非要置诸于死地不可?若是事败,那可是诛灭三族之罪哩!”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城中走着,忽急对方一彪车马驰了过来,为首的是田盘的妻子恒素。

    车马到了近前,却见二鲍也驾着铜车,载着楚月儿夹在大队中间。

    恒素下了车,施礼道:“封大夫,妾身奉了相国之命,来接你和公主进城。相国说了,为了救四妹,竟使得公主和封大夫玉趾沾泥,十分过意不去。”

    伍封问道:“四小姐的伤势无甚大碍吧?”

    恒素道:“幸亏有封大夫的铜车,才及时赶到了华神医府上。华神医说,箭尖上有夷人毒药,若是再晚得半柱香时间,恐怕神仙也难救了。”

    伍封吃了一惊,扭头问一众伤者:“箭上竟然有毒?你们还有谁中箭了的?”

    有人答道:“中箭的人都死了,怪不得有的人只是伤了胳膀,居然也会死了。”

    妙公主奇道:“嘿,其余中箭的人都死了,四小姐却支持了这么久,看来是皇天保佑哩!”

    楚月儿随铜车到了近前,道:“华神医说,幸好四小姐身上还有其余的剑伤,这么不住地流血,反而将毒性减弱了。”

    伍封与妙公主上了铜车,又把蒙猎叫上车,其余人等,均有恒素安置上车,向城中驰去。

    恒素扭过头来,对伍封道:“封大夫,多谢你救了外子和四妹之命。”

    伍封摇手道:“不干在下的事,若不是公主突发奇想,要到牛山上来打猎,怎可能察出异情,刚好撞上右司马和四小姐?”

    恒素又谢过了妙公主和楚月儿,并道:“若非蒙先生的慧眼,也难找到凶手哩!相国刚才还说,幸好封大夫救了蒙先生之命!那日蒙先生若是真被小政杀了,不仅今日外子和四妹难逃大难,颜不疑要加害赵氏父子的奸谋恐怕也得逞了。”

    伍封也赞道:“蒙兄这些时日来,确是立了大功。”

    入了城,伍封知道相国府上下定有一派时间忙,也不必去打搅,便与恒素告辞,自回封府。

    路上楚月儿道:“公子,我将你打恒善的事告诉了田盘,你猜他怎么说?”

    妙公主道:“他是否对封哥哥很生气呢?”

    楚月儿抿嘴笑道:“田盘反而大赞公子打得好哩!他说:‘小善太不成器,我早想重重打他一顿,好让他收敛行止,免得日后闯出大祸来!这家伙每日在外胡作非为,有损我们田氏一族在齐民中的声誉。’”

    伍封笑道:“原来田盘是这样的人,看来今日没有救错他。”

    楚月儿又道:“他还说,恒夫人甚得相国器重,但在相国府中总是不能抬头做人,连他也没甚面子,全是因这恒善所累。”

    蒙猎接口道:“这倒也是。小人任巡城司马时,好多桩丑事都与恒善拉得上干系,好在事情不大,被军中押下来不了了之。”

    伍封忽想起一事,担心道:“月儿,你有没有说你眼下是我的人?别搞得明日田盘找我索要,到时候只好跟他大打出手了。”

    楚月儿脸色微红,小声道:“这事我怎好说呢?”

    便听鲍兴那家伙大声道:“嘿,公子尽管放心,小人先前听恒夫人与田盘咕咕咙咙说了好一阵,也说了月儿姑娘的事,是以田盘才让我们将月儿姑娘送回来,不好意思让她也跟着忙乎。”

    他停了一下,又道:“小人还听田盘说,月儿姑娘与公子成亲时,他们还要备一份嫁妆哩!”

    妙公主失声笑道:“咦,这家伙居然学会了偷听人说话!”

    鲍兴笑道:“不是小人有意偷听,只是语声传入了耳,总不至于像吃错了东西,能吐了出去吧?”

    午饭之后,伍封和二女带了两份礼物,到相国府看望田燕儿。只因田燕儿伤势颇重,迁回相府后,连华神医也跟着搬了去,暂住相府之中。

    伍封到相府时,其余各豪门巨富纷拥而至,甚至连临淄城中的很多百姓也在门口讯问,多多少少送些礼物,可见田氏一族在齐国的确是颇得民心。

    田盘与恒素二人上下忙碌接待,不论是士官还是寻常百姓,都甚是热情。

    因为访客太多,伍封也未敢与田盘夫妇多谈,只是循例问了几句,妙公主自然代表国君说了些关怀的话,三人也未停多久便出了相府,伍封先将妙公主送回了宫,才与楚月儿回到府中。

    经到后院矮墙前的练武场时,见赵悦和蒙猎正教三十六剑姬练习联手合技之法,那四名燕女也跟她们一起练剑,众人练得甚是认真。

    赵悦和蒙猎见伍封与楚月儿过来,命众女自行练习,走了上前。

    伍封看众女的练法比赵蒙二人那日在济水大船上又有些不同,奇道:“这种剑术好似又有所改进了。”

    蒙猎道:“这都是赵兄的功劳了。小人伤了这么些天,赵兄一边照顾我,一边研究这种剑术,再加上那日在船上得过公子的指点,剑术提高了不少。”

    赵悦道:“公主命小人二人训练剑姬,小人怎能不多动脑筋呢?这些剑姬所练的剑法,任两人在一起也可,三人、四人也可,均不限人数,三十六人一齐试用,威力更是是可观。那日在城濮时,六剑姬便按公子所授的兵法,将桓魋手下的六名精壮士兵打得大败。如今这三十六人用此兵法剑术,恐怕敌得过百人合攻哩!”

    伍封见众剑姬练剑甚有法度,赞道:“嘿,想不到赵兄在练兵方面颇有些门道哩!”

    赵悦惭愧道:“小人与蒙兄一起入府,蒙兄连立大功,小人却毫无建树,惭愧得紧,幸好在军中有些日子,识得一点点练兵之道。”

    蒙猎笑道:“赵兄太谦了,恐怕赵兄的拿手本领还未使出来吧?”

    伍封大感兴趣,问道:“赵兄还有什么本领?”

    赵悦笑道:“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本事,只是会养鸽子。这种鸽子养熟了,可以飞到一两千里外寻人,每个时辰可飞三百里,然后还可以飞回来。据说孔子的女婿公冶长能听懂鸟兽之语,当年他被人冤枉坐牢,在狱中想出来的。孔子任鲁国的大司寇时,曾想将此法用于军中来传递消息,可惜后来辞官,便没有做下去。当年孔子到齐国时,小人与公冶长有些交情,他便教了小人这种信鸽的训养秘法。”

    楚月儿讶然道:“那日在鲁国与公子见过公冶先生,原来他有如此异能,若早知道,月儿非要向公冶先生求教不可。”

    伍封沉吟道:“大军在数百里外与人交战,的确有些消息不通,若有这种信鸽,那便太好了。”

    楚月儿道:“就算不用在军中,平时也可以用哩!若是从伍堡传个消息来,岂非只要一盏茶的时间?”

    伍封忙道:“赵兄,你这本事太有用了,从明日开始,你便选十人做你的助手,开始训养信鸽,训练剑姬便由蒙兄多费些心思。二位如要用到金贝,尽管向小傲去取。”

    赵悦大喜,道:“公子既然这么说,小人便立即开始去做。不瞒公子说,小人在军中时,曾向田逆说过几次养鸽的事,田逆都不与理会,后来还说:‘畜生怎靠得住?’将小人大骂了一顿,弄得小人甚是气沮。”

    楚月儿好奇问道:“公冶先生真能听懂鸟兽之语?”

    赵悦道:“小人听人说,公冶长幼居山中,家中十分贫寒,父母又多病,十一二岁上便要侍养父母,或是他孝义动天吧,有一日他忽听屋前树上的鸟对他叫:‘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虎驮羊,尔食肉,我食肠,当亟取之勿彷徨。’连公冶长自己也骇了一跳,不知如何能听懂鸟语,便真到对山上去,果然见有一只羊被虎咬死,藏于草中,便拿回家洗剥干净,肉留下孝敬父母,将羊肠便挂在树上,果然那鸟带了一大群鸟来吃肠。每过数日,便有鸟来报讯,如此维生。”

    楚月儿目瞪口呆道:“这可真是件奇事。”

    赵悦又道:“后来有一天,丢羊的人找到公冶长,说他偷羊而食,送到官府。官府不信公冶长能懂鸟语,乃押于囹圄,公冶长在圄中闻鸟语,得知齐将伐鲁,派人告诉鲁君,鲁国因此有备而胜。鲁君便将公冶长放了,后来公冶长投身孔子门下,成为七十二贤人之一,向孔子求亲,世人有说公冶长曾入囹圄,劝孔子不要嫁女给他。孔子说公冶长虽入圄中,却非其罪,仍将女儿嫁给了他。”

    伍封大奇道:“可惜早未听赵兄说过此事,否则,上次与月儿拜见孔子时,定向公冶先生问一问。”

    赵悦道:“小人也问过他,公冶长大笑道:‘哪有此事?人有人性,禽兽有禽兽之性,在下只不过稍懂些禽兽的生活习性而已。’他虽然这么说,小人却相信他真懂禽兽之语,否则,怎想得出训养鸽子以为信使的方法?”

    说了一阵,伍封见众女练得甚是认真,心道:“这三十六名剑姬是渠公怕我闲闷之事,无以消遣,才替我买了来,不料经九师父和楚姬略略调教之后,竟堪大用。”

    他走到场中,笑道:“你们练得辛苦,不如休息一阵再练吧。嘿,据说商王武丁有个妃子名叫妇好,曾练有一支女兵,天下闻名,此后女子再不见于战阵,若是你们能成为一支能干的女兵,说不定后世会大加仿效哩!”

    众女见伍封对她们如此器重,一个个十分兴奋。

    楚月儿道:“我看她们毕竟力弱,练剑固然要紧,若都能学会用连弩,恐怕会更有用处。”

    伍封点头道:“月儿说得不错,其实她们比起男兵来,另一些用处,至少别人不会对她们多加提防,不小心之下,很容易吃她们的亏。”对蒙猎道:“蒙兄,一阵间你去找小傲,让他将城中的良匠招十数个来,便拿公主的连弩去仿制一大批出来,交给她们练习。”

    蒙猎答应。

    众女先前随伍封到牛山打猎,见过连弩箭的威力,心中颇有些想学,听伍封这么说,高高兴兴地闹成一团。众剑姬本是些歌姬,练习歌舞以此娱人,若被人看中,不免送来送去,生活极是无奈,如今竟被视若男儿,与以大事,自然觉得精神振奋之极。

    伍封心道:“听说田燕儿的剑术还在田盘之上,春雨四人得她传过剑术,想来也还过得去。”将四女叫上来,道:“田四小姐教你们的剑术,好不好试出来让我瞧瞧?”

    春雨四女大喜,站在场中使出了剑法。

    在伍封和楚月儿的眼中,四女的剑法自然算不了什么,但其剑法中另有一种轻盈飘逸之处,虽不及董门剑法诡异多变,却是身法灵动,剑术中多有巧思。

    待四女使完了剑,赵悦道:“这四女的剑法,虽然没见打斗经验,其实不比随我们去过城濮的六剑姬差!”

    蒙猎道:“她们的剑法是田四小姐教的,四小姐名叫燕儿,剑术也果然是身法轻巧灵动。”

    伍封笑道:“月儿好好将她们调教调教,日后恐怕大有用处。”

    又聊了一会,伍封才与楚月儿回到后院的大屋之中,众人都知道他每日洗浴的习惯,以致连楚月儿染上此习,早有下人在屋中烧了四五个大火盆,令室中春意昂然。

    楚月儿命人打来热水,倒入后室的浴池之中,侍候伍封洗浴。

    伍封眼珠转了转,笑道:“月儿,不如你先洗浴,我略略休息一阵再来。”

    楚月儿侧头看了他老半天,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便点头答应,自己到后室洗浴,岂知才入水中,伍封突然从门外探头进来,笑道:“月儿,好不好‘鸳鸯戏水’呢?”

    楚月儿惊呼一声,缩进水中。

    伍封知道楚月儿虽是温柔可人,却极为守礼,不到成亲那天,怕是难以染指,也不敢唐突佳人,大笑走开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