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南海北


本站公告

    199×年×月10日星期二晴

    内蒙的天空真蓝啊,就像被洗过一样,毫无杂质,偶尔有片片白云悠闲飘过。夏天的阳光大都是没有任何遮挡就洒了下来,有的是金色的,有的甚至是彩色的,但就算被这样的热度灼伤,也让人感觉到幸福。数不清的牛羊星罗棋布地散在草原上,还有不时从车旁飞奔而过的骏马。牧民优美的蒙古长调就在不远处隐约回响着……在这里,一向喜欢飞逝而去的时间似乎也留恋着这份单纯与宁静,缓慢得近乎凝固,没有烦恼也没有欲望。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让人有种心胸开阔的感觉,我真的很想大声吼叫,骑着战马迎风奔驰……

    这就是我对草原的第一印象,一切都像歌里唱的那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叶记者,你把我的家乡描写得真美!”说这话的是边防卫生站的一个小护士,她正低头翻看着叶想的采访手记,一条红纱巾缠绕在脖子上,俊俏的脸庞因为长年的日光照射而显得黝黑,腮帮子上两团经年不褪的红色,正是在草原上长年生活留下的痕迹。“乌云,你的家乡本来就很美啊!”叶想闻言一笑。

    乌云听了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递上一个军用水壶,“给,喝点儿奶茶吧。”“谢谢。”叶想接了过来啜饮着。刚到草原的时候,叶想根本就喝不下去这玩意儿,总觉得奶茶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入口的感觉也很油腻,跟豆汁似的让人难以下咽。但是喝习惯了反而觉得口味独特,而且它所提供的能量,也是其他饮料所不能比的。

    叶想喝着奶茶,感受着拂面而过的微风,忍不住闭上了眼。新鲜的空气带着青草的味道飘进鼻腔,胸腔里仿佛都是甜的,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现在是内蒙草原最好的季节,这也是叶想进入军报之前最后一次采访实习。她在这里已经停留快一个月了,她走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哨卡,主要采访的就是那些不畏艰辛地守卫着祖国漫长边境线的普通边防军人。

    转眼三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叶同学已是大四的学生,已经毕业分配了。这几年的寒暑假,她基本就没在家里待过。没办法,作为见习的学生,当然得去最艰苦的地方才能得到锻炼,至于那些大演习、大场面,自然有大记者们去负责。所以不论是火热的吐鲁番,还是清澈的南海,或是只有三个人驻守的道班,又或是不用二十分钟就能走一圈的海岛,叶想的足迹已经遍布天南海北。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能够重新来过实现自己曾经的梦想都是一种奢望,叶想却意外有了这样的机会,所以她分外珍惜,事事全力以赴。军报的几位主管领导对她也很欣赏,因为叶想肯吃苦又没花架子,深入基层之后,都能跟官兵们相处愉快。刚开始只说些套话的士兵们到后来都愿意跟她说些心里话,所以写出来的文章含金量自然低不了。

    叶想本身的文笔就不错,之前写小说写博客也是种锻炼,又经历了21世纪的新潮文化思想洗礼,因此视角、笔锋清新幽默,有时让人会心一笑,有时又会让人深思,是属于“敢下笔”的那种记者。不像有些记者稿子写多了自然就教条主义,写来写去就是那些一二三四的套路,让人一看不是觉得假,就是没新意。

    叶想虽然写的都是些日常训练生活中的小事,但是特别能体现部队战士的特色。所谓见微知著,首长们通过这些小事情,反而对这个部队有了更深刻和直观的印象,倒是那些千篇一律的表扬稿看多了,却没什么感觉了,过目即忘。

    因此,稿件连续发表又受到热烈欢迎之后,叶同学在军报系统也算是小小地出名了。不少大首长都知道了有个小叶记者写的稿子很别致,说实话写实事还让人爱看。到了后来,甚至有人点名要叶想去××部队好好儿“炒作”一番,以期首长们看了报道之后能印象深刻。

    经过这几年天南海北地走,亲身体验了官兵们的艰苦与坚持,叶想真正地热爱上了这份工作,也爱上了那身军装。因此,我们叶大师长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叶想在毕业之前选择入伍,留在军报工作,虽然是文职,可她也知足了。顺带一提,叶同学所有的报道,叶师长都保留了下来,有空就看看,然后没事儿偷着乐。

    跟官兵们接触得多了以后,叶想以前对部队的看法也渐渐发生了改变。部队确实存在某些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士兵们大都是热情、真诚、勇敢、不畏艰难的,很多军官也是有着远大志向才留在了部队。如果有一天需要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祖国和人民,相信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冲在最前面。部队的生活相对简单,可他们对于胜利的渴望、对集体的热爱和对荣誉的维护,是任何一个群体都无法比拟的。叶想采访过不少部队,她很好笑地发现:军种不同的自然谁也不服谁,要比谁是第一;等军种一样了可部队不同的也要比;同一部队不同连队的要比;同一连队不同班的还要比。总之应了那句老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是骡子是马,比比看!但是刚才的顺序只要一倒过来,你就看吧,要多团结有多团结,绝对一致对外,扁你没商量!

    记得有一次去采访一个海岛边防,正好一个陆军团也在那边进行海训、海军配合,训练结束时海陆一家大联欢,叶想应邀参加。大家喝得正高兴,不知怎的就争论起来,到底是海军重要,还是陆军厉害。一个步兵就说,你们那军舰再厉害也上不了岸,最后决定胜利的还是我们陆军;另一个海军志愿兵立刻反唇相讥,你们这些在浴池里泡澡都要穿救生衣的步兵,怎么会明白咱海军的厉害!

    两边越吵越厉害,原本只是小兵们掐,后来基层军官也按捺不住地上阵了,吵架内容自然也上了一个档次。军官们的军校可不是白上的,开始全方位立体化地争论彼此的重要性,上头老大们虽然还在笑眯眯地互相劝酒假装不知道,可谁的耳朵都竖着,心说你要给老子吵输了,看回头怎么收拾你!

    第二天分别时,昨晚还吵得恨不能互相拿八一杠拼命的海陆两家,又亲如兄弟难舍难分了。这算是部队的一大特色吧,吵归吵、打归打,可没人记仇。有人说过,战友情是能超越亲情、爱情、友情的一种很特别的情感,尤其是那些战场上一起滚过来的,那就是全心信赖、生死相依。叶想跟部队接触得越多,这种感触就越深。

    耳边传来了乌云的轻声哼唱,叶想睁眼看去,她正在不远处自得其乐地采摘野花。自己跟乌云相识是缘于一次随队巡逻。在内蒙,采访的不少哨所都是骑马巡逻的,因为很多地方汽车上不去,光靠两条腿那巡逻就不是半天或一天能回来的了,叶同学也只好入乡随俗。结果她战战兢兢地骑了半天,翻山过坎儿啥事儿没有,路上一个蒙古族的战士还唱了首长调给她听,此情此景,让她不免有点儿飘飘然。

    等巡逻结束回了营房,官兵们都夸她第一次骑马就这么好,真厉害!叶想咧着嘴还挺高兴,笑说:“看来我还有点儿骑马的天赋啊,哈哈。”这俗话说“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下马时忘乎所以的叶同学,也学着战士们的样子一个鹞子翻身,就听她一声尖叫趴在了地上——把脚给崴了。

    呼啦一下围过来的官兵们哭笑不得,赶紧叫来卫生兵给她检查。鞋袜一脱,叶想脚脖子肿得老高,看着挺吓人的。卫生兵刚给治了两下,她惨叫了半声,虽说剩下的半声强咽回去了,可这卫生兵却吓得说什么也不敢动手了。他哆哆嗦嗦地跟连长指导员说:“俺干不了!这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又是上级机关来的,不是咱们哨卡那些糙老爷们儿,要是一个弄不好,俺这身军装还穿不穿啊!”

    连长他们一想也对,就赶紧打电话给卫生所求援,这北京来的大记者可不能有事儿,还是请军医来看看吧。那个医生大叔来得挺快,动作也麻利,检查了一番之后三下五除二就给叶想弄好了,还有心思调侃她,“听说你骑马挺有天赋啊。”叶想唯有苦笑,“是啊,是啊,不过可惜只有骑马的天赋却没下马的天赋。”她话音未落,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跟来的那个小护士笑声特别清脆好听,那就是乌云。

    “乌云,你像这样等他有多长时间了?”叶想好奇地问。“两年十个月零八天!”乌云回答得毫不犹豫。她脸上有着些微羞涩,可更多的却是骄傲和自豪,少数民族的女孩儿对于爱情都是火热而毫不遮掩的。

    乌云是为了给叶同学这个“大人物”做医疗保障才特意留下来的,两个年纪相差无几、性格却同样开朗的女孩儿很快就熟悉了起来,乌云上过卫校,汉语讲得还不错。

    乌云曾十分好奇地问了一大堆问题,譬如长城真的有那么长吗?你亲眼看过升旗吗?天安门广场到底有多大?大学生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胡同儿是个什么概念?还有电视里说北京人打招呼喜欢说“吃了吗”,难道北京人一天到晚都在吃?最后这个问题着实让叶同学汗了一把。

    当然叶想也获益匪浅,除了知道了一些蒙古当地的风土人物之外,还知道了蒙古人没有姓氏,姓名多来于自然和日常生活。譬如说乌云在蒙语里的意思是智慧,而那个演员斯琴高娃的名字就是聪颖美丽。

    后来叶想发现连队里的官兵们都很喜欢这个活泼的女孩儿,甚至带着一种敬爱。等接触多了,叶想才知道了其中的缘由,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故事。乌云与叶想同岁,可她很早就有个未婚夫了,少数民族因为政策和习俗结婚都比较早,女孩儿很少有到了乌云这个年纪还没出嫁的,可因为她未婚夫也是军人,工作忙碌,军规森严,不要说结婚,就是见一面都很难。

    后来乌云的未婚夫调去押运军队的物资,列车正好从乌云所在部队的防区经过,但是部队押运人员安排都是保密的,虽然她大概知道有几个车次,却并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究竟在哪趟列车上。可执著的乌云一有空就徒步走上一个小时,来到列车经过的地方,只要有火车开过来,她就挥舞着未婚夫送她的那条红色纱巾,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虽然飞快经过的列车让她根本看不清车上到底有什么人,但她却坚信如果未婚夫经过这里一定看得见她。结果有一天未婚夫给她打电话说,他真的看到她了,还有那条鲜红的纱巾。当时他因为看守物资不能做任何表示,可他哭了,跟他一起执行任务的战友也都哭了。

    乌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特别温柔,也特别平常,仿佛她做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叶想却忍不住想,这才是真正的浪漫吧,简单而坚持。后来慢慢地,押运兵们还有防区里的边防军们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女孩儿,挥舞着那条美丽的红纱巾,坚守着对军人的一份爱。

    乌云的举动不仅温暖了她的未婚夫,也温暖了很多从未见过面却同样艰苦战斗在第一线的官兵们。

    好在浪漫的坚持也有一个美好的结尾,乌云很快就要结婚了,她的心上人终于要来迎娶她了。而且因为领导们知道了这个美好的故事,特批让乌云从部队卫生所的临时工变成了正式工,让这两个有情人可以长相厮守又无后顾之忧。

    今天乌云又一次来铁道边守候她的爱人,过两天就要回京的叶想主动要求跟来,想要亲自体验一下,她准备写一篇报道,就叫《守候在铁道边的红色》。

    “呜——”这时一阵汽笛声从远处响起,乌云轻快地跑了起来,“来了,来了!”没一会儿,火车呼啸而过,叶想没有红纱巾,却跟乌云一样,在列车经过的时候,拼命地挥舞着手臂,只为了给那些工作艰苦的押运兵们带来一些活力。

    列车很快地消失在视线里,“我什么也没看清……”叶想喃喃地说了一句。乌云咯咯一笑,“那么快当然看不清,不过没关系,他们看得见咱们就行。”叶同学一想也对,干了这件有意义的事情之后,两人心里都觉得挺满足的,一路说笑着往回走。

    刚走到一半,就听见不远处嗒嗒一阵马蹄声传来,叶想抬头一看,两个兵四匹马,转眼就到了跟前。马还没站住,两个兵就利索地飞身而下。叶想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现在有点儿下马后遗症,一看人“鹞子翻身”就觉得自己脚脖子疼。

    “叶记者,乌云护士!”打头的老志愿兵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胡班长,小黄,你们怎么来了?”叶想微笑着迎了过去。两个兵一个立正,“报告,今天团里来车了,正好你可以搭车回团部,明天就能坐火车回北京了!指导员让我们来接你回去。”“真的?”叶想有点儿惊喜,在他们的帮助下上了马。

    “是啊,叶记者想家了吧?”战士小黄笑嘻嘻地说。叶想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可不是,都俩月没见过爸妈了。”“俺都一年多没见过爹娘了。”小黄小声嘀咕了一句,笑容也没了。

    叶想不免后悔提起了“父母”两个字,当兵的最惦念的就是家人。看见叶想自责的表情,胡班长一瞪眼,“你在那儿瞎叨叨个啥,要当兵就得吃这个苦!新兵蛋子!”说完一声呼啸,马儿们开始奔跑。

    “叶记者,这些天辛苦你了,欢迎再来!”“叶记者,一路平安!”“叶记者,别忘了我们!”“出了报纸,可一定要给我们一份啊!”连队的官兵们追着启动的汽车使劲挥手。叶想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边挥手边大声喊:“再见!我会的!大家保重!乌云,给我写信!”

    每次离开采访地,叶想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送别,官兵们毫无杂质的热情和留恋,总让她眼眶酸酸的。

    营房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叶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了回去。看着她的红眼圈,开车的老志愿兵和他的新兵徒弟都了解地笑了。叶想一吸鼻子,也冲他们一笑。等车子开了三十分钟之后,原本都没胆子正眼看叶想的小徒弟,也敢偶尔在老志愿兵和叶想的闲聊中插一句了。老兵耿直,小兵活泼,三个人聊得挺开心。

    按小兵的说法,今天分配他们的车来接叶想,把其他车组给羡慕坏了。叶想明白,这些兵常年跑在内蒙广阔的草原上,再美的景色看得多了,也只剩下了寂寞。这地方除了当地居民和卫生站,基本就看不见个女的,更别说叶同学这个级别的美女了,所以只要是力所能及,叶想就尽量跟他们多聊一些,哪怕都是些废话。

    “哎,李班长,你们不是说后天才能来嘛,怎么提前了?”聊天间隙,叶想随意地问了一句。老志愿兵还没说话,那个小徒弟抢着说:“我们送张少爷回哨卡!”“张少爷?”叶想问。老志愿兵瞪了小兵一眼,“你个臭小子,胡扯个啥,是张副连长!那外号是你叫的?”

    叶想一听就知道里面有些弯弯绕,耿直的老志愿兵虽然骂了徒弟,可显然他对那个什么张副连长也不感冒。前前后后这么一说,叶同学就明白了,那个张副连长又是个有后台的人,别看军事素质不咋地,可当兵的时候就仗着自己有个啥首长亲戚,生生把别人提干的名额给占了。结果那个军事素质优秀的班长到期只能复原返乡,在地里辛苦刨食过下半辈子。

    “张少爷”嫌哨卡艰苦,经常找借口请假,而且一休就超期,要是赶上个演习,他肯定去泡病假而不肯受那个苦。他乡下的老婆也经常跑来团里,按说连职一年就一个月的探亲假,可他老婆一住下就不走了,吃的用的都从部队拿不说,连自己的贴身衣物也让小兵给洗。

    最后老志愿兵说,上头怎么考核他咱不知道,可在咱这些兵心里对他可都是有杆秤的。“训练不发言,总结不发言,一到演习扁桃体就发炎;成绩不突出,政绩不突出,遇上巡逻就腰间盘突出!”

    “哈哈!”听到这里,叶想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战士们大多没什么文化,但他们自己编的顺口溜特别有意思,而且通常都是直指要害的。

    看见叶想大笑,聊开了的老志愿兵突然想起眼前这位是记者,回头别因为自己这顺嘴一说,人家再给报道了,那团里这些年辛辛苦苦的成绩可就都白干了,团长政委非生吃了自己不可。“好了,咱别说这个了。其实我们团是很优秀的,那个张连副就一个,其他的基层军官们还是很好的,真的!”

    经过这几年上山下海的锻炼,叶同学察言观色的本领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也很了解军报报道对基层部队的重要性,一看老志愿兵的脸色就明白了。“老班长,放心,瑕不掩瑜,我们看中的是集体的成绩,而不是某个人的成绩!个别的缺点不能掩盖整体的优点嘛!”叶想微笑着说。老志愿兵立刻松了口气,虽然那什么鱼自己没听懂,但是叶想的意思他明白了。

    第二天,政委代表没在家的团长,率领边防团常委们恭送叶大记者出门,人人都是笑容满面,依依不舍。

    如果没当过兵,是根本体会不到上级机关对于基层部队的影响力,哪怕你在机关就是个军务股的小少尉,只要是下来团里工作或检查,团长他们这些上校中校也得客客气气的。没办法,人家官再小,那也是在首长身边工作的,根本得罪不起,除非你不想在部队干了。

    其实叶想在边防哨卡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当然叶同学自己不知道被人“监视”了。通过下面部队的反馈,团长和政委都觉得这回运气不错,叶想不喝酒不抽烟不吃请,认真工作,看来这个叶记者果然名不虚传。只要叶想实事求是地报道,再写得精彩点儿,那么团里的成绩上级首长很快就会看到,因此团首长们送别叶想的时候,也少了些套话,多了些真诚。

    政治部主任亲自送叶想上了火车,等火车开了之后,叶想才发现自己的行李里多了一个网兜,都是些当地的土特产,好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也不算犯纪律。团里特地给订的卧铺票,而且是下铺,绝对团首长待遇。

    本来叶想拿了本书看,结果旁边的铺位有几个年轻人在打扑克,输了的弹脑门,热闹得都快开了锅,叶想也看不下去了,就坐在那儿看风景顺便胡思乱想。算一算,自己离京的时候林晃正在全训,电话都找不到人,就前天通话了五分钟,说了一下自己的归期。

    这两年彼此间的感情越发稳定,叶妈妈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林家父女更不用说,林政委拿叶想当亲闺女似的。只有叶师长还时不时给个脸色看(当然是林晃来家里的时候,公私分明嘛),可惜寡不敌众,也只能认命了。

    叶妈妈以过来人的身份跟叶想说:“别跟你爸当真,哪怕是个将军呢,只要来打他女儿的主意,他也看不顺眼。你从小就跟他不亲近,好不容易父女感情培养出来了,这还没两三年呢,你又要嫁人了。说白了,他是舍不得也有点儿嫉妒。不能对你怎么样,只能拿小林撒气了。这男人啊,不论多大岁数,骨子里都有点儿孩子气!而女人此时就得宽容和担待,这样家庭生活才会幸福。”叶想受教地点点头。

    可不管感情再怎么火热,林晃毕竟是个现役军人,叶想也在上学,两个人平时根本见不到面,只能通过电话和信件联系。寒暑假的时候,林晃也曾想过接她去军营住两天,他的战友和手下的兵都想见见闻名已久的嫂子,但是报社总是有任务,所以叶想一直也没去成。

    林晃倒是很理解也挺支持叶想的工作,可叶想也有些话没法跟他说或者没必要说明。自从明白彼此间的感情之后,叶想基本上在林晃跟前就不提孙国辉了,不想去部队也有这个原因。林晃也调入了英雄团,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容易碰到。

    可有些消息还是七拐八绕地传到她耳中,譬如说这两年给孙国辉介绍对象的不少,可他见都不见,连某参谋长的小姨子都给回了,气得团长大骂了他一顿。其实团长是真心欣赏他这位手下爱将,自然希望他有个好媳妇。再譬如说,好像有个漂亮姑娘不时地来找他,好像还是个高干子女什么的…….

    “哎哟!”一惨叫声打断了叶想的思绪,“×,你小子轻点儿,脑门都快被你弹破了!”隔壁一个粗嗓门抱怨着。叶想忍不住笑了出来,这话好像林大公子也说过。记得刚跟林晃确定关系那年,寒假从南方海岛采访回来,他特地请了假跑来家里,又帮收拾行李又做饭地伺候着。等叶大小姐吃饱喝足摊在沙发上打嗝儿时,林晃同志特郑重地提议,按照程序,咱们是不是该亲热一下了?

    叶同学拿乔地严词拒绝,说是吃饱之后不宜做些促进血液运行的事,有伤身体。他又提出个建议,那咱俩打牌吧,谁输了谁被弹脑门。叶想嫌疼不干。

    林晃等的就是这句话,就说:“那这样,我赢了,你就让我亲一下。哎,别瞪眼,你这个女同志思想有问题啊,我说的是亲脸,你想亲嘴我还不干呢!要是你赢了,你就狠狠地弹我脑门如何?有仇报仇,机会难得啊!”

    叶想一琢磨反正这家伙不达目的不罢休,再说自己也不是不想那啥一下,就顺水推舟,洗牌,开打。刚开始吧,叶同学连赢三把,把某狐狸的脑门弹得是噼啪作响,林晃则龇牙咧嘴地说“脑门肯定破了”、“最毒妇人心”什么的。叶想正洋洋自得呢,转眼间就风云突变、乾坤倒转,她输得连北都找不着了。

    林狐狸一展身手,藏牌,偷牌,换牌,种种作弊手段使得是风生水起,亲得是心花怒放。然后,叶师长就回家了。

    听见门响,叶同学冲过去叫爸。叶师长看见一个月没在家的女儿回来了,心里特高兴,正要慈祥温情一把,眼角余光看见了站得笔直的林晃,嘴角立刻又耷拉下来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从心眼里接受某个事实,一眼扫到了沙发上的扑克牌,就随口问了句:“你们玩牌呢?”“嗯!我老输,就刚开始赢了三把,弹了他脑门三下!”叶想有点儿撒娇似的抱怨。

    林晃微笑不语,叶师长开始护犊子,“他也弹你的了?”“那倒没有……”叶同学脸红了,有点儿做贼心虚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叶大师长立刻明白了,部队里打牌那些个伎俩他再清楚不过,这个臭小子又来占女儿便宜!

    “爸帮你报仇好不好啊?”叶师长特慈爱地问女儿。脑筋不拐弯的叶想傻乎乎地笑,“那敢情好!”林晃则暗叫糟糕。

    “林晃!”“到!”林晃一个立正。“你过来陪我玩几把,输赢也照你们的规矩办!”叶师长脱了外套,一卷袖子开始洗牌,林晃苦笑着坐在了沙发上。

    按规矩办?叶同学这会儿才发觉事情有点儿不对头。林晃赢了不可能去亲叶师长吧,要是弹脑门……叶想一咧嘴,借他八个胆儿他也不敢,叶师长摆明了是要“公报私仇”啊!

    叶想又想笑又有点儿着急,不知道叶师长打算怎么收拾林晃,只能看着两个大小男人各自心怀鬼胎地出牌。如果说之前林晃玩花样还藏着掖着,叶师长则不愧是个铁血汉子,做贼都做得光明正大。叶想看得是目瞪口呆,心说这还叫玩牌吗,你这不是明抢吗?

    林晃心里叫苦不迭,他原本的打算是要想办法赢叶师长的,反正赢了之后,自己把弹脑门改成握手就是了,他一首长又是长辈也不好计较什么。可叶师长来这么一手,摆明车马是要治自己,而且是从未来岳父的角度下手,自己只有认打的份儿了。就这样没一会儿,林晃输了个干净。

    叶师长打了个哈哈,神清气爽地说:“小子,愿赌服输,来吧!”他边说边活动手指,还在嘴边哈了口气。林晃低头闭眼一咬牙,体内真气循环三十六周天最后都去了脑门,心说只要你弹不死我,我还得把你女儿娶回家!叶想都傻了,看叶大师长那架势哪是弹脑门,分明就是一阳指!打算在林晃脑门上开个洞。

    正不知该如何阻止叶师长行凶的当口,正义的使者下班回家了,叶妈妈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始末,自己老公打什么主意她还不知道?她哭笑不得地瞪了一眼叶师长,然后强制他去厨房给自己帮忙。没一会儿,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叶妈妈的低声训斥:“您贵庚啊?跟孩子还玩真的?”

    林晃这才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也纳闷:为什么自己一跟叶想起腻就总被她老子抓个正着?

    看着林晃郁闷的表情,叶想埋头在沙发里笑得直哆嗦,男人果然都是孩子。

    就因为这一下没弹成又被老婆骂,老叶同志心里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一有人找他玩牌他就想起这件事儿,然后就翻脸。最后弄得别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俩字,军部的群众们背后纷纷猜测,玩牌怎么就成了叶副军长不能说的秘密?

    想到这儿,叶想小声地笑了出来。自己花钱买了两瓶草原白,听乌云说这酒劲很大但很醇,老叶同志应该会喜欢。虽然两年前叶师长就调到军部任副军长去了,可平时聊天开玩笑,叶想还是称他为叶大师长。之前英雄团的郭团长升任副师长,林政委也在师政委的位子上干得有声有色。

    一路就这么哐当了过来,好在火车那一成不变的噪声终于要结束了,广播里传来优美的播报声:“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北京南站,请旅客同志们做好准备……”叶想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一对老夫妇的苹果兜子散了,苹果滚落一地,叶同学又赶紧帮着捡。下火车告别了那对老夫妇之后,叶想右肩背着军用背囊,左手拎着两个网兜开始往外走。

    因为这趟车是临时增加的,所以停在了丰台站。站小,刚下车的乘客都着急离开,还是显得很拥挤。天气又热,更让人觉得黏黏糊糊的,叶想干脆立定,想等这热闹劲过了再走。二十分钟之后,人潮渐渐散去,叶想提了行李正要开路,突然发现隔壁的那个站台上一片熟悉的绿色在涌动,还有很多士兵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太阳下,执勤警戒,不让人靠近。

    “军队那边还没上完啊?这是干什么去?不是要打仗吧?”两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从叶想身边走过,“和平年代打什么仗,八成是演习。”叶想也没太在意,正了一下军帽,转身往出站口走去。

    “你看,刚才过去一个美女!”一个小兵激动地说。士兵们立刻都围上来从小窗户里往外看,果然一个短裙背影正飘然远去。直到看不见了,他们依旧意犹未尽地咂巴嘴。

    “魏小柱,干脆我让你下车追上去看个清楚好不好?”士兵们呼啦一下就散开了,然后立正,“排长好!”一排长瞪眼正要再训两句,魏小柱眼尖,叫了一嗓子:“连长来了!”一排长回头,果然林晃走了过来,正准备上车。

    林晃先把背包扔给一排长,然后笑着跳上了车。一年到头难得出门的兵们都很兴奋,尤其是新兵,根本就不在乎他们搭的是老旧货车,一个车厢只有两个高高的小窗口,个子矮点儿的都看不见外面。而有过经验的老兵油子们大都占据了靠近门缝能透风的位置,不然火车一开起来那种闷热,真够人喝一壶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