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
“那你也不用从早跑到晚连口水也不知道喝吧!”
一旁的小太监识趣地拿着蒲扇悠悠地扇着,低声道:“柳大人,息怒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我生的哪门子气,整天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又不是我。”柳年用折扇一把隔开小太监手里的蒲扇,“罢了罢了,认识你慕容沉熙是我柳年命中的劫数,我认了。”接着,潇洒地一转身,“等我先出去冷静下来再回来,你给我好好养伤,不然今年你都不要再出门了。”
躲在窗外的罪魁首,也就是我,正在窥。
我是真不知道慕容沉熙为了找我奔波了整整一天,先是去六皇子府,又一路追着慕容沉言跑了大半个首城,好不容易追上了慕容沉言又被告知我已经失踪,整整一天他几乎都是在马车上过的。
可是……他的伤不是昨天才包扎上么?
站在窗口一直等到房间内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静时,我蹑手蹑脚地准备进去。
正当我预备推门而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细碎而小心的软底皮靴踩地的声音。
我纵身一跃,跳上了屋顶。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出去镇静回来的柳年。
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门,推动得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拨开一块瓦,我熟门熟路地开始窥。
柳年坐在沿,往燃烧着的炉里加了些粉,便低头望着慕容沉熙沉睡的容颜。他的腮边动了动,说了些什么,只可惜他没有发出声音,头也始终低着,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过了会儿,柳年不再说话,而是捋了捋慕容沉熙微微有些乱的发丝。书生特有的细白的手指穿过乌密的发,动作缓慢而柔地滑动,颤抖着如同触碰珍宝。
离开了发丝,手指触着慕容沉熙的脸,一寸寸抚过,最后指尖摩挲这那颗始终淡然的痣。手渐渐由抚摸改为轻捧,柳年叹了口气,慢慢俯下身,吻上了那形状优、泛着淡淡粉红的唇。
与此同时,握在我手里的瓦片被我生生地捏成粉末。
脑袋里升起的是愤怒,怒极后化作一片空白。我只知道,自己刚才确实把瓦片当作了柳年的骨头。
待到柳年离开的那一刻,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柳年不露声地看着我,显露慌乱也只是一瞬的事情。他淡淡开口:“不知四殿下拦住下有何要事?”
原本气势汹汹的我却犹豫了,不知如何开口,如果问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的窥行为么?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冲动?脑海里瞬间闪过刚才柳年吻慕容沉熙的场景,不脱口而出:“你刚才在慕容沉熙房里做什么?”
柳年撑开折扇,缓缓摇着,不紧不慢道:“吻他。”
“你怎么……”脸皮这么厚。
“我是喜欢慕容沉熙,所以我想吻他,难道你不是?”
“我没有……”辩解的话还没想好就发现本不是该我追问他么,怎么反过来了?恢复镇静,我淡淡道:“我就算喜欢一个人,想吻他,也不会摸摸的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躲在暗处窥就高尚了么?我看你是因为被我抢了先而恼羞成怒了吧。”柳年冷笑:“至少我还肯承认,喜欢就是喜欢,何须遮掩。”
我面上一窘,干脆问:“那你怎么不干脆告诉他?”
“告诉他?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像他那种人,你告白了一百次,只要他不喜欢你,这一百次,他一次都不会回应你。只会含糊带过,逼急了,他就干脆躲着你。”柳年提起慕容沉熙时语调高了不知多少,“熙这人,表面看上去随和温柔,可是一遇到触及他原则的事情,就一条筋到不行。”
我忽然想起在雾林山洞时,慕容沉熙为了让我活着出去,不惜自杀让我食其肉而求生,确实是一根筋的很。
“那既然他不喜欢你,你还留在他身边?”
“不然怎么办?”柳年扫了块干净的草坪坐下,目光很迷惘,“只要别人没事,自己怎样都无所谓,熙就是这样一个人,叫人怎么能不爱,又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如此的不自爱?除了留在他身旁照顾他,我真的想不到其他法子了。”
我挨着柳年坐下,刚才愤怒的情绪已消散得一干二净,光是听就知道他对慕容沉熙的感情是真的,我又拿什么资格来怪他轻薄慕容沉熙呢?
感情的事有时候很复杂,复杂得不能用觉得的对与错来评价,比如:环御和宁繁。
我想了想,问道:“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究竟是应该放手让他像风一样地飞翔还是应该把他牢牢地放在自己身边,为他挡下一切风雨,哪样才对呢?”
“如果是我,我两个都不会选。”柳年双手向后撑着地面,仰头向上望,长长的鬓发垂下,一双含情的丹凤眼斜斜上眺,“风筝若是断了线会直接坠地,但若是紧紧攥着,不肯放飞,又会因为握的太紧而变形。所以若是我,我会随他一同飞,方向不对我会帮他扶正,雨水侵袭我会替他遮掩。一旦我有一点拖累了他,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开,再寻找机会追上,单纯的说放飞或者束缚,思想也未免太狭隘了吧。”柳年一用力撑了起来,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我还有公文要处理,就先告辞了。四殿下,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能替我照顾好熙,我知道你并不是贪慕权势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小雪,是小雪告诉我的。你的琴音很纯粹,不是无无求的人是弹不出那样的琴音的……连小雪也为之叹服的琴艺。”
我沉思无言,看着柳年走远。
那时的我的确是无无求,可是现在呢?
我似乎已经给不了肯定的答案了。
盲目地散着步,不经意走到了慕容沉熙所说的卷轴轩前。
小小的轩院处在皇宫一隅,很不起眼,除了门前匾上的卷轴轩三个打字,就再没有什么装饰了。
只是进门便能闻到一股独特的气味,书卷中独有的纸墨气。
“来者何人?”一枝竹杖栏在了我身前。
“我只是想进来看看书。”
“那小娃娃你得先回答老朽的问题。”须发皆白的老人嗓音也同样苍老,只是身体却硬朗得很。
“什么问……”
话没说完,老人竹杖嗖的提到门面,大骇之下,我忙用轻功向后退去,老人却不肯放过我。接连过了几招,我就感觉有些吃力,所幸老人并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只是点到为止。
“小娃娃功夫还不错,年纪轻轻居然能接的了老朽几招。”老人笑眯眯地说,“是跟谁学得功夫啊?”
“无草圣者。”
“原来是无草那老小子啊,也是,看你的长相也就应该知道……哎,小娃娃我还没让你进去呢,你怎么……”
“你已经问过我了,我也已经回答了,我当然可以进。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老人愣了一下,“你这娃娃……”他扑哧地笑了,”还真像无草收的弟子,脸长的俊俏,偏生一张嘴不饶人,跟当年小凌那娃娃一个德行,进去吧,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进去了才知道卷轴轩里远比那门面看上去大,足称得上是别有洞天。
座座书架一眼望不到边,各类书籍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也没有虫蛀发霉的迹象。靠墙边一排竹篮里还摆了一垛垛竹简,地面纤尘不染。
我随手抽了几本书,略略翻看,发现几乎每一本书里都夹了不少纸签,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地写满了注解和评论,书里写到精彩之处也都被用朱笔小心地画了出来,书卷在阅读时被压弯的页数也都被一一展评,足见读书人之细心。
翻了半天才找到读书人的署名,俊秀而淡雅的初光二字。
也难怪从未出过宫的慕容沉熙能把天朝的种种民俗和用品如数家珍,他看过的书确实数量惊人。
乱转了一会儿,我鬼使神差地把慕容沉熙推搪柳年时要他取得书找了出来。
那是一本琴谱,因为翻阅次数过多书页已经有些打卷了。五线谱我看得懂,可是这古朴的琴谱我却是一点也不认识了,只能隐约猜出一两句。而且照这琴谱的装帧应该是人工抄录的,一个调子改了好几遍,涂涂抹抹又誊抄了几次。
把琴谱放进怀里,我又逛了几圈,没有看到什么太感兴趣的书,只是随便抽了几本就离开了。
出门时迎面撞上了慕容沉熙。
“你怎么伤没好又出来了?”
“我只是出来拿几本书而已。”慕容沉熙好脾气地笑着。
我掏出那本琴谱问道:“是不是这本?”
慕容沉熙接过书,翻了翻奇道:“这本琴谱好眼熟,哎,这字不是我写的吗……繁你从哪拿到的?”
我也奇道:“这不是那日你要柳年拿给你的吗?”
“啊,当日我只是随口说说,不想真有这书。”慕容沉熙看着琴谱,越看越爱不释手的样子,忽得问道,“听权清说繁你琴技高超,能不能把这琴曲演奏出来?”
看着慕容沉熙温暖的笑容,我不忍拒绝,点了点头,又忙说:“可是,这琴谱我不大认得。”
“没关系,我认得。”
似乎面对慕容沉熙,我就失去了拒绝的能力。
回到慕容沉熙的房间,差不多了半个多时辰我便基本能认得清这异世界的琴谱。慕容沉熙给我的琴用起来也逐渐顺手。
我看着琴谱,开始试着演奏这曲不知名的琴曲。离上一次弹琴已经很久了,上一次弹琴还是在白剑山庄为白凉演奏。那次演奏的痛苦我还记得很清晰,不免有些后怕,可是既然我已经答应了慕容沉熙,我也不得不弹。
曲子的起调并不高,带着几分欢快和天真,简单而明媚,再接着,曲调越来越繁杂,也越来越华丽,趋近于唯,开始如藤蔓般缠绵,悠扬绵延。曲调拔高,如一片片繁似锦的原野上放声歌唱,涨透的幸福几乎破曲而出。
却在这调子一转,曲调直降而下。幻梦破碎,低低的呜咽声在寒冈中微颤,森然的冷意弥散,四下一片寂静,如飘飘摇摇的浮萍,惨然凄迷,只有空灵的回忆,无奈而忧愁,哀怨得极尽曲之所尽,直达心底最深的地方,细而密地抽空你的心,哀愁一点一点从心脉开始渗进骨髓,遍布全身。
一曲终了,只觉得连灵魂都空洞了。
我只是第一次试着演奏这首曲便子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若是一个极善此曲的人演奏不知道会有什么样震慑的后果。
“是《怨天阙》,万俟泠的《怨天阙》。”慕容沉熙怔怔地说,“第一琴师万俟泠一生的绝唱,魔曲《怨天阙》。”怔忪过后,慕容沉熙笑了,很温柔很温柔,“繁,谢谢你,让我有幸能听到这首曲子。”
慕容沉熙的微笑像四月的微风,吹皱一池水。
我的视线不由得滑到了柳年吻过的那双柔软的唇,缓缓伸出手……
“繁,你怎么了?”
我如惊弓之鸟般猝醒,猛地收回手,放下琴,不顾慕容沉熙的询问声,摇晃着冲出了屋门。
我,我到底怎么了,我刚才竟然,竟然想吻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