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名满天下之后,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不同凡响,连出生的时候都不同常人,比如,当时祥云满天,仙乐齐鸣。
我后来经常问妈,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妈对我说,生我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祥云万朵,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妈突然觉得肚子痛,心想怕是要生了,当时家里没有其他人,都下田去了。妈就硬撑着大肚子爬上了床。后来,就有了我。
我不甘心:“没有祥云,就没有什么其他动静么?”
“我就听见圈里的猪叫得挺欢……”妈在记忆里搜索了好长一阵,终于想到了这样不寻常的事,如释重负。
我大失所望,继而就有所得:所谓圣人出生时的种种异像,孔子出生时满屋云雾缭绕,清香扑鼻;诸葛亮入世之初,屋外仙乐齐鸣,云头隐隐有飞龙浮现……实际上,他们出生时就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婴儿诞生一样,没有任何异像。既没有什么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也没有什么红光满屋。总之,那些大事渲染的所谓伟人出世时的种种异像,全是无稽之谈,全是无聊文人以及阿谀逢迎之徒的穿凿附会。一来可以给圣人添光,二来显示自己见多识广,三者可以求得心理平衡——我之所以没有成为圣人,只因出生时没有祥瑞,而祥瑞是祖上的阴德修来的,不是我的能力不行。
当然,有人碰巧在朝霞满天、红光万条的时候出生也是有的,但是,那是碰巧,断断不是异象来赶这人的热闹。
就像我,出生时仅有猪叫,但流传在外的,哪有猪的半点影子呢,只有满天的彩云飞舞。
同时,我也对自己的星相之术有些怀疑,虽然屡试不爽,究竟又有多少真实。
在这偌大的道观里,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我,我只能寻找往日的记忆来找到乐趣了。
村子里,有七八个和我同龄的孩子,我们在一起玩。
我们经常去钓鱼。钓鱼当然要到凌云湖。凌云山水源众多,湖泊纵横,不时在苍翠欲滴的浓阴之中听见潺潺的水声,俯首细看,清澈的流水梳理着翠绿的小草和野藤蔓,一年四季不间断地抒发最为恣意的激情。我总觉得是水赋予了山灵气,水妖娆了凌云山,水才是凌云山的灵魂。
在这些湖泊中,凌云湖最大,也最美。
凌云湖并没有那些游客想象中的波光粼粼,它宁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可是水边依然可以感觉到清新的风。水不愧是凌云山的精灵,这儿更像是凌云山美丽动人的源泉。五彩斑斓的群山倒映在明丽的湖水中,悠远的晴空湛蓝而碧净,看过去有点像鸟在水里飞,鱼在天上游;溪涧里潺潺流淌的泉水清洌透底,缤纷的落英在湖光流韵间漂浮。一泓碧水美得慑人心魄。
在湖畔自然形成的小水潭里,有一些两三寸长、全身半透明形似柳叶的小鱼,三五成群地在水里悠闲地游弋。有趣的是,这些鱼见有人接近,既不像御花园里的金鲤鱼那样摇头摆尾地乞食,也不像河里的鱼儿四处逃散,仍然优哉游哉地像是在水中漫步,那情景倒让你感觉是自己太鲁莽闯进了它们的世界。
但是,那时候,我对这些钓鱼以外的所有不相关的事是不感半点兴趣的。我总是蹦蹦跳跳地跑向湖边,手忙脚乱地整理钓线,调整鱼漂,再仔细地放好钓饵。我只对钓鱼过程和这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追求、向往感兴趣——包括浮子的颤动和射箭一样向水中射去;包括钓竿被拖得变成弓状;包括“哗啦”一声,鱼被钓出水面;也包括鱼儿上来后活蹦乱跳和钓鱼人的手忙脚乱,兴高采烈去捕捉等等等等。很多人钓不到鱼,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提竿,早了不行,雨还没咬住钩,一提,鱼就跑了;晚了不行,提晚了,雨已经把饵吞下肚,鱼钩早就吐出来了。鱼钩甩到水里就紧盯着鱼漂,漂尾上升由快而转慢欲停的一刹那,是提竿的最好时候。
鱼是不能常钓的,因为没有哪户人家有能力让一个孩子整天疯跑,每户人家必须一睁眼就要劳作,就像动物们每天天一亮,就要出去找食吃,一直到天黑。很多时候,人和动物是一样的,并没有多大不同。这时候,我们就抢着去放牛。
放牛,是种种农活里最轻松的一种。我们这里养的是水牛,宽宽的身子,大大的耳朵,温顺的大眼睛柔和地盯着你,一条大尾巴甩来甩去。水牛的性子很温和,不像驴那么倔,也不像马那么烈。我们可以尽兴地和它做游戏,握住它的尾巴,让它拖着走;抓住它的两个犄角,和它比力气;编一个花环,给它戴在头上,让它变得漂亮……它总是不声不响地低头吃草,耳朵一动一动的,肚子上的皮毛一紧一松的。有时候,把它弄疼了,它也不恼,最多回过身,用头把我们轻轻地推倒在草地上。
更多时候,我就骑在他宽大的背上,吹一吹柳笛,唱两支山歌。累了,就躺在宽阔的牛背上——对我来说,那不亚于一张小床。看蓝蓝的天,悠悠的白云,飞得那么高的小鸟,只留下一个一个的小黑点,它们是飞到云彩上去么?就是在这些时候,我幼小的心里,感觉到了凌云山的美。
自然伸展的树木迎风摇曳,一片葱翠的竹林里飞舞着美丽的黑蝴蝶,清澈的小溪在竹林下面流淌……多年后我离开凌云山,从来没有碰到这样一个地方,哪怕在皇城的御花园。在这里,汩汩流动的涌泉,静静流淌的溪流,亭亭玉立的树木,竹林里翩翩舞动的蝴蝶,以及树林里斑斓的色彩……这里的一切是有感情,有生命的,不像御花园,那么多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亭台楼阁,都是虚造的,就像街上那么多涂脂抹粉的艳装女子,冲你花枝招展地笑。
走在没有雕琢的山石旁,脚下溪水蜿蜒、石边青草萋萋,野花点缀其间。在清新的空气中行走,体味山的隽逸、林的含蓄、吸纳水的清纯、花的烂漫,慢慢的感觉自己仿佛也变成了大自然中的一片森林,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在这样的世界里,我宁愿做一条凌云湖底的水草。
我揉一揉肿胀发涩的眼睛,从黄纸页间抬起头来,辨认这些偶有缺失的唐文,我大吃苦头。不过,读这些文字,让人有些窃喜的感觉,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了解一位古人的喜怒哀乐,尤其他提到的凌云湖,使我想起不久前见到的吊兰花了。我端起桌上的浓茶,思绪就回到了那片石斛林:
我是在那天早上去那片石斛林的。头天半夜一场大雨,车子开进墩子河就不能前行,好在空气最清新不过。伴着沙沙的细雨进了那片石斛林,八月里最骄傲的吊兰花就以细雨为背景与我相遇。
该怎样叙述我看到的这一片风景呢,这掩映在农家树林里的精致的画!地上到处都铺起碎石栽着金钗石斛,大石头正面背面也都被石斛占领,每一棵树干上也全爬满了石斛。树上开花其实不是希奇的事情,可是石斛却借着石头开花,借着大树开花。山里的石头和大树给它们生长的养分,它们也知恩图报,给寂寞的石头第一次开花的梦,给慷慨的大树第二个春天,第二次开花的机会。
美丽的吊兰花把这片林子打扮得象一个化妆舞会的现场,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在穿上新的衣裳,画上动人的面具,刹那间有了灵性。这刻的小雨不在是瑕疵和障碍,正是它用滴滴哒哒的音响给予舞会动态。有一棵直的树,在高高的树干上被吊兰花围了一个大花环,好像是懵懂幸福的新娘。而另一棵的繁枝茂叶上到处都是吊兰花粉红的脸,好像几个小姑娘练习着青春的合唱。地上、石头上,到处都有人在跳舞、说话、问好,小孩子、大人和老人都在过着感恩节。粉红的、白的、淡白的吊兰花,就从这片林子每一个角落的石斛枝头串出它们崭新的笑脸,鲜艳了了整个空气包裹的世界。
每朵吊兰花都是五片,花瓣的颜色底部总显得有些白,往上一抹抹地加深加厚,到瓣尖最浓最红。所谓粉红的、白、淡白,都只是一个不能仔细斟酌的绰约印象,但无论哪一朵,都很朴素很简约。散开的四瓣简单地围起来跳舞,中间那一瓣稍大而且卷曲成不很像的半圆。因为总算四星拢月的缘故,中间那一瓣在中心位置长着两只紧紧挨着的大眼睛,显得调皮而又美丽。当我们细细俯下身子打量它们的时候,它们的眼睛也瞪着这个不速之客,有好奇,有调皮,在没有伤害的气氛中,这些大眼睛也在微风细雨中点头又摇头,好像在对我说:Hello,你们好!
我不停地抓拍着花的点点滴滴,也心痛着自己在用数字相机割裂这太完好的风景。眼睛总是被花牵挂着缓慢移动,踩着轻轻的脚步不知有了多少个来回,却从没觉得一点的疲劳。穿行在这片兰花林,扑面都是泥土的芬芳、绿叶的气息,而最精致也最需要仔细体会的是花的幽香,淡淡的,不经意的,一丝一缕,若隐若无,细细碎碎地渗透在空气中,有点安静,有点飘忽不定。突然想,要是人生总是遭遇这样的花,这样的风景,也许生活的步伐就会多一些从容和豁达吧!对着这感性又安静的吊兰花,我好久不言不语。
寂寞的山,寂寞的小桥边,寂寞的农家,开放不知道寂寞的吊兰花。没有玫瑰的热情,没有牡丹的招摇,然而是由朴素的山野酝酿出的朴素的山花,养在深山的花,吃露食水,宿风盖月。这个八月,谁都没想到是这一片山花,给我的夏天划下最完美的一个句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