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能与你邂逅便是奇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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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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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六六年八月九日(Dy+130)上午圣格蕾丝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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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知道,穿越时间的魔法,到底是多少年后完成的?”

    她听到他提出了那个问题。

    “你到底来自多久以后,安妮?”

    安妮的呼吸停住了。她意识到,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意地低估了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她明明知道未来的历史的!她知道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成就通常是能力和运气的总和。

    坦白来说,如果运气好,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个得到现任统治青睐的神棍,一个投机成功的中级军官,一个年轻而魅力十足的异族改革,一个皇室远支血系的继承人……

    有太多种方法可以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其中绝大多数对个人能力并无太多要求,只对运气有要求。

    可是,成为一个大国公认的长期统治,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在安妮所知道的历史上,耐门?索莱顿将得到皇家的姓氏,并在这个世纪的晚期,在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中成为神圣柯曼帝国的相。

    他会用近百年的时间来建立“柯曼治下的和平”,并用另外一百年的时间来证明这一和平是有价值的。

    所有其他担任这一职位的人将会被称为“现任相”、“前任相”,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相”的后缀;而要称呼耐门?休?柯曼,人们只需要称呼他为“帝国相”甚至“相”就足够了。直到他死去二十年后,人们还是用相来称呼他,包括那些出生在战后和平年代的年轻人们。每个帝国人,甚至很多外国人都相信,不死的相终归会从某个地方归来,重新掌握住世界的霸权。

    可谁也不能说耐门?休?柯曼的二百年治世是独裁统治。

    正如这个职位的词根所昭示的一般,耐门?休?柯曼是皇帝之手,只是为了帝国甚至全世界的和平与利益而存在。

    他看起来毫不恋栈权位,在帝国政坛上上下下,前后辞职二十余次;他看起来也非常平易近人,随便谁都能上门去驳斥他一番,哪怕只是个普通的帝国臣民。

    但未来的历史将会如此记载:每当帝国真的需要召唤它的相时,没人能做出其他选择。就连他的政敌,也要惊叹他那华丽而光明正大的战略――这甚至不是阴谋,因为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相的理由、选择和决断,并叹服于那不惧一切压力的政治艺术。

    仅就随机应变和适应形势这两点而言,如果相说自己不擅长,全世界都没有人敢说他更为擅长。他是如此擅长改造形势,以至于他的所有敌人都不约而同地承认:只要有他在,神圣柯曼帝国是不能被打垮的。

    在他的统治下,帝国能征用、吸收它所能找到的一切,男人、女人、老人、儿童、死人、活人,来维持帝国的未来。

    帝国相从不玩弄阴谋诡计,他只是观察,分析,然后做出应变,拔剑斩断所有乱麻。那是把深藏于古朴剑鞘之内的名剑,外表钝重质朴,剑刃却锐利如疾风。

    安妮几乎想钻到床下面去,再在下面挖个洞藏起来。

    “我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知道,他会现这一点。对一般人来说,那是个匪夷所思的猜想;但对他来说,这是剔除了所有其他可能性之后,所留下的最深重的怀疑。”

    在漫长的沉默后,安妮终于决定了答案。

    于是她爽快的回答道:“你现了。我不用问原因,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知为什么,在下了这个决定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

    “我确实是未来的魔法师,使用的也是在这个时代尚未完成的魔法。”

    她的回答是如此爽快而明确,让本来还在琢磨着怎么进一步追问的耐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他准备的所有台词一下好像都没有用了,只能“嗯嗯”了两声表示明白。

    安妮举起右手,屈指计算:“至于时间,一百,两百……不算零头的话,两百三十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真是个漫长得惊人的数字。

    “两百三十年。那是怎样的未来啊?”

    耐门?索莱顿直起身来,向旁边挪了一步,摇摇晃晃地在床边上坐下。

    两百三十年。这是个怎样的概念?他现在的人生足足可以重复十三次还有零头,一般人可以传承自己的家业到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孙的手中。

    向前回想两百三十年,也就是十五世纪的话,伦尼还是柯曼帝国的领土,世界上还没有哪怕任何一个共和国存在,也没有哪怕一挺火枪。骑着高头大马的贵族骑士和他们的魔法师顾问们穿梭在高耸的城堡之间,讨论着屠龙之类的伟业。

    错以为他在问问题的安妮回答道:“我的时代很难用你能理解的语言来描述,因为很多词汇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出现,就像你如果回到15世纪也很难向人解释什么是‘股份公司’、‘军队参谋’和‘火炮’一样。”

    “两百三十年。”耐门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仍然压得非常低,“那你们其实并没有完成穿越时间的魔法吧,安妮?”

    安妮点了点头:“没错。即便又过去了两百三十年,我们也并没有完成能够稳定穿越时空的魔法。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耐门苦笑道:“两百三十年也未免太长了。如果是我,我大概会选择近一些的年代,而不是遥远的1400年。两个世纪前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啊。是魔法实验的意外,对吧?”

    “那确实是起事故,不过,倒也不能算是意外。至少,这个时间还算是我选定的。”安妮笑了笑,“我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个人也不认识。”

    耐门用带着微微嘲讽的语气,纠正了自己之前那句话中的错误:“如果是广义的‘认识’,我倒也‘认识’1400年的一些大人物。”

    安妮摇了摇头:“不是这种‘认识’。我认识的那个人,一直活到了我的年代。”

    “活了两个世纪?天啊,这得需要多少物资和魔力啊!”

    耐门心算了一下理论上的数值,得出了一个难以承受的天数字。置换身体和延续青春都是难度会逐渐积累的魔法,只有意志极度坚定的顶级法术使用才能完成这些魔法,更别提每个身体都会积累各种各样的疾病。

    “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普通的九段法师能活到十岁就已经感到心力交瘁了……还是说,你的时代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我的时代里,人人都能接受魔法教育。但顶级魔法师的标准也随着进步提高了,而资源仍然非常稀缺。平均寿命确实延长了两倍,但就算如此,也很少有魔法师选择活过一百岁。”安妮慢慢回答道,“你的推测没错。那个人是接下来这两百年历史的中心,他会彻底改变整个世界。我一直在寻找他,正是这个想法为我选择了这个年代。回想起来,真是一场艰难的追寻啊。”

    耐门听着安妮的讲述,端详着她肃然而平静的表情,几乎看得入迷了。

    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确定自己从没看到过安妮的这个表情。

    平日的安妮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笑容,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为了炒热气氛而努力着。不小心犯下错误时为了蒙混过关装出的傻笑,在严肃的对话中插科打诨而引起的大笑,在战场中央使用魔法时一侧嘴角微微上扬显得带有狂气的微笑,生气时皱着眉头的嗔笑……就连她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在含笑等待着什么。

    耐门突然明白了这个吸引他的表情是什么――

    这个表情是安妮?塞菲尔的“忧伤”。她是个会刻意避免在他人面前忧伤的人,所以他认不出这个表情。

    造成这忧伤的原因,实在是再明显也不过了。

    她为耐门和自由国家的军队做了那么多,甚至还付出了作为当世最强魔法师的生命,却没能完成自己的心愿。这场战争阻碍了她的追寻,她可能再也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了。

    只用了一瞬间,耐门就想出了很多很多安慰的话语,却觉得无论哪一句都不适合说出来。没有任何一句话在这种情况面前还能显得不虚伪。

    最后,耐门叹了口气,向着安妮的方向挪了挪,静静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安妮一愣,条件反射般地晃了两下右手,但立刻又平静下来,默认了他的动作。

    “如果合适的话,告诉我你想找到谁,想要他去做什么吧。不管你想要把历史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一边。”

    安妮轻轻摇了摇头,重新笑了起来。

    “不用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已经找到我的目标了。”

    不知为什么,耐门觉得这个笑容仍是“忧伤的笑”。他觉得,这只是她为了安慰他而说的谎言,但他没有勇气去揭破她。

    “我能理解。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好了。”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你追寻的人就是我就好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安妮脸上的表情从“忧伤的笑”逐渐变成了“难以抑制的低笑”。安妮似乎正在尽力忍住自己的笑声,用右手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点个不停。

    “就是那句话。”安妮忍住笑意说,“没错,那个人就是你。”

    耐门沉默了片刻后,干笑了两声:“这应该不是个活跃气氛用的玩笑吧,安妮?”

    “当然不是。”安妮重新转回到严肃的表情上,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是那个大人物,耐门?索莱顿。”

    这句话听起来不是很实际,但安妮下面的补充让它听起来真实多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的历史,但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的未来后会生什么。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但你也应当有自己的选择权。你真的想知道你的未来吗,耐门?”

    这句话听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开玩笑。至少,它听起来不像路边那些把玩水晶球的三脚猫预言魔法师的把戏。耐门有点心动了――知道未来,哪怕只知道一部分,也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未来啊。我只有一个问题。未来是确定的宿命吗?”

    “你果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安妮的答案十分明确,“当然不是!”

    耐门略感奇怪地追问道:“既然并不存在什么宿命,那我就没有必要选择了吧?听了又不会有坏处。”

    安妮摇了摇头,纠正道:“这可不一定。宿命并不存在,但‘命运’是存在的――我个人管它叫‘历史的弹性’。历史的预设条件和惯性并不会改变,它会顽强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反弹你所施加给它的力量。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历史是不是还会顽强地回到我所知的那个未来轨道上。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宿命并不存在。人的意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世界。知道自己的未来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它会影响你的选择,甚至可能会让你受到它的控制。就算如此,你也想要知道未来吗?”

    耐门立刻明白了安妮所说的风险是什么。

    如果真如安妮所说,他本有机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话,他今后的所有行动都会受到这一目标的诱惑。但是,因为宿命并不存在,他很可能会最终失败――那时他体会到的痛苦会比不知道未来时强烈得多。很多人都会后悔人生中做出的各种选择――如果有个人从未来回来,告诉他“你本可以做出更好的选择,因为在我所知的历史中是这样的”,这种痛苦肯定会十倍、百倍的放大。

    如果是前天的耐门,或许会拒绝承担这种痛苦。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魔法师,这种想法就像一个工业时代的普通人认真考虑自己要成为一名大亨一样不切实际。

    但现在的耐门不会拒绝这个机会。他需要力量。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也需要力量。

    “那么,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在你的历史中,未来的我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安妮嘴角向上一挑,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就像她知道他会这么选择一样。就像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了一样。

    “我敢打赌,你绝对猜不出你将成为什么样的大人物。”

    耐门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两百多岁的大魔法师,就算成了世界的霸主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你还有什么更奇特的未来么?”

    “历史总是比故事更离奇。”

    安妮自信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你将得到皇帝的姓氏,并成为帝国的相。”

    耐门呆住了,结结巴巴地确认道:“帝国?你说的是那个‘神圣柯曼帝国’吗,安妮?还是其他的帝国?”

    安妮的眼神变得空灵起来,投向无限的远方,投向她回忆中的未来。

    “正是‘那个’帝国,而你将会被称为耐门?休?柯曼。那大概是大约二十年后的事……不到四十岁的耐门?休?柯曼在1688年成为了帝国相。那一年他指挥着皇室和远东的联军,从贵族军手中收复了德兰,重新统一了分裂的帝国……”

    “请等一下,女皇是奥莉亚吗?”耐门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

    “是啊。古斯塔夫没有女儿――就算有,他女儿二十年后也不足以加冕吧。”安妮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有问题?”

    “呃……没有。请继续。”

    耐门想了想,决定不把这个自己的某段回忆和那个自己的休?柯曼姓氏联系起来。

    安妮回到了自己的回忆中,用近似耳畔低语的声音,讲述着那些记载在历史书上的陈年往事。她的那些陈述略过了中间那些眼花缭乱的军事和政治行动,直接展现了一切的起因和一切的结果。

    “你将要建立的新生帝国,注定将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成果,它将创造至少两百年的辉煌。这个时代没有普及教育,没有社会保障,是帝国缔造了这一切。从来就没有人保证过,自称共和国的国家会比自称帝国的国家要好,民选的官僚会比皇帝的臣仆要好,大亨和政客会比清官和忠臣要好……”

    那本该是一个关于绝境,胜利,荣耀和衰落的漫长故事,用押韵的叙事诗体写成。事实上,它却是一篇乏味的历史年表,叙事风格干净得令人感伤。

    她讲了帝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僵持,失败,债务和随之而来的统治危机,讲了贵族们的叛乱,古斯塔夫的死和他的女继承人。

    她讲了女皇任命了一个率领着一些东方雇佣军的男子做她的相,讲了他带来的战争,统治和恐惧。

    她讲了帝国宪章的签署和女皇在德兰染血的再加冕礼,讲了殖民地战争和环球商路的开辟,讲了东方航路公司的极盛和泡沫,讲了极东危机和断界长城的建立。

    她讲了“费戈塔-新柯曼尼亚和约”的签订,讲了漫长的工业化和柯曼和平,讲了诸共和国及殖民地的革命与独立。

    她讲了教育普及与魔法使用数量的激增,讲了经济萧条和外交大逆转,直到最终结束这一镀金时代的大陆战争……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不知不觉间,她和他已经平躺在同一张床上,一同望着天花板,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紧紧相握。

    在这段讲述中间,自由钟前后共计响了三次,伦尼的地面也震动了两回,耐门估计是有些法师正在像他一样研究如何在魔网环境中使用法术。他这间破平房的房顶也被震裂了一些裂缝,两三点天光透过裂缝汇集的小洞透进来。

    他坐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右手,一边听着那未来的故事,一边随时准备应付各种意外。

    但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到这个漫长故事的进行。

    “……在相死后三年,德兰军政府投降了。柯曼重新分裂成没有威胁的独立国家,它的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中立自由市,那是我的故乡。这就是‘相的时代’的结束。”

    安妮沉默下来,舔了舔嘴唇,耐门忙将水杯递到她的嘴边。

    喝完水,金少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久久不再说话。

    耐门将水杯放回桌上,用了个造水术重新将水杯接满:“这就是结束了吗?我还以为你会讲到你和未来的我是怎么认识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安妮突然将手从他的手心中抽了出来,撑住床板,刻意地将脸侧向床的内侧,躲开耐门的目光。她使劲屏住呼吸,不想让耐门看到她脸上的那抹羞涩。

    “不……其实这不是结束。我的历史在这里就结束了,你的未来却还没有。”

    她闭着眼睛说道,语气听起来分外低沉。

    “再然后,我就回到了这个时代,并擅自修改了你的命运。你本应去帝国的。女皇不会任命一个陌生人做他的相,贵族不会在陌生人的军旗前投降,帝国也不会接受由一个外来的冒险家起草的宪章……”

    安妮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说出了那句道歉。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而我改变了这一切。对不起。”

    这个道歉已经在安妮的心中萦绕许久了。

    她已经知道他和他是同一个人。她已经知道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她也已经不在乎自己投入多少力量去和命运对抗――但是,她始终还是觉得自己或许抹杀了“耐门?休?柯曼”的未来。

    “那又怎样呢?”耐门再次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

    他果然如此回答。安妮之前就已经猜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只是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开解她。

    “我之所以为祖国而战,是因为过去的经历令我如此决定。如果我将来会成为帝国相,也是因为将来的情形会令我做出那样的决定。这并不是因为安妮你改变了命运,而是因为这就是我的选择。宿命并不存在,这并不是安妮你的责任。”

    她用力挣扎了两下,但这次耐门手上的力气要大多了,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这种程度的握力不足以弄痛她,却足以保证只剩一条手臂的她无法自己挣扎出来。

    “如果你实在找不到道路的时候,你可以去帝国。在那里,你有机会成为帝国的相,以及整个明世界的实际统治。”安妮只得又强调了一遍,“或许现在的你还不明白,可是我必须要把这条道路告诉你!这是我的责任。我不想破坏你的未来。”

    “谢谢,我会记住的。只是,我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

    耐门敷衍地笑了笑,提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安妮,你刚才说德兰是你的故乡。那就是说,未来的你是一个帝国人。为什么你要选择来到我们南方诸国,并同你未来的祖国为敌呢?你为什么会想要如此改变这段命运呢?”

    安妮愣住了。这个问题是她第一次听到,也是她第一次想到。

    她到底为什么要回到这个时代来改变“耐门?休?柯曼”的命运呢?

    她曾经有过很多理由。她想要找到那个消失的男人。她想要了解他的年轻时代。她想要考验他的能力和胆识。她想要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战场上保护他。她想要和他一起创造属于两人的回忆。

    都不是的。

    虽然安妮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但她突然意识到,所有的答案,都早已躺在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它们已经在那里等待很久了,只是一直默默等着那个被说出来的机会。

    “你或许会认为,我是穿越回来同柯曼和它的执政为敌的……不是的。我爱我的祖国,我也同样爱它的相。神圣柯曼帝国为世界带来了进步,安全,和平,知识和科技。就连他的敌人,也不能否定他的贡献。”

    安妮用并列关系悄悄回避了两个爱在含义上的略微不同,但耐门听出了语气上的微妙差异。他心情复杂地笑了笑,咽了口唾液。

    “可是,神圣柯曼帝国最终还是失败了。在创造了光荣和辉煌的同时,那架庞大的组织机器逐渐锈蚀老化。它是强大而有力的,以至于在它的控制和设计死去后又继续了三年的战争;但它还是失败了,同它所有的国民一起。我后来现,这是不可避免的。”

    “不可避免?为什么?”耐门好奇地问道,“因为那是一个邪恶的独裁帝国?”

    “不是。神圣柯曼帝国有宪章,有选举,有官僚系统,有主持正义的帝国议员、执行法官和护民骑士。这个组织的设计宗旨也很好,是‘奖惩分明’。提拔出色的成员,惩罚表现不好的成员。它曾是充满效率的进步机器。”

    “曾是?”

    “任何组织都要面临一个悖论。每个组织都需要更替成员,那些表现出色的人会得到提拔――直到他们被提拔到自己无法再表现出色的位置上。只要组织运转的时间足够长,这将会造成一个必然的悲剧结果。”

    耐门略想了想,便想到了结论:“只要时间足够长,所有的位置都会被平庸甚至是不称职的人占据。”

    “可这架巨大的机器难以随之改变。它只能想办法改变组织结构和选拔标准来适应不同的情况。遗憾的是,不论那选拔标准是才能还是忠诚,是还是残暴,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果你用作为标准,组织最终会充斥着连贪婪都做不好的人;如果你用残暴作为标准,最终会充满连残暴镇压都做不到的人。”

    安妮苦笑着回想着自己后来读过的历史,在战争中和战后重建期那些艰难而痛苦的回忆也涌进了她的脑海。她从来不提这些事情,也不想提,但正是这些经历塑造了现在的她。

    “无论你用多少的资源和聪明才智填补进去,都无法挽救一个已经开始吞噬一切的组织。为了解决问题所建立的那些新机制,很快也会变成新的问题。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觉得,身边充满了错误,却无力纠正,甚至不知道怎么去纠正。那就是我的祖国,19世纪末的神圣柯曼帝国。那就是你,耐门?索莱顿将建立的国家。纵然有着世界上最好的施法,世界上最出色的科学家,世界上最强大的战争机器,也无法改变它的命运。在我们的时代,那个命运被称作大陆战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一切终归得到纠正,甚至矫枉过正。”

    安妮反过来紧紧握住了耐门的手。即便只是回忆,这些回忆也足以让她颤抖。

    “这就是我想改变的命运。”

    金少女的声线平淡,却饱含着被压抑的激情。

    “我想改变的是,那个用尽一切代价,烧人类的智慧、勇气和生命,来维护光鲜的外表和虚伪的和平的体制。它吞噬了整个国家的国民,最聪明的大脑和最英勇的灵魂。它吞噬了未来的你的一切,以及爱你的人们和你爱的人民的一切。”

    “事实上……就连我们的诸共和国也开始能感觉到锈蚀和腐化了。”耐门低声问着,“可是,真的有办法吗?我们真的能改变这一必然命运吗?”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总会说,那就是命运的车轮,那就是史书上又翻过的一页。这些事情是无法被改变的。可是,我们时代的数学家证明,在一个混沌系统中,只要轻轻地改变起始条件,就会造成巨大的最终差异。换句话说……科学已经证明,宿命是不存在的。”

    安妮闭上眼睛,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只知道,我是整个世界最强大的魔法师。我只知道,我回到过去,不是为了要在这个时代重新建立一个神圣柯曼帝国。我只知道,我能在这里和你相遇,就已经是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奇迹。如果你一个人就能建成神圣柯曼帝国这种庞然大物的话……我们两个人应该能做得更好。”

    听到这段话的时候,耐门?索莱顿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虽然说出这段话的是只剩下一只手臂和躯干,像残破的洋娃娃一样躺在他床上的少女,他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诸神啊。这才是真正的顶级魔法师。

    “可是,要怎么做呢?”

    “具体的方法,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有方法的,一定有。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承认某件事是无法解决的,那它就真的无法解决了。”

    安妮慢慢转过身,直视着耐门的眼睛。她海蓝宝石般的双眸此刻正烧着,出摄人的气势和难以言表的魅力。

    “我们所拥有的力量,不会是没有用意的。千百年来的学们奋勇拓展出的精神武器,不会是没有意义的。它就是我们用来改变必定命运的工具!它就是我们用来击碎绝望锁链的武器!如果节点溃烂,那就更替节点!如果组织腐朽,那就摧毁组织!如果制度无效,那就改变制度!因为、因为――”

    这些句子太长了,安妮说得有些喘不上气。耐门能感觉到,她的那些虚拟内脏似乎在出悲鸣。他轻轻抚摸着她触手冰凉的纤腰,听着那平静的声音说出她的意志。

    “因为我们的信念即是力量!如果现实和理想不符,那我们就改变现实!”

    那意志是如此坚定,如此不可动摇,完全不像一个明知自己将赴死期的人说出的话语。完全不像。

    “因为我们是魔法使用,因为我们能改变现实,所以这些就是,也只能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将会创造一个比你所知的一切,甚至比我所知的一切更好的未来――”

    金少女突然在这个将来完成时态处怔住,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些非常重要的、她刚才忘记了的预设前提。

    “我们将……”

    安妮重复了一遍这个时态,不知从哪里来的血涌进了她面部的每一条毛细血管之中,脸颊戏剧性地变得通红。

    她慌张地甩着唯一的手臂想背过身去,但耐门死死抓住她,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

    安妮更着急了,她用断臂在面前的床板上用力一撑,转过身背对着耐门。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抱、抱歉,刚才这一段是……是……对了,是我想创作的小说的节选。接在之前那部小说之后好了,我想总有地方可以插的吧。”

    安妮笨拙地辩解着,就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意味着她把自己送进了他的臂弯里一样。

    可耐门意识到了。他的左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右手。

    他的左臂被她刚才那个动作强行拉了过来,压在身下,甚至能碰到安妮那对完美的双峰。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能感觉到她的心跳,而不只是冰冷的玻璃和魔力流动。

    耐门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以“最会捕捉战机的指挥官”留名战史,不过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正在蠢蠢欲动,正在试图捕捉宝贵的战机。可另外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是个陷阱。这是个危险的陷阱,安妮的话里有些预设前提是他没掌握到的。这是左脑和右脑――或说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间的争执。

    年轻的军官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是趁人之危,是不对的”,可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重复着“也许再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现在进攻一切防线什么的都能土崩瓦解”。他的右手在军裤的裤缝旁起起落落,两种念头在心中交战不止。

    但耐门最后只是挤出一句:“安妮,我明白的。我知道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

    然后两人沉默下来。

    耐门的右手终于从裤缝上抬了起来,却还是在空中悬着,始终没有再向前一丝。那短短的距离足有千钧之重,沉重得就像整个历史。

    他不是不喜欢她。他也不是不想占便宜的正人君子。当然,他更不是那些把“战斗是男人的事情”或“我不想和女人战斗”挂在嘴边,见到比自己更强的女人却找理由避开的人。

    可是,那种沉重感挥之不去。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相信安妮的故事,可他也找不到理由去怀疑。

    耐门知道,自己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得到她,但他也知道那意味着自己将同时接下安妮所有的礼物和诅咒。更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哪怕那份责任会吞噬他那点可怜的小小能力,甚至他接下来的整个人生。

    他喜欢她,这毫无疑问。可是,他真的爱她到可以承担这一责任的地步吗?他不知道。这两中间的距离太过微妙,他无法分清。

    当然,他可以撒谎,安慰她,毕竟这或许是她的最后一天……

    但那是件耐门?索莱顿绝不会做的事情。耐门擅长变通,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作为一名魔法师,有些信念是他绝对会坚持到底的。大概,她故事里那个“耐门?休?柯曼”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沉默继续着。伦尼的魔网仍然在颤动着,一又一的试探性魔法打在魔网里,激起一片又一篇回波。自由钟狂响着,地面震动着,但房间里的空气还是显得一片死寂,他和她只能感觉到彼此紧张的呼吸声和脉搏。

    终于,还是安妮开口打破了这死寂。

    “伦尼恐怕是无法守住了,你不能在这里等得再久了,耐门……索莱顿长官。今天议会必定会通过撤退的命令,用两三天时间撤过麦特比西河。皇帝必定会召回他的北线军团,重整旗鼓回来,而到那时……而到那时……”

    耐门能听出她声音中的鼻音。那鼻音被掩藏得很好,可他还是能听出来。他留意到,她又一次悄悄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而到那时,他们一定能掌握伦尼魔网的规律。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正在做这件事情了。所以,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去议会,掌握住伦尼军,起码是伦尼军中最好的那一部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一些名字。”

    安妮?塞菲尔正在尽职尽责地演好自己作为一个未来人的角色。耐门的视线从她被斩断的大腿挪到后背和腰部,从腰部移到颈项,停留在那如珍珠般细腻的皮肤上,看着那被压抑的颤抖。他能感觉到,那些被压抑的感情正在通过魔网传达着。

    耐门的手不自觉地又往前挪了挪,之后,再次停住。

    就像上臂的神经已经不再听他指挥了一样。这短短的几分钟,感觉上比整场斯蒂尔堡战役和耶拿战役还要长。如果是有敌人在进攻,耐门自信可以做出迅速而果断的反应;可现在并没有敌人在进攻……

    正当他就要开始祈祷“给我一个作出选择的压力吧”的时候,房间的地面确实又开始震动了。这次的震动比之前的都要大,都要剧烈,耐门甚至能看到那些原本以淡蓝色以太线存在的魔网融化进了背景色之中。

    安妮使劲抽了一下鼻子,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怎么会这么快?已经有人掌握了魔网的使用方法?就算基本原理是一样的,在没有任何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就试验出了原理,这也太夸张了……牛顿不在伦尼,是伊奥那混账东西?不会是惠更斯或洛克吧……”

    就在她自言自语时候,房子震得更厉害了,就像震中就在他们附近一般。屋梁上的灰尘纷纷落下,就连桌子上的水杯也开始滑动了。

    这一瞬间,耐门突然领悟了什么是安妮所说的“历史的弹性”。它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生――比如现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弹性”正在逼着他作出选择。

    或许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或抱住她,或放手,没有第三条路。

    “仔细想想,这根本就不用选择吗。”

    耐门?索莱顿抛开了所有的顾虑和担忧,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右手,越过安妮那瘦小而轻盈的躯干,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措手不及的少女在这意料之外的猛烈拥抱前惊慌地挣扎起来,用唯一的手使劲拍着耐门的手臂:“等、等一下,怎么突然又……”

    但耐门没有任何放手的意思。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你拥有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你想要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他抱起了她,将她的身体举离床板,搂在自己的怀抱里,在她的耳畔继续低声诉说着自己的承诺和责任。

    “我们会一起去议会大楼,一起去见福克斯元帅。我们会找到有能力的牧师,我们会找到一种方法来治疗你的身体。正如你所说的,我们不能承认一件事情无法解决――否则它就真的无法解决了。”

    “等、等一下……”

    听到这些话,安妮羞红了脸,使劲摇着头,似乎想否认些什么。她的稍在耐门的脸颊和下巴上蹭来蹭去,有些痒。但他决定忽略这些信号。

    “我将会陪伴你到故事的尾声,不,哪怕到一切的终结。”

    耐门紧紧抱着安妮,从床上猛地站了起来。

    “因为我喜――不对。大概应该说,我……”

    耐门的话音突然像被人斩断了一样遽然中止。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刚才那巨大震动的成因。

    就在他的房间正中央,开着一个巨大的地道口。

    而在地道口的旁边,有两个不请自来的观众正惊讶地看着他和安妮。四只眼睛都瞪得银币般大,两人脸上的表情也都非常复杂而精彩。

    扎尔特?佛兰还穿着那身军服,他两手拉开了薇伦蒂娜修女的嘴角,不让她出声音来打搅耐门与安妮。由于嘴角被扯着,换上了便服的修女出了一些意义不明的哼哼声,手指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食指在空中晃动不止。

    耐门的头开始痛起来了。他把视线投向地道口,看着这个虽然明明在自己房间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建筑物。

    整条走廊的墙壁都是用照明水晶铺成,散着淡淡的蓝光。用黑耀石砌成的台阶一直通向深处,所有的建筑材料上都镶满了防止探测和封锁出口用的符――一般法师的秘密基地只会在入口处做些防范而已。

    无论用什么标准来衡量,这秘密基地的建筑标准都豪华得令人指。这显然不是他能修得起的,也不是修女或扎尔特能修得起的。如果扎尔特能修得起这东西,他根本没必要从帝国叛逃;如果他是为了能修得起这东西才从帝国叛逃的,那帝国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所以嫌疑犯就只剩下一个了。

    “我、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没找到恰当的机会。”

    安妮吞吞吐吐地说着,把头侧向一边。她脸上因尴尬而造成的羞红早就已经不止到耳朵根了,连那白皙的脖颈也变得通红。

    “早知道是个陷阱的话,刚才就应该抓紧时间把诱饵吃掉才对。”

    耐门?索莱顿悻悻地想着,开始琢磨该怎么应付眼前这个仍然埋满了陷阱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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