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个孩子也不是吸收日精月华像电视里那个孙猴子一样打石头里蹦出来的,董洁当然有生她的爹和娘。
可是,当日他从草丛里抱过的那个小小婴儿,在最需要照顾最受不得伤害的时候,却无辜被弃,从此病魔缠身。她小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会感冒,炎炎夏日,天热容易出汗,别的孩子把汗擦干还可以用扇子扇些风凉快,她不行,只能放屋里硬挨,背心出汗打湿了,如果不及时换衣服,当天就会生病。一碗又一碗的苦药喝的他实在是于心不忍,看着好些了,想把药停了,不到半天就又会严重。多少个日里夜里,他陪在身边,看她被病痛反复折磨看她挣扎着努力活下去,又是担心又是害怕……
这么多年来相依为命,他越是疼爱董洁,越是不能原谅当初抛弃她的父母。什么样狠心的人,会把甫出生的小小婴儿弃在荒山?任她无助的被饥饿寒冷一点点夺去生命,死后还要葬身野狗甚至野狼腹中?绝对——不可以原谅!
“大叔,小洁她是我的妹妹,那些无聊的人不用理会!”
“无聊的人?”邻居大叔差点被他的话哽住。这个,不管当年真相如何,小洁那孩子总是爹妈生的,真要找上门来,好歹总得有个说法,这么说——不合适吧?
只把他们看做无聊人士,已经是一种抬举了!大山双拳紧握。儿时的苦难他不愿意回想。随着那些苦难一起埋葬的,还有董洁另有生身父母这件事。此时此刻,忽然被人告知。竟然有人在打听她的消息?心情一时间恶劣至极!
小洁她正睡在里屋,匆匆吃了药连晚饭都错过去了,今时今日,是哪个害得她身体如此糟糕?这几年大大小小医生都瞧过了,众口一声,都说没有好办法,要慢慢调理好生将养。可是,她肠胃不好,胃口又小,平时还要提防她虚不受补……旁人但见他们表面风光无限。谁又知道她吃地苦头和他自己的提心吊胆?
“我不想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也不想认识他们,”他一字一句很慢、却也很坚定的说:“小洁她只有我这一个亲人!”
如果可以,两不相安只做陌路人最好,倘若眼红他们今日富贵。打听上门怀着占便宜地小算盘,或者想把人要回去?那叫自讨没趣!
须知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真打量他这人好说话了?哼!
邻居大叔见他大踏步离开。熄了过滤嘴香烟,仍旧取过自己的烟袋锅,伸进针脚粗糙、土布做的烟袋里,满满装了一锅揉成碎末的烟草,划根火柴点燃了。哎,陪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了,还是自家的土烟带劲。
屋外的雨点变小成了雨丝,夜深时仍旧斜斜飘个不停,在檐下汇成水珠滴滴嗒嗒敲在堂屋前的石板上。
邻居大叔吧嗒吧嗒抽着烟。
大山一举一动表现出的不愉快他都瞧见了。这孩子打小就是倔强要强的性子,别瞅他平日里笑呵呵很好脾气地样子。老话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杀。又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小洁其实就是那孩子的逆鳞,也好比那老虎屁股。是摸不得呀!
他老了,没那么多的好奇心,小洁亲生父母是谁他不关心,亲手弃了亲骨肉的人家,不值得花费心思去打听,好好过日子最实在。只是,大山他们这节骨眼回来,今儿也就是天晚了,明天他们回来的消息就会传遍全村,然后传到某些人地耳朵里。有些事,他总得提前支个声儿,哎,村人私下议论,都说过来探听消息的那男人家,是个不讲理凶巴巴的无赖汉,这事儿呀,怕会给大山找些麻烦……
薰洁睁开眼睛地时候,只看到大山坐在炕边,眉头紧锁,眼睛看着前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身体懒懒的没有一点力气。头晕沉沉有些难受,鼻塞是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最难受的是嗓子深处的痛痒,——扁桃体发炎了。
揉了揉鼻子,她对这种情况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昨天淋雨的时候,走路出汗吹风的时候,她已经预计到自己可能会感冒,哈,这个破身体,果然不能给人点意外的惊喜!
她懊恼地呻吟出声。
有多久没有感冒了?夏天到现在,好像只得过一次热伤风,那次感冒足足难受了她十多天,打针吃药断断续续拖了半个多月才见好。
那时大山说什么来着,他说,“从前你常病,可是每次很容易用药控制住。今年倒是大好了,病一次却比以前拖的时间长也不好治疗。”
她自己还笑,“总算有进步了,快半年了才病上这一次,下半年不要破了这个纪录才好。”
言犹在耳,这还没入冬呢,她便发烧了。
好在他们药带的齐全,昨晚睡前本着小心无大错,退烧地消炎的都吃进肚里才迷迷糊糊睡去。可能是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停药地原因,她的免疫系统没有长进,药物的抗性却是大有长进,寻常药吃下去,效果总是不及旁人好。
哥哥在担心她么?董洁摇头,看着不像,双眉紧了又紧,似乎烦恼更多一些。
“哥,”董洁招手道:“你坐近儿点,我没力气。”
“醒了?除了没力气,还有哪里不舒服?”
大山赶着扶她坐起身,便要去端东西过来,“醒了先吃些粥,你错过了一顿晚饭和早饭,肚子饿了吧?”
薰洁摇头,摸摸他的脸,“谁惹我哥生气了?看这张脸绷的——”
大山握着她的手,仔细打量她地脸色。昨天的几十里山路她自己坚持走了一半,睡到这会儿。眉梢仍然透着疲倦,额头摸着有些烧,精神还可以。
一碗熬的火候十分好地白粥。里面添了些切的细细的红色的火腿末,薰洁吃了半碗便不肯再用。再过些时间该吃午饭了,大山想了想,也不勉强她,拿过来自己几口吃下肚。
“哎——”董洁阻止不及,忍不住随手拍了他一下,嘴里抱怨道:“我生病了呢,这么不当心,回头把你也传染上怎么办?”
“我身体好,偶尔咳嗽几声。最多吃两片药又能活蹦乱跳了,放心吧,没事!”
外屋静
没有动静,董洁奇怪道:“咱们回来的消息,乡亲们道?”记得上次回乡。人来人往找上门的可多了。山里信息闭塞,大家都对山外的世界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大山取出梳子,慢慢给她梳头发。一边回答:“昨天不是淋了雨?一些吃的东西都湿了,大叔和刘大哥拿到村长家,他们自己商量着分下去。我留下来守着你,头前有人在窗外探头,转了几圈,怕进来打扰你休息,自己走了。”
薰洁笑着叹气道:“真头疼啊,刚回来就生病!”
“咱们运气差了点,赶上下雨天。今天外面还阴沉沉地,经过一场雨。天可又冷了些,这几天你乖乖在炕上休息,不许下地吹风。等你好些,咱们一起去给奶奶扫墓去。”
“哥。这两年我身体可比从前好多了,你瞧,我精神不是很好?最多今天我不下床,养足力气,明天如果天气好,咱们就去扫墓吧。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一趟,因为一点小感冒拖着不去看奶奶多不好?”
大山给她绑好马尾,胡乱答应了一声,心思已经转到另一件事上了。
邻居大叔和刘大哥出去大半天了,他们回来的消息乡亲们都知道了吧?村里也有姑娘嫁到隔壁村子,或者娶了邻村的媳妇,那么,打听小洁消息的那户人家,会不会找上门来?脚长在人家身上,他实在没有办法阻止别人前来。可是,小洁她——会怎么想?会不会——受伤?
大山心烦意乱,“小洁,你——恨过你的父母吗?”
“我地父母,恨?”董洁不解的眨眼,这都哪跟哪呀。
“就是、当初抛弃你的人。”大山期期艾艾道:“小洁有没有想过,爸爸妈妈为什么会……”
抛弃她地人?董洁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说那个呀。她从未深点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没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男女,或者因为生了个丫头、嫌弃不能传宗接代是个赔钱货,或者因为生下来的孩子身体不好、觉得未必养得活索性少费些力气。她自己接管这具身体的时候,原主已经离开了。
其实想想,她并没有权利怨恨那对男女。尽管那对男女不负责任的行为差点夺去了她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并且让虚弱的身体陪她一生,以致于从小到大,几次在死神手下险险夺回了性命。可是,他们生下了这个身体,生下了然后抛弃了。的确,对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孩来说,这种抛弃是一种赤裸裸地谋杀。而孩子生下来,便是一个生命,就是为人父母,也没有权利剥夺,可是,你跟谁讲大道理去?讲得明白吗?
记得从前有一个同事,怀孕七个多月去做引产。所谓引产,不过是医生隔着肚皮用针将孩子扎死然后再催生罢了。医生扎下第一针,问:孩子还在动吗?答:还在动!第二针扎下去,答:孩子还在动!再扎了第三针,孩子终于不动了!一个白胖胖的男婴就这么被光明正大剥夺了生命,尽管过程中他曾本能的挣扎着活下去!俗话说七活八不活,不过是隔着一层薄薄地皮肤,杀人者便理所当然的毫无愧疚之心!
人性,这是个复杂地问题,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舔子情深,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把孩子当成手中的宝!山里信息闭塞,兼承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山里人,纯朴是纯朴了,却也催生了纯朴的孪生姐妹——无知。农闲之余,天黑下来,他们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造人。家家都有几个娃,两个三个算少的,四个五个是正常的,再多的也有。
孩子多了,做父母的也疲赖了,“不过是做饭时多添一勺水”,哈,最纯朴最简单的回答!
那对父母给了孩子一个生命,又匆匆收了回去,一个幼小的还不晓得什么是怨恨的孩子就这么匆匆走了,做为董洁自己,她接手的不过是一具还没有来得及被吃进野狗肚子里、或者日晒雨淋后变成白骨的身体。既然跟那对父母没有关系了,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别人?
“不,我不恨!为什么要恨他们?”
“啊?”大山有些意外,他咬住下唇,这个回答真的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在他看来,做了父母,就再有天大的理由,养活不了,你可以送人,送给最穷的人都没有关系,从此不过问也没有关系,可是,像扔垃圾一样扔到荒山里,一想到被如此对待的是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疼了十来年的最最亲爱的妹妹,他就是没有办法原谅,就是没有办法不去怨恨!
“不过,我也不爱他们。对我来说,他们只是一对陌生人,哥,你会无缘无故去怨恨陌生人么?”董洁补充道。
大山把董洁拥到怀里,“对,他们只是陌生人!”
“哥,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大山语塞,糟糕,她现在还在病中,还是不要让乱糟糟的东西打扰她的心情比较好。至于那户人家——真要找上门来再说!
“哎,回到山里老家,也没有事要做,突然闲下来,有点糊思乱想,呵呵!”
薰洁狐疑的看了看他。她一向当自己无父无母,万万想不到另有旁人会打听她的消息,这时便只当一时闲聊,也不放在心上。
李***坟修葺的很是齐整。
大山常常自山外寄钱回来,除了资助村里的孩子去邻村上学,——他们村子小,没有学校,邻村倒是很艰难的维持下来一所学校,附近村落的孩子都在那里读书。另由邻居大叔做主,负责起村里同辈年龄一大把的老人的日常生活开销。村里人感念他的好,逢年过节,自发过来给李奶奶上坟,坟墓更修的齐整结实。
薰洁穿着棉服,和大山俩个规规矩矩给老人磕头。
陪在一旁的刘大同游目四顾,忽然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斜对面的杂草丛传来簌簌的响声,他寻声找了过去。
那里躲着一个山里妇女。
“我过来割草,割草喂猎。”
她怯怯的举起手中的柴刀,怕的头也不敢抬。抬碗的时候,拉高的袖口露出可疑的青紫。躲躲闪闪的目光,竟是十分害怕生人的表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