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忙道:“是!奴才派了可靠的人,务心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齐相手上。”
紫苏点头,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叶原秋在殿外通禀:“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阳玄颢这就来见她倒是出乎紫苏的意料了,微愣了一下,她颌首示意赵全去开门,殿门拉开,阳玄颢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珠帘轻扣的声音细弱却清脆,紫苏默默地看着进了内殿就站住的儿子,却因为光线,看不清他的神情。
“母后!”阳玄颢抬手行礼,声音有点涩。
“嗯……”紫苏应了一声。
“孩儿给母后请罪!”说着,阳玄颢就跪了下来,“孩儿辜负您的教导!”
紫苏闭了眼,只觉得自己全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母后……”阳玄颢低着头向母亲请罪,“孩儿……”
“够了!”紫苏拍上手边的案几,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想说,你纵有千般不是,也是我的儿子,我教导就是,何必让下臣弹劾?”
阳玄颢抬头,这一次,他的眼睛紧锁着母亲,无语地默认了。
“那么,哀家告诉你!”仿佛之前那一拍掌已经将所有的愤怒发泄了,紫苏此时已经可以平静地对皇帝冷言,“因为你不仅是儿子,哀家也不只是母亲!”
“母后!”阳玄颢再次出声,却被紫苏抬手示意阻止。
“哀家是太后,教导你为帝却不仅是哀家的职责!”紫苏说得冷漠,“你既然是我至略的天子,至略子民共同尊奉,以天下之力供你一人,那么,天下人便都可教导你!”
“母后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阳玄颢倔强地回了一句。
紫苏连恼意都没有,只是冷笑:“天子之道本就是天下最冠冕堂皇之道!何为王道?何为霸道?你难道不知道吗?皇帝,哀家说的你不信,又何必到哀家前演上这一出?无论如何,哀家只有你一个儿子,毁了你,对哀家有好处吗?”
阳玄颢不敢相信地望着母亲:“若朕不是您唯一的子嗣,您……”
“阳玄颢!”紫苏气极,手指着他,竟隐隐地在颤抖。
“母后息怒!”阳玄颢低头请求,无论如何,他都不应将母亲气到如此地步!
“军政事务,哀家不想管!皇帝若是只为政务而来,就免了吧!请回!”紫苏缓缓地放下手,却依旧冷淡地出言让他退下。
“母后……周扬使臣……”
“哀家说得不够清楚吗?”紫苏的手重重地落在扶手上,让阳玄颢沉默下来,半天,他惨然一笑,执礼恭谨地对母亲道:“孩儿明白了!朕就不打扰母后的清静了!”
皇太后是不应闻政的!
阳玄颢明白这一点,但是,更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被自己的母亲抛弃了!
那个一直教导自己的母亲不再有了!
明知道自己无措、惊慌、愤怒,他的母亲仍冷淡地拒绝他!
面对臣下,他可以恼,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他最后也最可靠的依恃,他除了一丝绝望,心中竟是再无感觉!
太傅、母后一直都教他应当如何为帝——他为什么偏偏就记不住呢?
“陛下,历来王者都称孤道寡,因为王者只能自己面对天下!”——言犹在耳,他怎么就忘了呢?
总以为母后会永远站在身后,保护他、教导他、包容他,却忘了,她是——母——后!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是元宁的皇太后!
他连为什么都无法问出口,事已至此,既然所有人都说他是皇帝,既然他也认为自己必须是皇帝,那么,皇帝应有的尊严足以让他咽下所有的问题!
问出口便是失败!
至少,他会做到皇帝应做的事情。
出了长宁殿,阳玄颢就看到尹朔与谢清,瞬间,他收敛起所有的无奈与悲伤,眯起眼,冷淡地问两人:“朕是否可以认为两位太傅已经做好所有的事情了?”
尹朔与谢清同时跪下:“臣惶恐!”
“没做好就去做!不要随便来打扰母后!”阳玄颢搁下一句话,就登舆而去,留下尹朔与谢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太后娘娘口谕!”赵全进殿又出来,给两位宰相解了围,“后宫不干政乃国之福,哀家既已归政,军政事务则不闻矣!两位相爷,太后娘娘说了,若是家事,两位请进,若是国事,两位请回!”
尹朔与谢清同时一愣,谢清轻笑一下,先转身离开,尹朔叹了一口气,也只能离开这里。
天边的红日渐渐落下,收敛起四射的霞光,深沉的墨色自东边渲出,夜终是逐着日落而来。
毕竟了解紫苏,谢清离开议政厅时,回头望了一眼皇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家,却没有见到倩仪,他不由一愣,却没问,只是让侧室伺候自己更衣休息,直到倩仪回房,让侧室退下。
“最近有什么大事要忙?”谢清示意妻子坐到身边,一边思索一边问题。
倩仪好笑地拍他的手:“过几天就是维侯的生辰了!”
“你要回汜州?”谢清皱眉。
“自然!”倩仪也皱眉,不解地道,“今年是伯父的整寿,你脱不开身,我哪有不去的道理?连倩容都要去呢!”
谢清轻轻点头,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行程怎么打算的?”
倩仪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也想让我顺道走一趟齐府吧?”
“哦?还有谁要找齐朗?”这倒让谢清惊讶了。
“永宁王妃啊!”倩仪微笑,“下午,她刚对我说的——想结伴而行,绕道去祭拜姨娘!”
“哦?!”谢清应了一声,倩仪却辨不出他是惊讶还是仅表示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倩仪有些踌躇,“倩容说……”
“说什么?”谢清眼睛一亮。
“没什么!”倩仪垂眼摇头,“她说得也不清楚,不过听着意思,宫里悄悄派了人飞马南下!”
谢清轻笑,手指轻击榻边:“景瀚肯定要说:‘主意怎么全打到我身上了?’算了!你与倩容说一声,不必去了!”
倩仪刚想问为什么,看着谢清敛起笑意,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而且,她自己也想到,不禁自嘲:“真变笨了!”
谢清愕然,随即大笑出声。
若说对齐朗的了解,谢清可以算头一个,与紫苏不同,他与齐朗一直保持着联系,原因就是谢遥一直很看重齐朗,于谢清,齐朗是最好的盟友,也是最有可能的竞争对手,因此,他对齐朗是最了解的。
紫苏对齐朗的了解反而大多出自直觉,以及两人相处时的耐心与包容,再加上两人彼此牵念,心思上最为契合也是事实。
既然紫苏先派人联系了齐朗,也就由不得齐朗不理会,如果倩仪她们再上门,齐朗只怕会下逐客令,毕竟他正在守孝,而不是其它情况,并非十分欢迎客人。
谢清揽着妻子入怀,轻拍她的肩笑道:“你不是变笨,是许久都没用脑子了!连倩容的心思都没看出来!还是你最近太累了?”
倩仪一愣,再次苦笑,自嘲地道:“倩容居然也玩这套?”
“永宁王不在京,事涉太后,她一时拿捏不定,向我们讨主意也在情理之中,你不用这样不甘心吧?”谢清顺着她的发丝,心不在焉地道。
“问就问!何必绕圈子?让我……”丢脸。倩仪没说完,毕竟是在丈夫面前,也不能说有太大的问题。
谢清调笑着道:“倩容难道会想到,她这个一向聪明过人的堂姐居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倩仪对此除了一笑了之,也别无办法。
至略重孝道,皇帝对外家从来都是礼遇备至,何况杜家还关系到阳氏对江南的统治,因此,永宁王妃与谢夫人离京前,皇室的贺使已经前往汜州了。由于不必像皇室行动那样规矩繁多,倩仪与倩容走得很舒服,也很快,甚至于她们派人到齐府走了一趟,确认齐朗以孝服为由向杜家致礼告罪,并没有去汜州,使者便奉上了两人一封书信,并告知要等他的回信,齐朗看了书信,却没回信,只让那人带回“知道了”三个字。
这回倩仪没有发愣,反而在让从人退下之后便大笑,让倩容莫名其妙。
“我说谢夫人,你到底在乐什么?景瀚不就说了三个字吗?你还打算笑三个时辰不成?”倩容靠着软垫,终于受不了地问出口,倩仪稍敛了笑容,道:“我是笑,幸好没上齐府,不然,我们俩连齐府大门都进不了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倩容先是一愣,随即讶然地道:“景瀚恼了?”
“他又不是惜字如金的人,若不是恼了,会连几个字都不写?”倩仪再次失笑,倩容也哂然苦笑。
“我比较好奇,太后到底写了什么让我们的齐相竟恼成这样?可惜是很难得到答案了!”倩仪笑着叹息,让倩容伸手敲了她一下。
紫苏写了什么,她们都想得到,无非是关于这次弹劾事件,可是,仅仅如此,齐朗不应这样不耐烦,所以,才令人好奇。
倩容却连半点好奇都欠奉:“你去问景瀚或都太后,保证都能得到答案!”
倩仪一愣,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她们这里气氛融洽,但是,在齐府,因为她们的一封书信,府内的气压再度降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触怒齐朗,倩仪她们要到了杜家才知道,就在她们送信的前一天,江南几个世家大老刚拜访过齐朗,谈得并不愉快,齐朗当场摔了茶杯,拂袖而去。
听那几位世伯与维侯抱怨这件事,倩仪与倩容对视了一眼,心中恍然大悟,面上却没有表示,直到其中一位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开口问倩容:“王妃娘娘以为然否?”
倩容皱眉,好不容易才忍下,没有拂袖而去,却也只是冷言:“元宁似乎没有封地一说吧?”言下之意,心太大不好!
那人一愣,反应过来,讪讪不言,气氛有些冷,维侯正要打圆场,倩容却起身给伯父行礼:“伯父,我与仪姐一跟颠簸,想先休息了!”
维侯随即点头;“对!你和倩仪一路辛苦,的确应该先休息?我们几个老头子自己聊!”
倩仪只是微笑,并不说话,顺着倩容的意思离开,到门口,却又转身,对几位老人道:“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各位世伯都身家不菲。南郡再有利可图,也是南疆军镇重地,若是让朝廷误会就不好了!再说,各位刚插手了弹劾一事,这个时候不收敛一点,不怕皇上翻出永宁贞王的旧法吗?”
南郡确实是宝地,沟通东西的地利无处可比,因此,江南世族无不紧盯这块大饼,偏偏又得不到最多的那份,毕竟,那是元宁西进、南下的桥头堡,齐朗与谢清可以插上一手,朝廷却不会让更多势力进入,这一次江南世族中有不少打的都是混水摸鱼的主意,也正是这个主意,让他们对齐朗的建议断然拒绝,因此惹恼了本就无耐心处理此事的齐朗。
至于倩仪说的“永宁贞王的旧法”,则是当年夏祈年在世族大举弹劾皇帝后,以世族有心欺君为由,请求世祖不仅将各家宗主圈禁,还对各家执事长老一并调查,凡事涉弹劾者皆入“诏狱”——所谓诏狱,大正皇朝首创,其实就是天子私牢,无所谓律法,一切皆禀天子的意思决断,可以说是有进无出,。
世祖当时尚犹豫:“诏狱一开,忠奸莫恕!”可是夏祈年说:“本已罪无可恕!”于是,血流成河。
如今阳玄颢尚年轻,心性不稳,谁知道会不会如此!
倩仪只管扔下重话,却不管其中各人的心思如何流转,轻笑着与倩容离开,进了后宅,才冷笑:“太平日子过久了,就不知道惜福两个字了!”
倩容摇头,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对她说:“你似乎没有资格说那几位世伯!”
“我向来是最懂惜福的!”倩仪抿唇浅笑,轻轻地淡语,眼中却显出几分复杂的意味。
“算了!我们管这些做什么?”倩仪携起倩容的手,“压制江南世族本也不是杜家或谢家的事!至于永宁王府,就更不相干了!”
倩容随她走,只是笑着摇头,唯一辛苦的是前面引路的侍女,听两位出了阁的小姐谈这些政务,纵然知道无妨却也不免心惊,到了两人的住务便连忙告退。
维侯将两人的住处安置在一起,倩仪送倩容进房,闲叙了两句,便要回去休息,倩容却漫不经心地道:“皇上真会用贞王的旧法吗?”
倩容一愣,随即笑言:“怎么这会儿想起来了?皇上未必想用,不过,我们的齐相就说不准了!随阳也不耐烦纠缠此事,谁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不过是吓吓他们而已!”
倩容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一句威胁,就帮齐朗解决了此事,江南世族在朝中的根基不深,齐朗又并非与他们一心一意,这次有意南郡倒有七分是为了对南疆大军的影响,康绪因此断然拒绝他们的要求,又传讯给齐朗,第二天,那些人真找上齐府,齐朗好言劝说了半天,却见他们执迷不悟,终是失了耐性,冷冷地扔下一句:“别真以为你们总会安然无恙!”便拂袖而去。
齐朗没把话说透是为了相互留三分体面,倩仪却是无所顾忌,一句话点破天机,以让他们萌生了退意。
无论如何,崇明九年的弹劾以妥协而告终,没有前两次的血流成河,在尹朔与谢清的处置下,皇帝明颁《罪己诏》,言亲政以来种种过失,检讨北疆之战本不合宜,同时,参与弹劾世族以大不敬问罪,更以“不纠拾上之错漏,失于臣道,兼处以非君之法,伤君名圣德”之由,一口气罢免了这些世族所有入仕之人,变相地惩处了这些世族。
这些只是内政,随着周扬使节的到来,崇明九年最大的事件才正要开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