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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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琴沉沉的躺着,骤热骤冷,似在炉火上炙烤,又似卧在寒冰之上,思绪散乱,记忆中唯有一双温暖的手,绵绵不断的传来热力,还有那挥之不去低沉悦耳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唤她,永不厌倦,让人心神安定。

    她象一叶小舟,随波逐流,累极了,倦极了,可总也停不下来,依稀可见,落霞山的朝云,环月山庄的碧荷,一层朱一层碧,是人世间最丽的颜。

    醒来的时候,应是里,一小簇烛火跳跃翻动,光映在粉壁上,有浅薄的轮廓,微微一动,便见到了面前的那个人。

    他极疲倦,手支着头,束发轻晃,眼底都是青的,一身戎装,已被荆棘扯得无一处完好,眉峰处呈个川字,仿佛笼罩着无比的伤痛与不安,第一次见他如此情绪,竟是不安。

    她还活着,还能再见他一面,见他的形貌,应是从军中匆忙赶来,这义无反顾地坠崖凭借的是一种执念,一番孤勇。

    而今想来是值得的,师叔果然可以脱身,果然去了军营。

    而他来了……有了这番认知,那一直高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换来一阵虚脱。

    她不敢动,怕惊动了他,僵直的躺在榻上,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并不坚强,却也不软弱,可今日见着了他确是这般的想哭,落入深潭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有师傅昔日的笑,还有他言语的温柔。

    第一次这般细看他,倒有几分像孩子,闭合的眼睛,遮盖了生动的光芒,唇角微微上翘,他总是爱笑的,犹如初见,这份笑这般自由且无拘,让人发自内心的舒悦。

    如此陋室,孤灯寒窗,与她相对的,睁眼见到的那个人是他,是自己有名无实的相公,处处维护善待自己的冷大哥,坦坦荡荡如玉一般的君子。

    胸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深深地让人沉溺,她微微的笑,活着真好。

    冷临风极惊醒,睁开眼睛,见落琴唇角含笑,默默地看着自己,似有不信的眨了眨眼,才知不是瑰丽梦境,立时翻身立起,因是急,顾不得前襟牵绊,竟摔在了地上,形态万分狼狈。

    他哪里顾得许多,将身靠在边,紧紧地拽着她的手,目不转晴的看着眼前的人儿,如久旱之人突逢甘霖的一般喜欢,也仿佛捧着天下间最难得的珍宝。

    “冷大哥”千言万语只换得一声叫唤,下一刻就被他紧紧地拥入怀中,他心跳甚烈,一下一下鼓鼓的,手越收越紧,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胸腹之中才好。

    “你笑什么?”

    “我笑堂堂的督军大人……武功高强的千面神捕也会跌得这般惨。”此时此刻惟有一句玩笑话,方能掩饰她的心情,与他一般的担心且高兴。

    “你傻,你傻的透顶,傻得无药可救了你,你是天底下最傻的人,谁让你孤身冒险?谁让你来军营传信?谁要你来救?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傻瓜,小傻瓜,傻丫头……”言辞由激烈到平缓,透着浓浓的欢喜,手在秀发间摩挲,却见一把青丝落下,已被他牢牢的握住。

    “怎么了?”感觉他身子一僵,落琴不问道。

    “没什么,是不是饿了,想不想吃些什么?”冷临风的将她落下的青丝藏在身后,不敢去见她的明眸,她如此消瘦,如凋零的纤,似难抵抗风雨的无情。

    心中一酸,再度将她环住“从今往后,我陪着你,管着你,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看你还敢胡闹,看你还敢坠……”

    坠崖一事,想来还是后怕,若她真…….他不敢去想,只有这般拥抱着,方能治愈这些日子以来,心有所失的伤痛。

    简儿手捧药汁,正推门进来,见他二人如此,先是一羞,随后跟着欢喜,迫不及待的絮絮叨叨。

    “可是好多了,我都说了,那许大夫是个庸医,牛三哥还不信,夫一来,说了许多我们听也没有听过的药名,我们紧赶着去盘州抓来,才不过几副下去,这不就好了。”

    “,你可吓死我了,也吓死夫了,你是没见着,那天夫他闯入许郎中家中,见你生死难料,几乎将许家医馆都给拆了,这几日,他根本没合过眼,时时刻刻守着你,他……”

    小儿情怀最真最切,当年她不过是滴水之恩,不足挂齿,却换来简儿涌泉相报,静静的听着她清朗的声音,如玉珠滚落。

    还有他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如此专注,如此咄咄,也是这般紧紧地随着她。

    “军中有个小将,是通州大居人士,你也知道通州口音,并不好懂,一日王爷练兵,命其先击擂鼓,后行兵河谷之中,他听后便下达了军令,你知后来如何?”

    午后秋阳正好,盘州燕子关的雏燕翻飞,时而掠过水面,时而高飞低唱,虽是北地,也不南飞,成为此地一奇。

    落琴一日比一日苍白,冷临风早起熬药,晚来为她运功疗伤,依然架不住她的日渐衰弱。

    她从不问自己中了什么毒,只是淡淡地笑,脸颊消瘦后,双目越发的大,青丝一把一把的往下落,逼典临风让简儿收了铜镜,不忍让她心生忧愁。

    “冷大哥……”冷临风意识到自己还未讲完,收回心神,继续说道“这番军令,说得是通州口音,我给你学学,王爷有令,命我们先脱衣服,然入水中行军。”他笑导目生动“军令如山,还真别说,都一个个的扒了衣服,挨个跳入水中,气得王爷将他痛斥一顿,白白领了十五军棍。”

    他说导飞舞,声情并茂,通州大居口音也学了个十足,让人身临其境,落琴面上含笑,凝视着他。

    这午后,他一个接一个得说,她不喊停,他便一直说将下去,仿佛要说到天荒地老。

    “说了你也不信,成王的棋臭的可以,一日皇上召他来御前……”

    “冷大哥,日日的北芪、葛根、仑耳子,还有干葛,赤芍药,我中了什么毒?是不是命不久矣了。”话被落琴打断,生死之事,她却说的如此淡泊,仿佛不关己身。

    他关心甚重,竟然忘了,她擅医理,未必在自己之下“不会,阎王爷喜爱聪明人,你傻,他不收你。”

    “冷大哥”

    “我在,山谷中景更,我背你去看。”不由分说,轻轻地将她负在身后,一路拾阶上行,怕她颠动,走得缓缓。

    这一走,便是一个时辰,遍山的佳木青郁,碧枫渐红,听着这一路说不完的笑语,她总是的笑,若耐不住了,便用拳头轻轻地捶他,没有半分气力“督军大人日日要陪着一个傻瓜,可算是委屈你了。”

    “佛有浩生之意,僧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让我早早的参了佛法,不入都不成。”

    “冷大哥可这般背过谁?”

    “那说来可多了,我数着,你记着。”不顾她的笑,一个接一个的说“通州小楼的梨姑娘、楚郡风馆的琦,还有……”

    七七八八的说了不少,不外乎是青楼红粉,廊坊歌伎,虽知是玩笑话,可落琴却也笑不出来,胸中有一股浊气似在搅动,吞不下,吐不出,硬生生的卡着,十分难受。

    怀抱着她的那双手,兀然紧了“弱水三千,各有所喜,我冷临风却是个奇怪人,偏偏爱一个傻丫头,今生今世,就算是死缠烂打,我都赖在她身边不走了。

    “段落琴”他连名带姓的唤她“你我就像现在,待年老了,我依然背着你,看朝阳落日,观奇山秀水,踏遍山河万里,做一对不理俗事的逍遥快活人。”

    说话间,她的泪顺着他那身戎装滚落,没入泥土之中,环着他颈脖子的那双手,也不由得紧了几分,脸颊轻轻的靠在那宽阔的肩上。

    此时,朝阳无限,染云碎金,秋风吹过山谷,撩动着二人的发,生生的缠在一处。

    目光所及,说不出的奇峰挺秀,清波如镜,若她不是素,未曾被逼服下毒药,那他口中所描绘数十年以后的画面,该是多,多么平安快乐。

    楚军至开战来,已有首捷,盛江下游,秋水涧之地,不似上游这般水势汹涌,竟算得平静和缓。

    成王遣先锋数十人,察看明白后,大喜,便下令以秋水涧为先行之地,摇橹行阀,率先渡江。

    回祁王师恐未料楚军这般轻敌,竟草草的派了三千人,大战一日一,布阵行防,像是未经筹谋,十分草率。

    可怜这三千回祁男儿,哪里敌得过日操防,军纪严明的楚军,节节败退,竟有大半葬身鱼腹,淹没在滚滚的盛江之中。

    成王娇兵自显,气焰更盛,料定回祁无领兵之帅,无可用之兵,放着秋水涧这把“双刃剑”不理,日日在军中饮酒豪歌,只派聂无双带着一千五百人,退秋水涧五里之外,算是固防。

    眼见着兵营中其他人可庆功祝酒,这一千五百人中大有不平者,时不时地来发发牢,说说怪话,无非是将帅不公,乐死的乐死,乏死的乏死。

    这江面平静,有什守得,有什防得,左右不过耽误工夫,浪费军饷。

    众人说众人的,那聂无双不急也不怒,该如何就如何,纵然逾越也绝不按军法约束,白日江边垂钓,晚间营房看书,四平八稳,纹丝不动。

    入,有军士报,晏督军的密函从盛州快马送来,聂无双这才紧着将蜡封了的信函,从送信人手中夺来。

    冷临风说的简单,短短二十个字“人已寻着,身中“祭果”之毒,

    衰弱难行,何以到达月海?”

    这字写得草草,可见冷临风是在极焦虑不安之下写成的,聂无双见得清楚,日日绷紧的那根弦,仿佛瞬间断了,一个跌步坐在椅上,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来。

    这“祭果”本是极残忍的一味毒,西莫国盛时,边境有一处牧民居住的丽湖山,蝶月海,那里的人民世代供奉月神,为得是牛羊肥,物产丰富,迪天庇佑,不要降灾难于众。

    每年月神大祭前,选童男童各一人,在一月前便喂下“祭果”,到了祭祀的那一日,被选定的这一双童男童受尽冰火双袭之苦,五内衰竭而死,是为“升月”。

    就为了这虚无之事,百余年阑知多少童男童死在此处,奇得是祭祀之后,月海之地倒也相安无事,传在当地的百姓口中,越发的深信不疑,月神大祭成了月海乃至西莫,最隆重虔诚的大典仪式。

    无双通读三国传记,不论稗还是野史,都有详细的记载,祭果解药由族长一人保管,世代绵延,不假手他人。

    若要救落琴身上之毒,只能往北跋涉百里,前往月海,找到族长,才有一线生机。

    冷临风信中的意思说得十分清楚,因冰火两重之症,时不时地就要发作,落琴没有内力,这血肉之躯能撑到今日,是仗着他深厚的内力,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她如此虚弱,怎么长途跋涉,赶去月海求得解药。

    无双一枯坐,到了东方呈现鱼肚白,这才踱步到汤汤江水边,无力的弯下身子,见江边的沙砾,经水一刷,白晃晃的刺目。

    为了大局,他做了违背心意之事,本该报应在他身上,可为什么偏偏让她受苦?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名为徒儿,却是他心头的一块肉,岂能生生的让人剜了去,眼睁睁的坐视不理?

    对岸就是回祁王师,旗风猎猎,随风而扬,胜败如同棋局,他便是那只身陷其中的困兽,只能在深人静之时,亲舔自己的伤口,痛得身心俱伤。

    “夫,信。”自冷临风来了,落琴精神气好了许多,不必终日卧病在,闲时便由他陪着,去竹林听风,深潭观鱼,多了不少笑颜。

    简儿欢喜非常,随着落琴一同高兴,较之先前的落落寡欢,神自是欢悦了不少。

    冷临风见蜡封楚军密令,神凝重,打开一看,俊逸的手笔写满了纸笺,他似喜似叹,少刻竟开怀一笑,眉目舒展,十分的俊。

    “夫……”简儿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有救了,这小祖可算是个奇才,佩服佩服,她有救了,有救了。”他匆忙的将信笺收妥,往内院走去,步伐轻快,可显心情愉快,是近日来最满溢的一日。

    一声叹息,让他生生的止了步,落琴背对着他,脊背纤薄,犹如弱柳,随时都可能吹折。

    她面前放着一盆水,是简儿打来为她洗面用的,她就那么痴痴的望着那水平如镜,纤手抚过鬓角。

    水中的那个人,不是段落琴,苍白如鬼,青丝凋零,也像段落琴,含着不甘的意味,无奈的眼神,她究竟是谁?

    她看得痴了,浑然不觉有人走近。

    冷临风从身后紧紧地环住她,一把就掀了水盆,满地的水似破碎的镜片,割伤了她的心。

    他大力的扳过她,牢牢地看着她的眼睛“傻丫头,你若要照镜子,就看我的眼睛,这里映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是你,和我昔日所见的没两样,我不会忘记,来雁阁那一双明媚的眼睛,和你的微笑,永远都忘不了,它在我心里。”

    拉着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蓬勃跳动的心怀处,久久都不愿挪开。落琴第一次伸出手,紧紧的拥抱他,沉醉于无比温暖,无比安心抱拥之中,身心缓缓地往下沉。

    冷临风又惊又喜,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唇碎碎的落在她的鬓角轻柔的说“念你第一次主动对我,我便送个大礼给你,傻丫头,你有救了,你不会死,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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