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这次战役的内情。
刘武听得很认真,此时,他们仿佛从来不是敌人,而是好友,是师徒。
南方,远远传来马蹄声,赤狼的高亢的嘶鸣声清晰可闻。
是刘谌来了,跟随他来的,还有前锋和左右两翼的那些少量骑兵。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刘谌一冲到这围成一团的蜀国骑兵部队旁,大喊,“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围成一团?不前进了?”
士兵们看到刘谌身上的盔甲样式,一个个自觉让开道路。
刘谌很快到达队伍中央。他看见中央空地上是一堆尸骸,那些尸骸明显的,都是魏国将士。此外,还有一些没死的魏兵,一个个目光呆滞,跪坐在血水中,这些魏兵最前方位置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那个老者穿着魏国将军式样的盔甲,破破烂烂,满是血污。老者面前就是刘武,很奇怪,两个人竟在说什么。
刘谌跳下马,冲着刘武走去。慢慢的站到刘武身边。邓艾也注意到这个衣甲鲜亮,身份非凡的男子,老儿眯着眼,思索片刻,没再理会,恍若根本没看见,继续对刘武说话。
“兄长,这人是谁?”
刘谌望着老者,再看看面色阴郁的刘武,心中有些困惑,忍不住小声问道。
刘武向刘谌看看,淡淡道:“魏国镇西将军邓士载。”
“邓,邓士载?”刘谌大吃一惊,忙打量这个名震天下的魏国名将。
“真的!”刘谌兴奋的叫嚷起来,“跟图真的很像!是他,的确是他!”这时身后传来诸葛尚的声音:“王爷,怎么啦?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诸葛尚来了,随诸葛尚一道的还有诸葛显,以及张哲。
诸葛尚在认出邓艾后,也是兴奋不已,邓艾,大魏重臣,雄霸一方,竟然让他们给捉住了。只有诸葛显面色不悦,拉着小叔叔诸葛尚的袖子,提醒道:“小叔叔,月华,月华……”
“关那个小丫头什么事情?”诸葛尚很是不满,就是在看到张哲尴尬神色后醒悟过来,马上改了口气:“对对,人么,还是要救的。”说到这边,跳下马,站到刘谌耳边嘀咕埋怨。
刘谌脸色一变,忙对刘武说:“兄长,我们是不是该把邓老儿交给后方,我们该去追击,光复江油了!”
刘武回过神,也大吃一惊,怎么聊着聊着把正事忘了,就在战场上跟敌人聊天,也太不应该了。
他正要下令说话时,邓艾又是哈哈大笑:“你终于察觉了,你终于察觉了。”
“老家伙,你到底什么意思?”诸葛尚面寒如雪,厉声道,“快说,不然小爷我剐了你!”
邓艾收住狂笑,一脸不屑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七,大小战役不下二十次,所经战阵无数,你一个黄口小儿动不动喊打喊杀,吓唬谁呢?”邓艾的话激怒了诸葛尚,要不是张哲拦着,诸葛尚就要一矛捅下去,将老头儿捅个透心凉。
邓艾根本不理会那支向他挥舞的长矛,望着刘武,说道:“实话告诉你吧,老夫今日兵败,损师折将,罪在不赦,即便晋公看在老夫往日苦劳上宽恕老夫死罪,也一定会将老夫削职回乡养老。”说到这儿微微一叹:“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指挥千军万马,可是蹉跎到三十岁,也不过是个稻田守从草吏,如果不是遇上仲达公,也许我这一生,也只是个典农校尉。”说到仲达公司马懿时,邓艾一脸的感激和怀念。
因为感念仲达公的恩情,当年,邓艾毫不犹豫地将毋丘俭的使者斩杀,抢占乐嘉城,布置舟桥,等大将军司马师兵至,邓艾就将所部人马尽数交与大将军。他对司马家族,忠心耿耿,晋公对他这样一个出身寒门的小吏也是关怀备至,委以重任。
身披千金裘,手握镶玉剑,美人腿做枕,食熊掌,饮琼浆。人生富贵荣华皆已享受,名动天下,功名利禄富贵美人,此生无憾,除了这场战役。
他输了,愧对晋公。
眼中变得有些湿润,他微微转头,看到刘武面上神色不耐,挤出笑脸:“现在不是刚才,追击时已经用不着你身先士卒了。不用急的,你身后那个扛旗小子看上去很有潜质,不妨让他带队追赶,老夫害你听了一两刻钟的闲话,是老夫存心不良。不过事以至此,阴平一线,我方失败已成定局,用不着再追得那么急,你应该知道那七百里阴平道是什么样的道路,就是不追,也是一样。”邓艾脸上又变得满是落寞,黯然道:“要是你愿意,可否陪老夫再说会儿话?就当是怜悯,好么?”
刘武犹豫着,身后的周大确是一声怒吼:“头儿,反正您伤还没好利索,去了也不能射箭,您干脆歇着,不过是追击么?我带着弟兄们去就行!”说罢,举起战旗,大声道:“弟兄们,陇西魏狗的老帅你们都瞧见了,嘿嘿,他们连老帅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士气?跟我走啊!打到江油去,多杀魏狗,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哪!”双腿夹马,马儿嘶鸣一声,昂起前腿,疾驰而去。
众骑兵山呼“报仇雪恨”,跟随着血色大旗,继续往北追击,张哲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邓艾望着那些踩出巨大烟尘的蜀国骑兵队伍,眼神一阵迷离。
已经意识到这是缓兵之计的蜀人,他再也不能阻止他们继续前进。他用生命换来的时间,就此结束。下面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存在,只是因为不甘心。
“老夫有一个最大的疑问。”邓艾踌躇了老半天,慢慢说道:“不知道可否回答?”
“你问吧?”刘武心中酸涩,明知道就在刚刚,这老家伙都到这份上了还在耍心眼,诱使蜀国将士停滞,可是他恨不起来。
毕竟,这是用生命作代价,只有大智大勇,才能想出这种断腕之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兄弟。
他对邓艾的恨意,更多的变成怅然。
“老夫这次兵败,实在是自取其辱,据老夫所知,蜀国现有军力,不过七八万,南中那边的不说,永安那边的也不说,汶山郡的部队还得提防白马羌袭扰,就算那边的冒险出击,人数也不会超过一千。”邓艾眯着眼,思虑很久,说道:“若是这八千人马来自剑阁,老夫倒也不会意外,怎么蜀中还有精锐?蒋舒应该已经将蜀中这些精锐调空了的。”无论是蒋舒还是吴义,邓艾已经在刚刚试探中知晓,那些魏国自以为还是秘密的东西,已经泄漏。
既然如此,他也直来直去,挑关键的问。
刘武犹豫了一阵,向身边的堂弟刘谌望了一眼。
“兄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刘谌有些不满,怒道:“有什么好在乎的?真不知道当年的那个你怎么现在变得婆婆妈妈的,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到这儿,望着一脸疑惑的邓艾,沉声道:“邓老儿,告诉你也无妨,这些是蜀中各大家族的子弟兵。”
邓艾心中一紧,沉默良久,这次,他望着刘谌道:“你说这些是子弟兵,难不成,你们蜀国的皇帝,拿皇令调动这些大家族子弟兵,也是调不动的?”
刘谌面色涨得通红,恼怒道:“问这么多干什么?老家伙,你是指望那个叛国混蛋把我蜀国搞垮么?哼,老天保佑,你们失败了。”
这老家伙问了个正着,刘禅的皇令的确调不动这些子弟兵,这些豪门家族,个个依仗势力纠结在一起,少报漏报或者是大肆给子弟兵们请病假抗拒上战场,皇帝也不敢过分开罪这些家族,平日都是意思意思就行。要不是诸葛瞻带头游说,加上张家支持,哪来这八千援军?有几百禁军带着一两千菜鸟新兵前来救援就算不错了。
以邓艾的谋略,身陷死地的陇西精锐,人数相等情况下,靠那些不会使用弩弓的菜鸟新兵,就算有一万人,胜负还很难说呢。可惜,就差那么几天,阴平道上的部队就能再出来几千人,到时候……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邓艾轻轻一叹,终于,他望着那些身中箭伤,一个个坐在血水中一脸哀痛的魏国官兵们。
他慢慢走到那些官兵们中间,蹲下身,看着这些一脸哀婉的亲兵们,低声道:“儿郎们,对不起了,是老夫漏算,没想到蜀中竟然还藏着一支精锐。苍天不佑,老夫也愧对陇西父老。”
“大帅!”最靠近邓艾的一个陇西兵,哭哭啼啼的用满是血污的手拉住邓艾的战袍下摆,可是除了这一声大帅,别的再也说不出口。
“老夫明白,你还小,还小。”邓艾叹息道,“好好活着吧?不管是做魏人还是蜀人,活着就好。不会再上战场了,好好活着。”
“大帅,不是的,不是的。”那个陇西兵哭声道,“小的跟随大帅多年,蒙大帅不弃,从普通小兵提拔成亲兵,小的那些一起到军中的同乡们早就战死沙场,小的到现在却还能活着,还能娶老婆有孩子,没什么可遗憾的了。”那个小兵泪眼朦胧道:“小的是为自己误会大帅感到羞愧,没能看出这是大帅的计策。”
邓艾笑了,静静道:“没什么,若是你能看出,又怎能骗过他们?”说到这儿,站起身,望着还活着的十多个亲兵,大声说道:“儿郎们,老夫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害得你们风餐露宿,受伤待死,有家归不得,这是老夫的错,对不起了。”说到这儿,深鞠一躬,众魏兵恸哭流泣。
邓艾也不管那些魏兵们说什么,再度转身,望着刘武,道:“这些都是陇西的孩儿,也是令堂的同乡,看在令堂份上,如果他们中有那个想活的,可不可以不杀他们?老夫知道蜀汉缺少男丁,让他们种种地,只要不取他们性命就行。”
刘武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那就好,老夫这就放心了。”邓艾欣慰一笑。
这是他最后的笑容。
抽剑,横颈,一抹,血溅。
刘武不忍心再看,别过脸转过身,身后,那些绝望的陇西兵们围坐在一起,抱着血流不止、一脸痛苦、身体还在抽搐的邓艾,嚎啕大哭。
名将的宿命就是这样么?
马革裹尸,马革裹尸啊。
刘武心中一阵酸涩,可惜,是敌人,不然,他真愿意跪在邓艾面前,大大方方叫一声“老师”。
无常的命运。
“侯爷,您怎么不阻止他?”诸葛尚在刘武身边着急的的冲着刘武大叫,“这下可糟了,好好的俘虏变成尸体,皇帝会很不高兴的。”
活捉魏国镇西将军,这可是个大好消息,蜀国丧疆失土,士气低落,正需要一个活着的魏国大将来鼓舞士气。
刘武什么都没说,闭着眼,眼角,一滴泪水慢慢涌出。
还是刘谌看不过去,拦住一脸怨怒的诸葛尚:“不要再责备我兄长了,你还看出来么?根本没法抓活的,那老家伙早有了死意。不许再说了,这不是我兄长的错。小尚子,你小子不要胡搅蛮缠,再啰嗦,小心我告诉姐姐你那些短处!”
“我是怎样的人舅舅还不清楚么?”诸葛尚一脸郁闷,“我怎么可能陷害侯爷,您怪我干什么?可是这事保不准就会成为侯爷的短处。”话才说到这边,就听见身后,那些痛哭失声的魏兵们,突然声音变大。
诸葛尚偷偷一看,嘟起嘴恼火道:“你看看,你看看,死透了吧?哎,多好的战利品,没了。”话音未落,就看见那些魏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个个从地上捡起兵器。蜀兵们一阵紧张,箭弩上弦。
一个自刎,两个自刎,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全部。
只有一个身中三箭奄奄一息的,还活着。可是那个身中三箭的,口中依旧呢喃着:“给我补一剑。”
刘谌和诸葛尚一刹那间,没了胜利的喜悦,只觉得骨子里一阵阵的凉意。
刘武慢慢走到伤兵身边,慢慢抬起剑,剑尖指到那个伤兵胸口上,那个伤兵眯着的眼突然睁开,一边咳血一边吃力的呻吟:“快,给我一剑!求你了!”眼中满是渴望的喜悦。
“兄长,不可!”刘谌大吃一惊,冲过去拦阻,一把抓住刘武手上的剑,望着神色悲哀的刘武,刘谌又气又急,说道:“兄长,您怎么敢这样?这可是最后一个俘虏,不然谁证明这个尸体是邓艾邓士载?”
刘武沉默着望着兄弟良久,静静道:“他是个勇士,不该这样折磨他。”
很痛苦,慢慢流血而死,这是对一个战士最大的残忍。
“给我一剑!求你了!”那个伤兵声嘶力竭低低呐喊。
刘谌无语,向四周看看,那些蜀兵将士们脸上不再是欢喜,也不是对魏兵的仇恨,所有人脸上,写满了同情。
“好吧,剑给我,让我来做!”刘谌抢下刘武手上的宝剑,望着那个满脸血污一脸泪水的魏兵,再度举剑,对准心脏部位,一剑下去。被刺魏兵的身体一阵抽搐挣扎。
“谢谢!”那个魏人最后的气力,用着粗糙的蜀语说了这两个字,终于闭上眼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