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渐浓,华灯初上。戌时的东营弄在映衬之下更显流光溢彩,暄嚣热闹胜过白日数倍。
此刻销金坊临街的二楼走廊却有些异常,宽敞的弄当不知为何挤满了桃红柳绿的姑娘,因而备感狭窄起来。团锦簇中,倒有一多半执着不合适宜的丝绣团扇,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时不时爆出阵阵娇笑。一张张俏容生虎一双双目流转,含羞带赧竟都是瞟向那风楼东头一扇月牙窗的。
这边风楼东头雅间内其实无甚好风景,有的只是一个人。一位眉目如画的青年男子,正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茶袅袅、衣袂飘飘,月之下,俨然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道好景致。
“柳爷,给您续水来咧。”茶倌拎只尖咀茶桶立在门外殷勤出声。
“进来罢。”男子的嗓音与他的面容一般柔和。
“好咧。”胖乎乎的茶倌半蹲、拧身,一式“金凤三点头”,巧妙地续满茶水,动作麻利且极具观赏。
“慢着!”柔耗嗓音带了几许焦急之意。
茶倌收回已跨出门外的一只脚,惊诧掉头,语气仍是谦恭道:“有事儿您说话?”
“这当会是什么时辰了?”
“回柳老爷,该是亥时了。”
“亥时……”男子踱到窗前,眺见对楼一群莺莺燕燕,风般的笑意从唇边荡漾开去,方才的焦急,顷刻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得意与笃定。
“白老五,这一遭你可算栽到我柳青手上了。”男子形容优雅地轻抿一口雨山翠,自在低语。
“那可未必,小青儿。”话声刚落,一华服青年竟从窗外飘然而至,扬手之间,已将肩头缚着的一只包裹重重搁于方桌之上。
“白玉堂?!”柳青大失所望道。
“柳兄,别来无恙?”白玉堂抄着双肘,侧肩倚墙,面朝着柳青,笑声朗朗,俊逸不凡中更带着几分桀骜之气。
“开封府三宝在此,柳兄可要依约行事,方不堕了‘白面判’的威名!”白玉堂绕着弯子激将柳青。
“你盗来的三宝倘若是真,我柳青自是愿赌服输的。”柳青言谈中底气不足,嘴上然甘落了下风。
“拿我白玉堂当什么人了?”锦毛鼠不亏是个心高气傲的子,立马跳至桌边,一把扯开包袱皮,将个亮晃晃的三宝暴于眼前,“游仙枕、古今盆、照胆镜,你倒是看清楚,真也不真?”
见白玉堂如此莽撞,柳青忙将桌上三宝一咕脑又捆上,好奇问道:“真就真罢。这三件你倒是如何弄到手的?下一步可有打算?”
“不过略斯小计,在开封府声东击西了一把,三宝便手到擒来。我还留了张字柬给那展猫儿。”白玉堂洋洋得意,一副成竹在胸的精神头儿。
“你都写了什么?”柳青攒着眉心,想都不用想,老鼠能给猫留什话?
“听好了,我留的字是……”白玉堂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吟道,“我今特来借三宝,暂且携回陷空岛。南侠若到卢家庄,管叫御猫跑不了。”
“唉。”柳青听了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你四位义兄那边……我看你怎么交代!”
“慢说我白玉堂也是为了哥哥们出这口恶气,倘若四位哥哥不领我这小弟的情,玉堂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白玉堂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
*****
跟在张喜身后的潘盼是头一回逛雅,东张张西望望,看啥都新鲜,磨磨叽叽已是落远了一大截。
“潘盼,过来!”早已拉长了脸的张喜冷不丁腿。
“哎,好。”潘盼高声应着,手忙脚乱之中又将堂院内的杀威棍“咣啷啷”刮倒一大排。
“潘――盼!”张喜咬牙切齿,大吼出声。
“我,我……不是故意的……”潘盼哭丧着脸,得瑟道。
“何事这般吵闹?”一道不耐烦的男声从二堂东跨院内传出。
“柳员……哦不,柳先生。”张喜满脸堆笑向屋里问话的人打招呼,手底下也不闲着,就势拎过身旁的潘盼,将她旺进屋。
“这孩子新来的,没见过世面,毛手毛脚的,领匡师爷的吩咐,把他带来给柳先生打个下手。”
张喜的解释让潘盼打心里一个劲地翻白眼:居然瞧不起咱……咱比你这老古董先进一千多年,居然说咱没见过世面……
潘盼抬眼打量所谓的柳先生,一袭质地不凡的青夹衫,长发束冠,侧身而坐,手持一卷书册,正埋头诵读,面目看得不甚清楚,但傲慢的举止简直将她与张喜视若空气。拽什么拽?潘盼兀自忿忿不平,忽觉脊梁骨被人猛戳。
“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向柳先生行礼!日后柳先生便是你师父了。”张喜责备道,未了,又小声嘀咕了句让潘盼直撞墙的话,“都被老潘头咋乎的,我看你这呆病是没好全……”
“小可潘盼见过柳先生!久仰先生大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受了刺激的潘盼益发言不着调。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柳青终于放下书册转过脸正眼看向来人,张喜则神古怪地盯着潘盼猛瞅,表情生动得就像在说“我猜得果然不错”。
“唉,长得还行,当仵作真是可惜了。”潘盼打心底惋惜眼前这漂亮师父。
“柳先生,我先回。人就搁您这,这孩子有啥不机灵的地方,您多担待。”张喜粗豪脸面之上,泛出一丝同情之,也不知是对柳青,还是对潘盼,或许二者皆有之?
“嗯。”柳青轻哼一声,又示意潘盼,“坐。”
潘盼乖乖落坐,却见柳青竟又转过身捧起书继续攻读,不再理会于她,心中不由郁闷:这什么人哪这是?摆个臭脸,搞得别人跟欠他多少钱似的,多说一个字会死啊。奇了怪了,县扬一个小仵作而已,还真当自己是大宋提刑啊?
她然知,这边柳青其实哪有什么心思读书,也在郁闷着呢,想起与白老五的那场赌约,肠子都快悔青了……本是白玉堂听说展昭在耀武楼封了护卫,又被钦赐“御猫”的名,心底不服,找他吃酒聊天排解心情来着。不料想喝多杠上了,竟打了个去开封府三宝的荒唐赌约出来。当时约定若是白玉堂成功盗得三宝,他柳青久在中牟县当一月衙役,若盗不成,白玉堂得在销金坊男扮装当一月姑娘。想着酒后戏言不作数的,可恨这白老五真的盗得三宝逼他践约来了。找到县扬相熟的匡镇,帮寻个轻闲差事混上一月。没想到这该死的匡镇竟敢诓他,帮他找的最轻闲的差事居然是仵作!还振振有词说他精通医理,干这个再合适不过,合上县里边民风淳朴,不说验尸,验伤也是难得的……
呆坐了大半个时辰,潘盼闷得发慌,想出去四下转转,却又没胆迈出门去,只好时不时干咳两声发泄一下情绪。
“咳咳。”
“口渴的话,茶壶里面有水,自己去倒。”柳青不胜其烦,开口说道。
“噢。”没得出去逛,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潘盼倏地跳起身,在屋里绕个大圈,来到桌边,拎起茶壶倒水,连饮三杯后,猛然望向柳青问道:“柳先生要不要喝茶?”
柳青不作答,只是抬眸瞟了她一眼,继续埋头苦读。
小样!喝就喝,不喝就不喝,眉来眼去的,打什么哑谜?潘盼一肚子不满,又不好发作,索把茶具连托盘端到柳青身边,硬着头皮道:“先生,茶来了。”
“嗯,放这边吧。”柳青淡淡应道。
潘盼依言放下茶具,不经意间瞄到她这高深莫测的师父手里捏着的那卷高深莫测的书,瞬时愣住了。回过神,复又转到柳青身后坐下,心底乐开了。
虽说繁体字咱认不利索,但这字的正反咱还是分得清的。这家伙故弄什么玄虚呀?书都拿倒了,还装腔作势看得跟个真的一样……此人不正常,潘盼分析一番,得出个结论。
好容易捱到酉时三刻,点卯的铜钟一响,潘盼如蒙大赦,起身便住门外扑,刚迈出步去,就听到“砰嗵”桌椅倒地的声音。胆战心惊顿住,这响声应该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吧?惴惴不安回头,却看见柳青满脸尴尬地扶椅子。忍不住“噗哧”乐出声,这家伙,盼下班比咱还着急呢!正对上柳青恼怒的目光,潘盼吓得吐舌,忙飞奔出屋。
“潘盼!”
闻见有人相唤,潘盼忙驻足回望。
“铁柱!你今儿回得挺早?”潘盼有些意外。铁柱是她家邻居,二十来岁,样貌敦实,脾气憨厚,在雅里最忙碌的皂班当差,平时都归家挺晚。
“是啊,今日师爷把我从皂班调到壮班了!”铁柱一副遇上伯乐的激动神情,大声答道。
皂班到壮班,不就和传达室调到仓库差不多嘛,又不是升职加薪,至于这么激动?潘盼打个哈哈,敷衍道:“恭喜恭喜,铁柱哥干得好,指不定还能入快班呢。”
铁柱听了,益发惊喜道:“盼子,你如何知道?哥哥我作梦都想入快班当差来着!”
“嘿嘿,是嘛。”潘盼笑得讪讪。
“盼子,头天来县衙当班,可还待得惯?”铁柱言语殷殷,其下尽是关切之意。
“嗯……还行。”潘盼伸手扯了扯帽下的茨菇巾,想想今儿一天,除了有些不自在外,倒是挺清闲的,可那举止古怪的柳先生是个什么来头?不由好奇道:“铁柱,你知道那姓柳的仵作是打哪冒出来的?连张班都敬他三分呢!”
“噢,你说的是那柳家庄的柳青老爷罢?”铁柱哈哈大笑。
“柳家庄?还老爷?!”这年头,有庄子称老爷的不是土豪,也是劣绅,这地主级别的人物到县衙干仵作?难不曾有这爱好?不可能,看着不像啊!潘盼惊得瞪圆了眼结袄,“他……他这不是有毛病嘛?”
“柳爷他是有个坏毛病。”铁柱点点头。
“啊?”潘盼持续被撼到,进而又觉着有些惋惜。唉,长得倒挺一表人才……“有病还能来雅当差啊?”潘盼愈发摸不着头模
“你不晓得?柳大人好赌,十里八乡是人尽皆知。赌输了作的荒唐事多了去!前半年,他跑街串巷卖过几日狗皮膏药,还去冲虚观当过一阵子道士。这会子来雅当差,八成又是和他那些个江湖朋友打赌输了筹头……”铁柱乐呵着娓娓道尽个值由。
“原来如此。”潘盼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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