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的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慕容垂。
二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再瞧向立在门边,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的慕容潆。
此刻的慕容潆,不但素面朝天,未着脂粉,而且发髻蓬乱,衣着零散,象是突然有什么急事从她的宫殿里跑了出来似的。
“什么事?”慕容冲抬手示意她再进来些,又上前将房门重新关好,阻隔住门外的严寒。
慕容潆只是剧烈地喘息着,一时回答不上来。
慕容垂伸手拎起自己来时穿着的裘皮披风,几步来到她面前,先把披风披在她身上,才道:“丫头,别冻着。”
“垂,垂,垂叔......”慕容潆这时才注意到他,“你,你...也...也在?”她明显十分紧张,结巴的老毛病便不知不觉地又犯了。
慕容垂也不急,等她说完,点头而笑,徐徐道:“我有时会来。”
他的笑一如继往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看着这样的笑容,总会让人莫名多出几分安全感,所以,慕容潆的呼吸慢慢缓和了下去。
慕容冲又重新走回案桌前,一脸不解地瞧着慕容潆,等着她的解释。
慕容潆深吸了几口气,卯足了劲道:“容楼回来了!”
“容楼?”慕容垂愣住了。
慕容冲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又胡思乱想了。”
“不是!我绝没有胡思乱想!他真的回来了!”慕容潆的双颊因为兴奋染上了一抹霞。
“你们没有听说吗?日前,秦国护国法师的人头已被挂在了城头上。”慕容潆急道。
慕容冲也愣住了。
这件事他的确是刚刚知道。
慕容潆嘿嘿笑道:“当初,传闻杀了燕国容将军的人不正是他吗?现下想来,一定是容楼没有死,回来找他报仇了。不会错的!一定是容楼!”
慕容冲心中一片疑惑。
慕容潆的话,他很想相信,但又很难相信。
能给自己寻到希望的时候,即使那希望如空中楼阁,飘渺难及,人也总是会忍不住向它靠拢。
寻思了片刻,慕容冲不愁肠百转,心想:若真是容楼,为什么不见他来找我?
他会这么想,只因希望来得太突然,也太好,使他还来不及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未来的相见。这两年来,国破为奴,任人宰割的日子,让慕容冲懂得了人是在屈辱中成长,于挫折里成熟的。但无论怎么成熟,他也是个有血的男人,被人胁迫,委身于人这样的丑事,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以慕容冲的心,这种丑事可以被全天下人知道,却不能被容楼知道,他可以被全天下人看不起,但绝不能被容楼看不起。所以,如果现在容楼真的还活着,只怕慕容冲宁愿躲他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其实,若非有复国的执念支撑着,慕容冲早就忍不住去以卵击石,同秦王拼命了,那样,纵是死了,也算得了个痛快。可是,他知道自己心向天下,要做的事还没能做成,绝不能白来了人世一遭。‘痛快’虽然容易,不过,那么一来,余下的除了耻辱,就只剩一场空了。
慕容冲的心呯呯直跳,转头看向慕容垂,极力掩饰住期盼,捉摸不定问道:“那一役后总也找不到他的尸身,百战剑也随之没了踪影。垂叔,你说会不会......真的是他做的?!”
慕容垂皱眉,沉吟片刻,道:“其实,这鸠莫罗被杀一事倒是交由我来追查的。”
“你怎么看?”慕容冲心头一紧,追问道。
慕容垂摇头道:“别的我不知道,但割下鸠莫罗首级的绝不是‘百战剑’,而是一把剑身狭长,又极其锋利的小剑。”
慕容冲知道慕容垂素来办事滴水不漏,心思缜密,既然负责此事,想必亲自查看过那颗头颅,所言必定不假。看来那名杀手不大可能是容楼。
想到这里,他暗舒了口气,但转瞬,一颗心便再不知道是释然多了些,还是失望多了些。
他释然,是因为此人不是容楼,自己便不用担心可能面对他时的痛苦和尴尬了;可此人若不是容楼,又断了他没来由升起的容楼还活着的希望,所以又忍不住失望了。
而一脸澹然无极的慕容潆对他们的谈话明显毫不在意,只确信无疑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的直觉告诉我--容楼回来了!”说完,她转身拉开房门又冲了出去。那过于宽大的黑裘皮披风裹着慕容潆的身体扫雪而去。
比起理智,人从来更相信直觉,虽然她们的直觉时灵,时不灵。
眼前,大门洞开,风霜疾疾,将门外地上无数残雪吹进了屋内,慕容冲瞧着慕容潆奔走的背影,突然羡慕起她对直觉的那份信心来。
屋外,万刃寒风卷残阳;
屋内,一捧碎雪断相思。月下,虽然天幕黑沉,但由于积雪的反光,使得万仞宫墙,屋脊走兽清晰可辨。
紫宫内一片空地之上呼喝声震天,几十名侍卫一边高喊着“抓刺客!”,一边慢慢缩小包围圈,将一名黑衣蒙面人逼到了墙角处。随着有人吹响了用以示警的号角,越来越多的侍卫们朝这里聚集了过来。
那黑衣人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多,知道如再不出击,势必遭擒。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倏的拔出配剑,唰唰唰一连三剑,接续挥出。
这口剑有些特别,剑身细长秀气,舞动间笼着一层淡淡的粉红的光晕。众人来不及细看这剑,但见寒芒电掣,剑光打闪,顷刻间笼罩住了两丈方圆的地面,威势十足。
那黑衣人单是使了这几招,已经使得四下围困他的部分侍卫潜生怯意,连连后退,心寒胆落。他这三剑的本意并非伤人,而只逼退他们,好给自己寻一条出路。但这些侍卫中也不乏艺高胆大之人,是以仍有一些知难而进,奋勇上前。
其中一人愤然高喝道:“不能容这厮再逃走了!一起上,剁了他!”言毕,带头冲出。
那名刺客之前已几次探紫宫,意刺杀秦王,虽不能成行,却总能全身而退。这件事,秦王并不曾怪罪于他们,但对于号称‘铜墙铁壁’的侍卫队成员,已自觉颜面大损。所以,这次他们倾巢而出,全力施为,想是拼上命也一定要留下此人。
一时,寒光闪闪的刀剑严如闪电惊风,一齐卷向那名黑衣人。那黑衣人身形飘飘,在剑光之中穿来插去,挥剑格档的同时,居然还接连刺伤了六人,眼看就要杀出一条逃生的血路来。不料,立刻又有后面的侍卫冲出,填补上了那六人的空缺。
侍卫们的招式因为有了搏命的底气,所以凌厉之极,攻势有如潮涌,一波才过,一波又来,循环往复,不让人有丝毫的喘息之机。但黑衣人身法奇快,每每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闪过刀口剑尖,令自己有惊无险。只是,包围圈依然在缓慢地越收越紧,那些冷气森森的钢刀、长剑在黑衣人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来回穿插,令人惊心骇目。
忽闻那黑衣人哈哈一笑,道:“你们留不住我!”旋即,在一片冰魄寒光的围攻之下,他单臂微震,将毕生真气灌注剑身,剑光立时红得更了,带着一股冷电精芒,缤纷飞舞。
那粉红的小剑虽然看来细小,却是削铁如泥,只听得一阵断金碎玉之声,十几名侍卫的刀剑已被他截断,剩下的虽没有后退,但俱面大惊。黑衣人不但身手快捷得难以形容,而且沉着冷静,似对目前混乱的战局十拿九稳,对每个不管不顾冲上来的侍卫所处的位置了然于胸。眼见他走、转、绕、踏间便反守为攻,又要将另十几人的刀剑削断!
见此情形,侍卫中一人猛喝道:“退!”
大部分侍卫闻声急退出几丈开外,只有少数位于包围圈最内侧之人或忙于交手无法退后,或急着抢攻没留神听到,仍留在原地厮杀。瞬间,黑衣人周围的侍卫立时稀疏了不少。
“‘乌金神芒’!发!”那个声音又响起。
几大把带着乌金光芒的暗器穿空而出,铺天盖地直向黑衣人袭来。
原来,前几次这人闯寝宫,侍卫里擅使暗器的高手们没能寻到机会出手,而暗器必竟是后招,敌我众人围在一起时,容易伤着自己人。也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所以他们迟迟未曾出手。但现下情势紧迫,若再不发暗器,就不一定有机会发了,恐怕也再没有希望能留下这名武功高强的刺客了。是以,他们终于不计得失,全力而出。
紧贴着此处宫墙的隔壁院落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嶙峋的树枝被积雪压迫着探过宫墙,伸到了这边。黑衣人目光触及树枝,想法便生,趁着围攻侍卫人数锐减,压力骤轻的刹那,一声长啸,以剑光裹住全身,仿若身剑合一一般,在乌金神芒的笼罩之下拔地而起,跃墙攀上树枝,同时也蹭落了枝上厚厚的积雪。待他落于树枝上时,才发觉右腿有两处奇痒难耐,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还是中招了,只怕暗器上还煨了药。他连忙伸手疾点伤处周围穴道,以控制药的发散。
回想适才那生死犹关的时刻,他拼尽一身罡气,剑光乍起处有如骇电奔雷,身形轻灵处又似行云流水,已令得大部分乌芒被挡在了剑光外,但饶是这样,却仍是漏了两只,由此可见,那放暗器的几名高手的手法的确不同凡响。黑衣人不心中暗赞,这大秦天王的护驾侍卫中的确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只可怜了那些没能应声退后的侍卫,其中也有不少人中招,发出连连惊呼。
“刺客往别院去了!快追!”
“我瞧见他中招了,一定跑不远。”
“燃起火把,细细搜索......”
诸如此类的声音在向别院疾奔而来的众多侍卫中此起彼伏。
黑衣人跃下大树,发现这院中居然还有不少同样的梧桐树。恰逢冬日,树上除了积雪外,光秃秃的不怎么好看,想是要等到秋时节,才会换上一派繁茂景象。
他无暇留恋此间,正待施展轻功,继续飞檐走壁,却觉右腿一阵麻痹,竟是使不上劲,不踉跄了一步,心中一紧,暗道了声‘不妙’。想是那乌金神芒上的药猛烈无比,尽管他及时封住了穴道,却也没能抑制得住。抬头间,这院落的前门处已有无数火把越来越近,想是追兵快到了。形势危急之下,他只得聚起如电目光,四顾周围,想找寻有无其他退路,或暗处可以用来暂避,却只扫见了身后的一片檐角压雪、室内漆黑的房屋。
和近百名高手拼斗纠缠了快半个时辰,纵然这黑衣人武功盖世,却也是肉身人养,会疲会累,此刻额角已见冷汗涔涔。更何况他受了伤,自知不喘口气是绝计不能再挺过第二轮激战的,是以,无奈之下只得收剑入鞘,拖着右腿,蹭至那片屋檐的阴影下。他小心翼翼地以背靠着一处房门稍作歇息,一边运起真气克制药,一边考虑着要如何应对即将追赶而至的众多敌手。
‘如不束手就擒,就要拼死一搏!’他权衡着。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突然间向内打开了。
黑衣人身体的重心本依在了门上,怎么也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他来不及反应,重心不稳之下向后跌倒,同时,下意识地,一声惊呼就要脱口而出。
这一刻,他身后的黑暗中,猛地伸出了一双纤长而有力的手,一手环在他的腰间,揽住了他,另一手则隔着蒙面黑巾,捂住他的口鼻,也阻止了他的那声惊呼,随即迅速将他整个儿拽进了身后漆黑一片的室内。
黑衣人知道来人并无害他之意,否则根本无需多费周折,只要发出动静,自可引来那些侍卫,但他也不甘心为人所制,旋即运力于掌,就要出招。
正在他想挣开锢,对紧贴在自己身后之人出手时,耳边痒痒地一阵气息传来:“不想死就留在这里!等下我有话问你。”一个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近在他的耳边响起。
听到这声音,黑衣人的身体似僵了僵,“你......”
“别说话!”耳边又是一阵低吼的气息传来,麻痒得令黑衣人不缩了缩脖子。下一刻,紧贴在他身后之人便放开了他的身体。
一道人影闪动,掠了出去,而后门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窗外刹时间一片雪亮,无数火把照亮了整个院落,也照亮了手持火把的侍卫。
至少有十人之多。
屋外,积雪那厚厚的缓冲也掩盖不住纷繁杂乱的脚步声。
黑衣人的目光落在了那片被无情践踏的雪地之上,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暗呼了一声‘糟了!’。随之,他的目光急切地追寻着自己从梧桐树上落下后行进的路线,却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乱踩了一气,再找不到疑似自己的脚印了。
原来他是意识到了雪地上的脚印会泄露他的藏身之处。
“你们若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恐怕就追不上他了。”一个清朗而冷静的声音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火红的身影伫立于一棵梧桐树下,右臂高举,手指西面。那俊的面容映着反射了火光的雪光,别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煽动力。
‘凤凰!?’
一阵猛烈的心跳,黑衣人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呆了似地立在黑暗之中,呼吸停顿,一动也动不了。
侍卫中为首之人收刀施礼,道:“大人起得真早。”虽然礼数周全,却丝毫觉不出他语气里有点滴尊敬,似乎还暗含了几分不屑。
慕容冲倒是一脸的不以为意,缓缓道:“动静这么大,我想不起来,行吗?”
那人一双鹰鸠般锐利的双目四下望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于是点了点头,招呼手下道:“想是已经逃了,随我往西边去寻那厮。”说完领着人迅速地离开了。
待一大群人前前后后地离开了院落,慕容冲才慢慢踱到屋门前,一脸常态地轻轻推开了屋门。
见他进来,黑衣人只觉一阵紧张。
慕容冲进屋后,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径直来到烛台前,燃着了屋内的几枝火烛。
桔的光晕点亮了这间对于皇宫来说算不上华丽的居所。
“做贼的都知道要把自己的尾巴收拾干净,何况你是来刺杀秦王的。”慕容冲回头,叹了口气,瞧向那蒙面的黑衣人。却见他仿佛一时适应不了光亮般,似有意,似无意地举起左手遮住了露在外面的双眼。
他此话一出,黑衣人便知道原来是他把自己雪地里的足迹给销毁了。
“不谢谢我?”慕容冲踏上一步,盯着面前已低头避开了自己目光之人。
黑衣人居然没有言语,只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紧接着,他立刻转身,拖着一条残腿就想开门离去。
慕容冲见状,眉头一皱,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前,伸手呈爪,锁住黑衣人的左边肩胛:“你不能走!我还有话要问。”
黑衣人居然没有回身,只沉下左肩,以已经麻痹的右脚为轴心,左脚错开一步便化解了这背后袭来的一招,之后左脚又迈前一步,伸手直接就去开门。
“不识好殆!”慕容冲愠怒低喝了一声,化爪为掌,运上五成功力,一掌向黑衣人的背心拍去。
可是,他却拍了个空。
慕容冲不怔了怔。
这掌的落空不是因为黑衣人身法如电,闪避及时,而是他摔倒在地了。这时,慕容冲才注意到他的右腿上隐隐有两处血痕,上面各钉着一枚暗器。
“乌金神芒?”他在黑衣人身边蹲下,取下暗器,仔细察看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只怕你一时走不了了。”
这乌金神芒形如芒刺,可煨药,也可煨毒,根据种类不同,效力也不尽相同。秦王的护卫使用的便是煨了效力极强的麻药的那一种,药发挥到极制时可使人自腰部以下完全失去行动能力。但是,药效发作极快、极强的麻药往往持续时间不长,这种麻药也只能持续一个时辰左右。使用暗器之人之所以这么选择,当然一方面是为了误伤同伴时不会造成不可逆的严重伤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但凡刺杀,多是受人指使,只有生擒刺客,才能收监拷问,查出幕后主使,也才能从源头上杜绝对秦王的威胁。否则杀了一个,再来一个,麻烦只会无穷无尽。
黑衣人此刻恰好药力到达腰际,是以才失衡摔倒了。
“你是什么人?居然有胆子刺杀秦王?”慕容冲问道。
黑衣人并不回答,依旧扭开头,似在躲避他的注视。
“为什么不说话,莫非哑了不成?”慕容冲挑了挑眉毛道。
黑衣人凝神定气,似想运气调息,加快血流速度,以期快些恢复行动自由。
慕容冲见他还不说话,十分不解,却也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将黑衣人一把从地上拎起,安顿在一旁的椅子上靠坐好,才又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谁,是别人让你来刺杀秦王的,还是你和秦王有着极大的仇恨?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黑衣人蒙着黑巾的脸被烛光渡上了一层温柔,他用力低下头,将祼露的额头和眼睛藏了起来,继续保持沉默不语。
慕容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既如此,我至少要瞧瞧你的长相。得罪了。”说完,就要上前揭下黑衣人蒙面的黑巾。
未等他伸出的手碰上黑巾,似是一声轻叹,黑衣人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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